自祁门,至黄山,一条虽不十分冷僻,但平日行人却极少的黄泥路上,此刻竟然沿路俱是人迹,而且大多是佩刀挂剑的江湖好汉,他们有的牵着骡马,有的空手而行,这许多江湖豪士同路而行,不禁令人奇怪。莫非黄山之上,又发生了什么足以震动武林的大事?

  但是他们悠闲的神情,却又不像,他们彼此笑语,互相招呼,行走得俱都十分缓慢,竟仿佛是一群茶余饭后,一齐去观剧听歌的闲人;又像是一群锦衣玉食,一齐去品花饮酒的纨绔少年。

  最奇怪的,是还有一群行脚小贩,有的担着酒肉,有的担着茶食,自成一帮,亦自非常悠闲地跟在他们身旁,贩卖着酒肉茶食,甚至还有一些小贩,卖的竟是衣履鞋袜,生意也不恶,显见这一个奇异的团体,已结成了许久,而且走了不少路途,才到这里。 

  他们停停歇歇,缓步而行,似乎是一无目的;但后面的人却有不时极为紧张地赶到前面,紧张地问一问走在前面的人。

  “怎样了,有没有消息?”

  消息?什么消息?

  是什么消息值得这一群武林豪士如此重视,不惜抛开了自己应做的事,有的甚至是从中原赶到这里。

  在这一群人前面约莫数丈之处,又有一帮武林豪士,他们人数不多,只有寥寥六人而已,他们不但神情远较后面的人庄重紧张,又始终与后面这一群人保持着一段距离,只是各各之间,也在不时低问:

  “有没有消息?”

  其中有的人就会快步赶到前面去,遥遥观望一阵;却又不敢走得太近,因为前面不时会传来一声冰冷的叱声:

  “走远点!”

  这些人只要一听到这种叱声,便会急急地奔回去,缓缓摇摇头,表示:

  “没有消息。”

  消息,什么消息?到底是什么消息?

  这数人之中,最引人触目的,是一个满身红衣,红巾红履,身材高大威猛,步履极为矫健的虬髯大汉,他的手牵着一匹毛泽赤红的长程健马,虽是缓缓而行,但神情间却是颇为焦急,不时低低咒骂。

  “真是倒了霉,竟被差来干这一趟苦差!”其实这一趟“苦差”,却是他自己讨得来的。

  有时他一怒之下,便转身奔到后面的酒肉摊贩处,痛饮几杯烈酒,那时一定有许多人会抢着为他付账,为的只是要问他!

  “包老大,怎么了,有没有消息?”

  这红衣大汉就会“吧”地一声,将碗摔到摊案上,大骂道:

  “有什么消息!哼,屁也没有,只怕要等上三年五载也说不定,走着瞧吧!我鞋子都换了两双了!”

  别的人有的失笑道:

  “倒是真的,包老大鞋破了,还真不好买。”

  哪知旁边立刻有一位小贩接口喊道:

  “没关系,小的已为您老准备了好几双红鞋子,大小包管合脚。”

  于是四下立刻哄传起一阵笑声,这红衣大汉也不禁带笑骂道:

  “这小子倒蛮会做生意!”

  然后悻悻然大步走了回去,只是他神情虽然极为狂傲,却对这六人之中的一个长衫汉子颇为恭敬;又似对另一个形容干枯,身材瘦小的汉子颇为畏惧,不时去偷望他几眼;但等到他目光带笑转过来时,便立刻望到别处去。

  这红衣大汉在武林中“万儿”颇响,正是在“金鸡帮”中仅次于帮主向一啼的大头领,“鸡冠”包晓天!

  那长衫汉子,是这些人中惟一穿着长衫的人,他神态之间,极为谦恭;但别人却又都对他十分恭敬。

  此人身躯瘦削,面容颇为清瞿,微微留着一些清须,约莫四十岁年纪,看来似乎是个不第秀才,又似乎是个商号中的掌柜的,但一路潇洒而行,在如此烈日之下,却并未显出劳累。

  有时,他口中还会低哼一两声诗句,想必都是他在这多景的黄山道上拾来的佳句,却极少与身旁这些人说话,神色间在谦恭中又带着些傲慢,只因他本身虽然无甚声名,其来历却是赫赫不凡。

  他便是江南“飞灵堡”中的执事之一,在堡中人人称他“管二”;但此刻别人却尊他一句“管二爷”,就连他身旁那枯瘦的汉子都不例外,是以他神色之间,便不禁显得有些沾沾自喜。

  这枯瘦汉子对别的人却满面俱是轻蔑的冷笑,仿佛极为不屑,有时甚至不愿与他们走在一起,独自骑着他的黑驴缓缓而行,却也不敢走到太前面去,那红衣大汉“鸡冠”包晓天本来想找些苦头与他吃,哪知此人心智灵巧,随机应变,反教那“鸡冠”包晓天吃了苦头去。

  他轻功似乎极高,走起路来,一飘一飘地,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走,就连他牵着的黑驴,也是干枯瘦小,一人一驴,恰好相互辉映,这人驴之间的神态,也好像是兄弟似的,甚至连吃饭都在一起。

  但此人却是大大有名,乃是“飞龙镖局”中有名的镖头,“黑驴追风”贾斌,他之所以参加这六人之中,只不过是自愿而已,因为他也对这件“消息”,有着浓厚的兴趣。

  另一人面貌却极熟悉,正是“浪莽山庄”中的得力人物“铁算盘”于平,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看似小厮的清秀少年,只是这小厮却又不大愿意做事,于平唤他为“茗(注:此处应为草字头下为名,不知道为什么输入法里没有!)书”,显见是“神手”战飞的书童了。

  还有一人,身躯臃肿,满头大汗,气喘咻咻,不时自怀中掏出一些肉脯,放到口中大嚼,见了人总是嘻嘻哈哈,你问他什么,他总是不知道;他若问你,那满面的笑容,却教你无法不回答他。

  大家都奇怪,精明练达的“七巧追魂”那飞虹,怎会派了个这样的“蠢才”来做这件事?他自称“王得高”,别人都唤他做“王胖子”。

  这些人无论走到哪里,即便是穷乡僻壤,也会突然变得繁荣起来,但这些人的脚步,亦是身不由己的。

  后面那一群人,跟着前面这六人;这六人的脚步,却是跟着再前面十余丈处,缓步而行的——“冷谷双木”与裴珏!

  “冷谷双木”一路观赏着风景——他们本是为了游山玩水才出“冷谷”的——有时两人也会低语两句。

  裴珏却大半俱在沉思,有时自怀中取出一册书卷,看上半晌,直到面上现出笑意,他便又收回怀里。

  他们似乎不知道自己在江湖中已造成如此轰动之势,只要他脚步所及,穷乡立富,废墟成市。

  这四个月来,他心灵似乎已进入到另一个领域中去,对身外的一切事物,俱都不闻不问;学了一样,再学一样,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学习的速度是多么惊人。投店的时候,“冷谷双木”会在房中传授他一些武功的诀窍,行路的时候,他们却要他去读一些书卷。

  他们甚至不愿给他一些空闲,而他,也全然没有想到自己需要空闲,因为他只要思潮一空,檀文琪的倩影,便立刻会填满这空缺!

  有时,他中夜反侧,不能成眠,望着窗外的星空,他会暗问自己:

  “我是该胜,抑或是该败呢?”

  因为他若胜了,“神手”战飞便会以全力去争取檀文琪的一双美目,有时,他忍不住想要牺牲自己,因为他对她虽然是那样痛心,但是他却仍然不愿让任何人伤害到她——无论是身体上,抑或是情感上的。

  但是,他又无法抵挡自己求知的欲望,直到此时,“冷谷双木”所教给他的,虽然还都是些浅近的武功与知识,但却已是他从未领受过的。他以十倍于一个孩子接受新衣美食的欣喜,来接受这些。

  他神情与面貌,俱已渐渐有了改变,只是还不甚显著而已!他自己颇为惊异于自己的改变,因为他还不知道世间最最奇妙之物,便是“知识”。它虽然无形;但却不但能改变人们的心灵,还能改变人们的神情与面貌。

  直到此刻为止,“冷谷双木”对裴珏的学习能力,还并不十分惊异,因为人们学起浅近的事物时,大多都是很快的。

  对于后面跟着的这一群“尾巴”,他们并不十分厌恶,反而有一份欣喜与好奇,甚至会去偷偷地观察他们的动态,有时冷寒竹故意会问:

  “怎地不避开这些厌物!”

  冷枯木便冷笑着道: 

  “他们不避我们,难道还要我们避他们么?”

  于是裴珏渐渐更了解这两个冷僻的老人的心性。在他们孤僻而冷傲的表面下,是一颗热烈的赤子之心。

  他们悠闲地上了天下闻名,景色绝美的黄山,“冷谷双木”准备在名山上寻一幽静之处,来教给裴珏一些较为艰深的武功。

  “鸡冠”包晓天立在马背上,遥遥向前观望,心中极是得意,因为他听到远远有人喝彩道:

  “想不到包老大竟有这么俊的马上功夫!”

  “黑驴追风”贾斌冷冷一笑,接口道:

  “不错不错,关外的马贼也不过如此了。”

  包晓天心中暗骂一声!突地瞥见“冷谷双木”与裴珏已上山十数丈了,大喝一声:

  “上山了。”

  一个“鹞子翻身”,轻轻跃下马来,他身躯虽高大,轻功却不弱,他也颇为此而沾沾自喜。

  “管二爷”长叹一声,回顾后面的人群一眼,缓缓道:

  “这一来别的事还小,名山却要遭劫了!”

  他不敢想象这些人一齐拥上黄山时是何等情况。

  “铁算盘”于平微微一笑,道:

  “我们不必一齐上山,只要三两人随之上山便可以了,其余的等在山下亦是一样。”

  管二爷大喜道:

  “正是正是,于兄高见,果是不凡,那么——是请哪位上山一行?”

  “鸡冠”包晓天笑道:

  “我宁愿在山下吃酒,倒落得快活些。”

  “铁算盘”于平微笑道:

  “这其中只有包兄与贾兄轻功还高,少不得还是要劳动两位一下的。”

  “鸡冠”包晓天日中露出得意的光彩,但口中却故意长叹一声,道:

  “既然如此,我只好再跑一趟了。”

  倚在黑驴鞍上的贾斌突地冷冷道:“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