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纵然能令我身体痛苦,却无法令我心灵痛苦。你纵然能够将我立即杀死,可是你若要我说出求饶的话,却是再也休想!”

  那冷谷双木亦不禁在心中暗赞一声:“好硬的汉子。”但心中却更存下除去此人之心,发出的内力,也更加重了。

  又捱过片刻,裴珏心中方自暗道一声:“罢了。”眼前仿佛见到死亡的脸,正当头向他压了下来,这时他心中不禁掠过一阵难言的悲哀,为之悄然合上眼睛,心中暗道:

  “文琪,泸珍,你们不知道,我再也看不到你们了。”他悲哀地叹息着,这倔强的少年,并不畏惧死亡,而仅是觉得自己这一生的生命,竟是如此短促而平淡,没有一件能够值得自己骄傲的事,他却不知道就只这一副傲骨,已足够令他自傲的了。

  再令他难以瞑目的是,他觉得他欠了许多人的恩情,而将永远无法报答,他眼前似乎又泛起那嘴里镶着三粒金牙的胖子的身影,这一枚大饼的施与,已使他永生难忘,但那些曾经迫害过他的人,他却全然没有记在心里。

  人们临死之前的感觉,该是十分难以忍受的吧?尤其当他在惋惜过生命的短促,和惦念着世人的情重的时候。

  他虽然热爱生命,却也不肯为生命屈服,反而默默接受死亡。

  哪知——

  他身后蓦地响起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个娇柔无比的声音清朗地说道:

  “冷大叔,冷二叔,你们在跟谁聊天呀?若不是方才我跃起在林梢看到这里有人,我还真不知道你们跑到这里来了。”她娇柔地叹息一声,又道:“这里风景真好,又有小溪,又有竹林,那边还有一座小桥,那时我看到人家写的一句“小桥流水人家”我就奇怪,小桥,流水到处都有,有什么值得吟的,哪知江南的小桥流水,果真有种不可形容的美,呀!冷大叔,你们真会享福,居然跑到这里来聊天了。”

  这娇柔的声音又说又笑,宛如珠落玉盘,嘀滴呱呱地说了一大套,裴珏将要昏迷的神智,听了这声音,却不禁为之一清,努力地扭过头去——

  目光动处,只见身后悄然站着一个青衫少女,青巾挽头,春山为眉,秋水为目,春夜的晚风,吹得她纤纤腰肢,有如杨柳,一双明媚的眼睛,望见扭过头来的裴珏,却像是突地吃了一惊,脱口道:“是你!”

  这娇美的身形,一映人裴珏的眼帘,裴珏宛如当胸被人一击,脑海中一阵晕眩,几乎连身受的痛苦都忘记了。

  这一刹那间,在这目光相对的两人眼中,天地都仿佛忘了颜色,小溪中的流水,不再东流,闪烁着的星群,不再闪烁,甚至连那一轮清辉万里的婵娟明月,也都失去原有的光辉了。

  因为,在她眼中,除了他之外,便什么也看不到,在他眼中,除了她之外,也看不到别的。

  岁月的悠长,悠长的别离,别离的痛苦,痛苦的相思,在他们目光相对的这一刹那,也都有了补偿,生命,是多么奇妙的东西呀!

  那冷枯木与冷寒竹对望一眼,各各袍袖一拂,退开三步。口中说道:

  “文琪,你认得他?”

  但那少女却根本没有听他们的话,一双秋波,仍自瞬也不瞬地望在裴珏脸上。

  裴珏但觉周身压力一松,手掌软软地垂了下来,全身的骨节,也像是全都松散,几乎再也支持不住自己的身躯,要跌在地上,但是,他却奇迹般地支持住了。

  因为这少女的一双秋波之中,仿佛有着一种令他能够生出无比勇气的力量,为了这一对眼睛,他甘愿忍受一切痛苦,也吃尽了一切痛苦,一年多的颠沛流离、饥饿、寒冷、欺凌、失望……他都忍受了,因为,为的是她。

  她,便是时时刻刻活在裴珏心里,也让裴珏时时刻刻活在自己心里的檀文琪。

  月光,像孩子梦中的黄金,轻柔地映在她身上,她缓缓地移动着脚步,一步一步地走向裴珏,嘴里轻轻说道:

  “是你,是你,真的是你。”声音也像月光一般的轻柔,两滴晶莹的眼泪,夺目而出,沿着她娇美如花的面靥,缓缓落了下来。

  眼泪,有时也是表示着太多的喜悦吗?

  第十七回 疑真疑幻

  月光,将檀文琪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于是,这道长长的影子,便随着她缓缓移动的脚步,温柔地笼盖到裴珏的脚上,腿上……

  裴珏的腿,却是颤抖着的,这虽然是因为方才那“冷谷双木”中的枯木寒竹在他身上所施的内力,使得他体内已受了极大的侵蚀,而几乎无法站稳自己的身形,却也是因为这一份突然而来,令他自己都几乎不能置信的喜悦和幸福,使得他那一颗饱经忧患的心,都为之颤抖起来。

  他感觉到檀文琪的影子,在他身上笼盖的地方越来越大。

  他也能看到檀文琪娇美如花的面靥,距离自己越来越近,这娇美的面靥,在他模糊的双眼中,有如烟中芍药,雾里牡丹,随着梦般轻柔的微风,冉冉吹向自己的怀抱。

  但是,他却不敢伸出双臂去迎接她,因为他怕这仅仅是一场幻梦,只要自己稍微移动一下身形,便会将这场幸福的幻梦惊碎。

  潺潺的流水声,此刻听来,是那么细碎而娇柔,像是远远天边飘扬的琴声,为这凄凉的夜色,带来一丝温柔的情意。

  风,也像往常一样地吹着,吹在那“冷谷双木”中的枯木寒竹身上穿的宽大袍子上,便带起一阵阵猎猎的声响。

  衫角扬起,襟衿飞舞,然而他们的身躯,却仍然是笔直僵硬的,只有四只凛然发着光彩的眼睛,在缓缓地移动着,从檀文琪的面靥,移向裴珏的眼睛,又从裴珏的面靥,移向檀文琪的眼睛。

  这一双面上木然没有任何表情,也生像是没有任何情感的武林魔头,此刻目光之中,却显然地泛出了些许情感的波动。

  他们奇怪地暗自忖道:

  “琪儿怎会认得他?又怎会对他作出这副样子?难道……”目光转处,却见檀文琪“嘤咛”一声,扑向裴珏身上。

  这两个冷酷的武林魔头不约而同地口中低叱——声,枯瘦而颀长的身躯,未见任何作势,便像两只离弦之箭,电也似地掠了过去——

  檀文琪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她的身躯距离裴珏越近,她心中情感的波涛,也就激动得越大。

  模糊的眼泪,泪眼相对,相对的泪眼,情愫如流,他从她的目光中,寻得了自己梦寐以求的情意,她又何尝不是。

  终于她“嘤咛”一声,扑向他,想将自己的身躯,埋藏在他微微起伏着的胸膛里,这销魂蚀骨的一刻,他企待已久,她企待更久,他缓缓伸出双臂,她悄然合上眼帘。

  哪知——

  一声低叱,一阵微风。

  她睁开眼来,只觉眼前人影一花,那冷枯木与冷寒竹,便已挡在自己身前,心中一惊,娇躯半扭,在这快如电闪的一刹那里,这心中充满温馨之意的少女,竟已使出妙到毫巅的轻功身法来,随着柳腰的轻轻一移,滑开三尺。

  她纤足一沾地面,却又腾身而起,掠回这“枯木寒竹”的身前,一双明媚的秋波中,泛出惊诧、责怪的神采,娇声说道:

  “大叔,二叔,您这是干吗?”

  冷枯木目光一转,和冷寒竹对望一眼,突地一起回转身躯,四只手掌,闪电而出,平平地贴在裴珏的身上。

  使裴珏惊诧、奇怪的,并不是这两个冷酷的怪人怎会突然阻挡在自己身前,而是他们怎的又会对自己突施煞手,他眼看着他们的四只手掌,击向自己的双肩、两臂,却连躲避之力都没有,更别说还击。

  他知道这四只手掌,此刻击在自己身上,自己纵然是铁浇钢铸,也会被击碎,但是在这生死仅系于一线的时候,他心中仍未忘却的,却并非自己的生死之事,而是他对面的檀文琪。

  但是,他甚至连最后望她一眼都不能够,因为在他和她之间,阻隔着冰山般的两个怪人,于是他也只得长叹着闭上眼睛。

  常人击出一掌,速度也不过在霎眼之间,这“枯木寒竹”名倾武林,他们击出的掌势,其快自更惊人,但世间最快的,仍还是人类的思想,就在他们击出手掌的那一刹那,裴珏心中,已闪电般掠过这几个念头,但他们的手掌仅是平平贴在裴珏身上,而并非“击”在裴珏身上的时候。

  檀文琪已自焦急地扑了上来,一手扯一人的衣衫,呼喊道:

  “大叔,二叔,您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他……他是……”

  冷寒竹“哼”一声,冷冷回顾一眼,道:

  “琪儿,走开些。”

  冷枯木却微微泛出一丝笑容,回顾道:

  “丫头,你急什么,我们若是要他的小命,他有十条命也早就送终了。”

  檀文琪不禁一呆,转目望去,只见裴珏紧紧闭着双目,额角像是正在沁着汗珠,她既不知道这“冷谷双木”和裴珏的关系,更不知道他们这样对他是为着什么,迟疑半晌,柳腰又自一扭,绕过这冷氏兄弟的身躯,掠到裴珏身侧。

  却听冷寒竹又自冷冷说道:

  “琪儿,叫你站远些,你听到没有?”

  冷枯木接口道:

  “这姓裴的方才受了我们两极玄功,虽然强自支撑着,其实受的伤已是不轻,只要再有些须震动,说不定就真要一命呜呼了。”

  檀文琪面容骤然一变,嫣红的面颊便立时变得苍白,已没有血色,颤抖着道:

  “大叔,您……您为什么要这么对他呢?他不是您的朋友吗?”

  枯木寒竹冷冷一笑,道:

  “你几时听过你大叔二叔有朋友?”

  檀文琪一双黛眉,深颦若结,不住地说道:

  “怎么办呢?”伸出纤掌,想去抹擦裴珏额上的汗珠,哪知冷枯木突又轻叱一声,道:

  “蠢丫头,叫你别碰他,你看到没有,我们现在是在干什么?”

  檀文琪秋波一转,呆呆地愕了半晌,终于轻叹一声,退后两步,她此刻虽已看出,这冷氏兄弟像是在为裴珏内力疗伤,却又不能十分确定,只得焦急地守在旁边,希望裴珏能够睁开眼来,向自己说一句话。

  时间,在焦急着的人们心里,过得分外缓慢。

  月光之下,只见这枯木寒竹木然的面目,此刻竟变得十分凝重,四只紧贴在裴珏前胸的手掌,突地一扬,指尖微拂,掌缘一转,裴珏僵立着的身形,竟为之的溜溜一转,那四只枯瘦的手掌,便已贴在他的背后。

  此刻他只觉这两个冷酷的怪人掌心之中,仿佛有种不可言传的热力,传人自己的身上,这热力时而轻微,时而浓厚,随着自己的呼吸,在自己的身躯中游走流窜着。

  他虽全然不明武功之奥妙,但却是聪明绝顶之人,心念一转,暗自忖道:

  “这两人此刻怎的为我疗起伤来,难道他们是为了文琪,但是他们却又和文琪有什么关系呢?”须知他自幼和檀文琪一起成长,檀文琪认得的人,他也一定认得,此刻见她和这两个怪人像是十分熟悉,而自己一生之中,却从未见过这两人之面,心里自然奇怪。

  他却不知道这一年之中,他自身固然遭遇到许多奇怪之事,而檀文琪的遭遇之奇,却也未见在他之下哩。

  约莫又过了盏茶时刻,那枯木寒竹突然身形一动,在裴珏身前身后,身左身右,有如穿花蝴蝶般飞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