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元铎的话不啻落石,重重地打在傅元铮的心上。当年,他的父亲就是位耿直的清官,每日所思所想,无非为国尽忠,为民请命。但如此宵衣肝食的结果,便是英年早逝,累死任上。他犹记得,父亲临终前的告诫:“做忠臣,往往要比做好臣更懂得诡诈阴险之道,方才能真正为国为民做点、实事。”
他闭上眼晴倚向廊柱,心中苦涩至极。原来,现在他的选择已不止关系到他一人一家了。嘉纯公主的母家势力在朝廷内盘根错节,但对于北伐收复中原一事却一直态度不明。若他能做了嘉纯的驸马,傅家所在的主战派便多了一分胜算。若他真的因为一己之私欲,毀家去国,便是图了一时的畅快,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傳元铮最后平静地接受了赐婚,傅陆两家的订婚无疾而终。最讽刺的是,嘉纯公主的陪嫁器,竞仍由陆家负责。

傅元铮没有再去陆家,但他每日出入傳府,都会停下来,静静地往巷口的茶寮处望上一会儿。
而宛玉也再没有来找过傳元铮,就像从此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
天已入秋,婚期临近,关于陆家的消息却沸沸扬扬地传开了。据传,当今圣上某日穿了一件红袍自宫中一件白瓷旁走过,側眼间,见那白瓷被映成了一种极诱人的红色,便下令修内司御窑场务必烧出这种红色瓷器。但此种红色釉极不稳定,特别不易烧成。如今,从窑工到修内司长官陆宗兴,均惶

惶不可终日。这日,傅元铮休沐在家。下人送来一封信,说是门外有位公子带给六少的。傅元铮伸手接过,只见信封上清清秀秀四个字:傅六亲启。
他心神一震,赶紧打发了下人,打开看去“秋风清,秋月明,落叶聚还散,寒鸦栖复惊。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这每一个字,都如钉子般从他的眼中直戳到心里。尤其那最后几个字,每一笔都透着决绝的寒意。

陆府。秋叶蕭瑟。临窗处,宛玉正翻着一本老旧的册子。此册是她某日在窑场得来的。。说也蹊跷,,那日一名生面孔的窑工迎面急匆匆地走来,还差点撞到她,这本册子就是从他身上掉下来的,但他走得急,宛玉后来一直没找到这个人。她翻看之下,发现这册子中专门记录一些奇闻逸事。其中一则写道:有孝女为救烧不出饮定瓷器的窑工父亲,以身殉窑,身死器成。
她数日未眠,整日整夜反复地看着这个故事。
此刻,她在等。者他能赶来告诉她,他不要公主,那无论天涯海角,淡饭黄齑,她也愿生死相随,即使背上不忠不孝之名。但,若天黑前他不到…
“六弟。”傅元铎推门而入,这几天他的咳嗽似乎好了许多。

傳元铮把信藏到背后,攥了攥。“不用藏了,她送来的时候,我正瞧见了。”傅元铎背对着夕阳的方向,脸上的表情隐在暗处,周身一片朦胧。

傳元铮心一横,道:“如果我反悔,四哥会拦我吗?”
傳元铎冷哼一声道:“计划我们都说定了,若你要反悔,现在放倒我很容易,踩着我的尸体,你走吧。”

傅元铮突然猛地一扑,刹那间,便将傅元铎扑倒在地。傅元铎的背重重地撞在地上,疼得他眉头抽了抽。但他没有喊出声,只是平静地睁开眼,盯着傅元铮看。明明是傅元铮扑倒了他,可傅元铮却颤抖得厉害,他叨叨地念着:“为什么要逼我?为什么?为什么。。。。。。”一滴泪砸在傅元铎的额上,又


从边上滑了下去,留下一条冰冷的痕迹。
“六弟…”傅元铎闭上了眼睛,叹道,“我不逼你,你自己决定。”
片刻后,他覚得身上一松,傅元铮已卸了力道,跌坐一旁。
傅元铎松了一口气,他明白,傅元铮已经做出了选择。
落日隐去了最后一丝余晖。陆宛王抬头看了看天,唇边浮起一抹微笑,眼泪却从眼眶涌了出来,模糊的泪光里,往日与他的欢乐一幕幕闪过,那样多的从前,原来都是假的。

钦定的交付日越来越近,窑场却始终烧不出那种红色的瓷器。
若是逾期,便是欺君。
翌晨,旭日初升,陆宛玉就到了容场。不久前,她亲手做了一个净水瓶。那瓶形似庙里的净水瓶,但又有不同,它细颈,向下浙宽変为杏圆状垂腹,足圈外撇且较大,肩部一侧配以凤首流。在瓶腹处,她画上了小小的石头和蒲草,并配上了那首?秋风词?。
这一个瓶子与窑工们做的一起放入了窑中,这是他们最后的希望。所有人都悬着心,紧紧地盯着那冲天的窑火。

午间,大伙儿渐渐散了去吃饭。
突然间,窑内瞬间烈焰腾腾,从那个巨大的烟囱直冲云天。看色师傅正在吃饭,突然挥了碗,急冲了过去。
有人殉密了!”不知谁第一个喊了出来,随即窑场乱成了一片。

七日后,开窑。
满窑的瓷器都碎了。只有一个形似净水瓶的瓶子完好无损,且釉色殷红,晶莹:润泽,宛如血染。
修内司长官陆宗兴将瓶献于殿上。今上大喜,欲加官封赏,陆宗兴坚辞不受,并以身体不堪留任为由请辞。今上挽留了几次,便随了他去。

嘉纯与驸马大婚日,此瓶便随嫁而去。
洞房中,巨大的龙凤红烛照得屋内如同白昼。傅元铮骤见那瓶子,看到那首早已烙入骨髓的?秋风词?,只觉喉头一股腥甜,随即一阵猛咳,他用手捂住嘴,有血染红了掌心。

冬天的第一场雪如期而至。驸马傅元铮的屋子门窗紧闭,一点声响都无。嘉纯身着狐裘,接过侍女手中的汤药,独自推开了房门。
“驸马,该吃药了。”她的声音如黄莺出谷,格外动听。
傅元铮默然,只静静地坐着。
嘉纯将药端到他面前,一口一口地喂着。看着他一点点吞咽下去,她的眼光渐渐温柔起来。
一碗汤药不知喂了多久,放下后,嘉纯从袖中抽出锦帕,替他将唇边残留的一点药汁擦去。

突然间,傅元铮一抬手,抓住了嘉纯的腕子。他用的力气极大,仍佛要将她的腕子搜碎。
嘉纯吃痛间,手一松,锦帕从指间滑落。傅元铮的眼光随着那帕子落到地上,落地后,上头赫然是一朵雪白的山茶!
他猛地笑了起来,又在狂笑中咳成一团。
“你早就知道,四哥不是我?”他艰难地问了出来。
嘉纯点点头,没有隐瞒,“这不难知道。”
“那你还选我做驸马?你不怕。。。。。。”
嘉纯的眼神很坚定,“我别无选择。赌了,不一定会赢;不赌,却一定会输。”

傅元铮颓然,“我赌了,输得精光。”
婚后,傅元铮第一次走出了驸马府。两个月了,有些事,他想印证。
然而,一到傅府门口,他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了。整个傅府到处都缠了白色的布,一片凄凉景象。他購跚进门,家仆们都认得他,只呆呆地喊了一声又一声的“驸马爷”。
“我就知道,你迟早会来找我。”傅元铎披麻戴孝地跪在灵前,凄然道。

傅元铮看着傅元铎,看着那张与自己有七八分像的面孔,如今,因为他的病,两人倒是像足了九分。“这是怎么了?”他的嗓子很哑,就像吞了炭火,毁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