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扯住公子扶苏,轻声道:“大兄,你说父皇是不是忘了事?大兄。你要不要去提醒一下?”
“嗯?”
扶苏温和地看向公子寒,“我不认为父皇到了会忘事的年龄。三弟,你想去提醒什么?大兄可以为你代劳。”
公子寒一哽,到底是谁说公子扶苏温和大度,瞧瞧这绵里藏针的话。
公子寒见父皇与张婴越走越远,还忍不住拉住扶苏,道:“大兄,难道你不觉得父皇对婴小郎君有些特别?”
公子扶苏微微颌首:“很特别。”
公子寒眼底闪过一抹亮光,然后便听到公子扶苏补充道:“陛下对待神童都特别重视。”
公子寒:“……”
这话完全就是在敷衍。
大兄你明明看见父皇将张婴带去三公议事殿。
那可是连我们都不能随意涉足的地方!
公子寒的目光在扶苏、张婴两人身上来回转了一圈,最后还是锁定在扶苏身上。
然后他也加快步伐追了过去。
……
张婴并不知身后两人的谈话。
他现在的视线都前方,长、宽、高都将近有两三米,标注着、秦、孔雀王朝、亚历山大的巨幅地图所深深地吸引住。
震撼的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
等张婴回过神准备开口,却看见嬴政冲他做了个安静的手势。
张婴一愣,然后被嬴政给拎起来。
两人近乎无声息地靠近一处门,嬴政将张婴放下,轻轻推开了一条门缝。
率先是一股热浪扑在张婴的脸上,眨眼间,拍桌子的低吼声也传递过来。
“李廷尉!你说这话,对得起为秦朝牺牲的千万将士吗?!”
那人挥舞的胳膊很粗,张婴定睛一看,居然是有过一面之缘的内史腾。
他还在继续怒吼:“你们都看见陛下新绘制的地图!那么大的土地!那么肥沃的土地!亚历山大区区四万步兵,就能打的孔雀王朝节节败退,那我们呢!
我们不光有步兵!我们还会用马蹬训练出精锐的胡服骑射!必将攻占下那一片土地!”
内史腾再次猛地一拍桌子:“你说,凭什么不会是我们大秦?!你在瞧不起我们军队的能力?”
张婴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这才只是一张地图,军方大佬就嗷嗷嗷要求打仗了?
对方又提到了马蹬。
张婴忽然有些明白今日进宫,为何某些夫人、美人会对他这般热情。
“内史腾将军,如今大秦帝国初立,郑国刚刚绘制好《天下郡县的水渠路径》图,随时有动工的可能性。
车轨、秦直道已经在动工。如今又是春耕,正是需要耕种土地的时候,你现在急于发起一场战争,是想彻底拖垮我们,好便宜六国余孽吗?”
治粟内史也开始拍桌子,愤怒地嘶吼。
内史腾压根没在怕的,继续对治粟内史拍桌子,意思就是,国内不重要的工程都停了,天大地大,土地最大!等打下来孔雀王朝,辎重、粮食、人力和奴隶都有了,对秦国反而更好。
治粟内史气得差点厥过去。
这时,辛胜将军面带微笑上前一步,宛如和事佬一样上前拉住暴怒的内史腾,将其拉到一旁。
然后他看向沉默的李斯和冯去疾,开口道:“冯丞相、李廷尉,臣记得,上一幅被陛下悬挂在正室的地图,是七国地图。对吗?”
李廷尉和冯去疾一顿,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
李斯道:“对。但此一时非彼一时。”
辛胜将军摆摆手,打断李斯的话,开口道:“我不懂什么时机。我们军卒也不如你们士子会说话。但我们始终明白一件事,陛下雄心壮志,所见所到之处,莫非王土。
我等也愿为陛下的长剑,剑锋指向,便是我等军卒铁蹄踏平的地方。”
张婴在心里为对方呱唧呱唧鼓掌了。
这还叫不会说话?又成功拍马屁,又积极表达了备战意愿。瞧瞧仲父脸上的神色,完全就是欣赏。
李斯又道:“辛胜将军,但目前连孔雀王朝、亚历山大帝国的真实与否,尚未能确定。若这只是两个疯子的臆想呢,直接葬送数十万将士不成?你们未免过于咄咄逼人。”
听到这里,张婴忍不住扯了扯嬴政的衣袖。
等嬴政低头,他才低声问:“仲父,他们为何不直接向和尚、道士求证呢。”
再高超的说谎者,也不可能完全虚构出两个政治、经济、体系、人种理念都截然不同的超级大国。
嬴政沉默不语。
在张婴误以为仲父没听见,打算再问时,便听到后面传来慢条斯理的嗓音。
“因为~那两个竖子跑了呀~”
张婴扭头,恰好与公子寒探究的目光对上,不过对方很快又收敛神情,“跑得无影无踪,完全找不到踪影。”
“啊,这样啊……”
“婴小郎君,你好像并不是很惊讶呢。”
公子寒凑近了两步,单手在张婴的后背脊处轻轻滑过,声音很轻,“若是有什么线索,最好还是……”
“三弟。”
公子寒轻嗤一声,他手指滑到张婴的脖颈,似是挑衅地回看了扶苏一眼,不过当他的余光注意到嬴政的视线后,身体猛地一顿。
他缓缓起身,似是不经意地收回手,扯了扯唇角:“知道啦,大兄。”
……
“臣,参见陛下,长公子。”
将军们皆是耳聪目明之辈。
在公子寒说第一句时,内殿便没了争执的声音,很快,内殿六人依次过来向嬴政行礼。
只当他们看见张婴也在时,纷纷面露诧异。
内史腾更是一时难掩喜悦,忍不住唤了一句,“婴小郎君?”
辛胜嘴角一抽,在注意到公子寒骤然变黑脸,连忙补喊了一声寒公子,免得自家同僚被最近政坛新星记恨上。
嬴政迈步进去,低声道:“七日,可讨论出什么章程。”
李斯拱手上前,还是那一套国库空虚,打不得。
内史腾当即也上前拱手,就在众人以为他只会发表:打!打!打!评论时,没想到他没急着对李斯开口,而是转身看向张婴,郑重其事地开口道:“婴小郎君,这番薯你确定可亩产3000斤?”
“嗯,我确定啊!”
“你能以你小福星的名义,起誓的那种确定吗?”内史腾又道。
嬴政和扶苏同时皱起眉,都觉得这里面有些微妙的问题。
张婴继续点头:“我确定啊!”
内史腾喜悦地笑了一声,然后看向李廷尉,高声道:“我相信小福星能耕种出足够支撑我们行军打仗的粮食,陛下,我愿申战。”
所有人震惊地看着内史腾。
辛胜更是皱起眉,当面道:“你疯了不成?为何这般……”
“我没疯啊!回头我再与你细说。”
内史腾一脸“你不懂”的表情,然后殷切地看向张婴,“小福星,我相信你,我军的粮食就拜托你了……”
“可番薯吃多了打屁,胀气。应对穷困、灾荒比较合适。”
张婴疑惑地外了下脑袋,番薯确实产量大,但救急吃比较合适,真的天天吃红薯,这营养价值哪里比得上大米、小米小麦。
李斯险些笑出声,还以为这是张婴的急智。
他在旁慢悠悠地补充一句:“胀气、腹泻,可是行军途中的大忌。士卒身体不好,未打先败三分。”
“怎么会,还没吃怎么知道。”
内史腾却瞅着张婴,表情有些急,“小福星,你可别听他们瞎说打仗不好,他们那是打败仗。若我们……”
“是真哒。红薯真不能替代辎重。”
张婴摆摆手,想了一下后道,“除非是像仲父那样做,国库,辎重或许都会有。”
所有人:!!!
他们的视线不约而同地看向嬴政,眼底闪烁着期盼。
嬴政:?
朕,何时做过什么?
这臭小子不会又盯上我私库了吧。


第42章
嬴政眼眸波澜不惊地看向张婴,不说话。
李斯、冯去疾等都是妙人,顿时也收敛好表情,要么看天看地反正不看皇帝,要么跟着嬴政一起直勾勾地盯着张婴。
张婴:怎么忽然感觉到压力。
“仲父,仲父!就是那位嘛。”
张婴单手捂嘴,用看起来是悄悄话,实际上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道,“清,清……对,好像被称为寡妇清?”
说完,张婴立刻满眼期待地看着嬴政,却发现对方面无表情。
好一会,嬴政才垂眉道:“这与巴人清有何关系?”
“仲父不是以宾礼优待,还表彰她为“贞妇”,对啦,好像仲父还为这位修筑过“女怀清台”。”
嬴政闻言微微挑眉:“是又如何?”
张婴伸出小手,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着,道,“仲父,这不就和“一字千金”一样么。和商户说,只要他们大量捐赠银钱给国库,陛下也可以对其表彰,以礼相待,捐赠最多的也为其筑一座怀念碑,国库岂不是充盈……”
张婴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
后世人人平等,商人依旧无法抵抗来自国家给予的荣誉。
秦时商人是贱籍,哪怕赚钱再多,出门在外依旧不能穿贵族华服,依旧受人歧视,若给他们捐钱能提高身份的机会,那银钱不得框框砸进国库么。
然而等他说完,却发现周围特别的安静。
他抬头环顾四周,见到的不是众人呱唧呱唧鼓掌赞叹的反应,而是一众复杂、微妙各种各样的神情,仿佛他踩到了什么大雷而不自知。
张婴心里咯噔一下,刚刚难道说了什么犯忌讳的话?
嬴政忽然将张婴拎起来,转了六十度,两人可以正面相对。
“你认为,朕是为何嘉奖清?”
张婴被对方的视线看得有些不自在。两只小手下意识握在一起拉扯,回忆了一下曾经看到的八卦。
犹豫了下,他才道:“嗯……欣赏对方贞洁?”
“噗。”
身后不知何人发出一声轻笑。
嬴政眉梢都没动一下,声音很沉稳:“可还有其他?”
“唔……”
张颖脑海中闪过许多不靠谱的野史猜测,比如说清是嬴政的挚爱,还有说是寡妇清拥有一只强军,但不肯给嬴政,所以嬴政采取铸台的怀柔政策。
呃……这两个猜测,怎么想都和嬴政性格不沾边。
那就只剩下最后一个猜测。
“莫不是,清把身价全部捐给秦国,仲父感动了,所以给她修筑了怀清……哎呦……”
张婴话都没说完,就被一只铁臂猛地抓起来,放在了腿上。
嬴政阴沉着脸,抬起手。
张婴一看他的动作暗道不好,虽然不是第一次被打屁股,但私下被揍,与在公开场合被围观挨揍,那能是一回事吗?
“啊啊啊!仲父!手下留人吖!我还没说完!”
嬴政抬起来的手一顿,用一副“你还有什么遗言”的表情盯着他。
张婴不自觉地吞咽了口水。
“仲父!那个……”
张婴指了指腰,一副苦哈哈的表情,“勒着我……脖,那个无法呼吸,不能好好说话。”
嬴政闻言一顿,立刻放松了手。
张婴立刻双脚落地,但还是趴在嬴政膝盖上,先是做作地咳嗽两声,一只小手握住嬴政的大拇指,另外一只手则抚摸着自己的喉咙。
“那……仲父!”
张婴憨憨笑地抬眼看嬴政,瞅了对方一会,忽然大喊一声,“对不起。”
然后他猛地松开嬴政的大
拇指,迈开两条小短腿,疯狂地向外狂奔而去。
嬴政:“……”
众人都呆了。
主要这事发生的过于突然,谁能想到这世上竟然有人胆敢用话忽悠皇帝,甩开皇帝的手,话都没说完,中途跑路。
这操作放在他们身上,可是有夷三族的危险。
内殿进入令人心悸的寂静。
李斯、冯去疾等文臣面面相觑,他们余光瞥见嬴政越来越黑的脸色,恨不得钻进地缝里面去。皇帝的乐子可看不得。
咦,怎么又会有这样的感觉。
内史腾刚抬了一下手,便被身侧的辛胜将军牢牢地拽住。
内史腾扭头,看见辛胜摇头的频率都快出现重影,内史腾翻了个白眼,他又不是真的傻,只是想挠挠痒罢了。
“可还有事启奏?”
嬴政冷不丁道。
众人又是一愣,李斯第一个反应过来,拱手道:“陛下,臣无事启奏。”
嬴政挥挥手。
众人皆暗暗的嘘了一口气,纷纷快步退开。也就是在此刻,他们惊讶地发现内史腾和治粟内史,这两个吵架最厉害的对头,居然不约而同地留在殿内没有动。
这场景过于离奇,以至于朝臣们退场退得拖拖拉拉,再次引起嬴政的注意。
“嗯?”
嬴政的情绪有些控制不住的溢出,“有何禀报?”
治粟内史与内史腾对视一眼,某些程度上来说,最了解你的人就是你的对手。
治粟内史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您以宾礼优待清的消息流传出去时,便有许多大商户过来询问我,如何做,才能得到清的尊重。
当您表彰她为“贞妇”时,有许多女商户过来询问我,如何做才能得到这样的表彰。
在您为这位修筑了“女怀清台”。整个咸阳几乎没有商户,没有来找过我。他们都在关心一件事,如何才能做到清这样一步,即便舍出万贯家财,倾家荡产,他们也愿意。”
嬴政的脸色顿时铁青。
冯去疾担忧地看着治粟内史,张婴是稚子,陛下可以谅解他,但你沉浮官场多年,应当知道陛下对吕不韦这类大商户插手政治的忌惮。
“陛下,治粟内史今日总算说了句人话。”
内史腾大大咧咧地拱手道,“我本来也不喜欢商户。贪婪、锱铢必较,一点都不敞亮。但婴小郎君真不愧是神童之名,他后面有一段说得特别好。一下子就把老夫给说服。
他说可以参考像是军功二十爵位,弄一个类似的官商爵位,叫什么荣誉爵位,不享受封地、俸禄和住宅,但可以享受贱籍享受不到的贵族待遇。
比如贱籍本不可以乘坐四马车,不可以穿颜色鲜艳的华服,不可以脱离贱籍。
但只要你捐钱多,官商爵位越高,这些枷锁可以慢慢打开,尤其是为子孙后代脱离贱籍,光这一条,都足够许多商户积极参与。”
越说越兴奋,内史腾忍不住挥舞了一下他的拳头,继续道:“更别提还……有什么,若官商捐赠修建一路,那这条路就以他们的名字命名。每年评选一个大善人,就是给国家捐赠最多的商户,将他们的名字刻在一块专门的【大善人】石碑上。
还有什么来着……
对,十年评选一次大财神大善人,给十年内累计捐钱最多的,立一个小木牌,放入庙里供人敬仰!
哎呀,最后这一条,连我都听得头皮发麻,热血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