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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一道身影斜依着床榻,目光始终落在窗外。
“公子,用些吧。”
明老将身后的门关上,看着一直望着咸阳王城方向的张良,小声劝道,“您已两日两夜没进食,没合眼了。”
“我不明白。”
张良的声音有些沙哑,拳头攥得很紧,“为何杀尽天下的暴君,却宛如天助。我输得,不服。”
明老叹了口气。
是啊,谁能想到临时丢出来的新农具,居然好用到可以将过去农具都抛弃的程度。
整个咸阳的黔首们都快乐得很,甚至会互相监督、指责谁家兵器不上交,上交得慢,为了尽快得到新农具,一个个积极得不行。
“张公子,我们还有……”
“我知道,我们还有机会。秦能崛起,归功于军功制,当周边无国可打,便是他自取灭亡之时。哈……暴君想用攻打百越,匈奴那些贫瘠的地方,为秦拖延时间,不过是饮鸩止渴。
即便将那些地方都打下来,收获的东西,远远比不上开战的巨大损耗。秦国迟早会灭……”
张良语速很快地分析,又像是在对自己进行劝说,“我等了十年,我可以等,但我为何输得这么……唉,莫非天命还在秦……咳,咳咳……
”
明老见张良满脸痛苦,心疼地连忙递过去帕子。
“明老。”
“在!”
明老趁机递上去一碗粟米粥,“用些吧,公子。”
张良轻轻咳嗽一声,拿勺子的手在轻轻颤抖,忽然叹息道:“是我之前魔怔了。天注定又如何,这或是大秦最后一道气运,我还有机会……”
“公子。”
“明老,我无事,让我静静就好。你也将那蹴鞠还了吧。”
张良平静地喝下粟米粥,目光又一次落在窗外,这时,大风吹起几朵小野花落在了窗台,他忽然喃喃低语,“何时,屋内枯枝,花会开。”
明老虎目都快泛出泪来,自家公子太累了。
韩灭之后的十年。
公子从备受长辈宠爱,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改头换面,成为整日藏在暗处,不惜一切手段算计复仇的孤家寡人。
他参与了五年前,韩旧国度新郑爆发大规模的反秦叛乱。
也暗中联合昌平君、项燕等人,一度以陈县为中心,爆发大规模的反秦叛乱,秦楚之间的战争。
更不用提大大小小的复仇计谋。③
为何上天不能偏爱公子一次呢。
想到公子第一次看到黔首用新式农具劳作时,蓦地坐下,满眼闪烁的不敢置信、不甘和绝望。
明老的心越发痛。
……
“哎,明老丈是你啊?”
明老一愣,抬眼没见到人,听到下面有故作生气的哼唧声,这才低头一看,发现竟是项羽带过来的小子。
“是你?!”
明老将蹴鞠递了过去,神情缓和了些,“日后玩蹴鞠,可要小心些,不可砸到旁人。”
“我知晓了,对不起。”
张婴说完,明老刚准备转身离开,却被对方扯住了衣袖,“你过来,过来低下头。”
明老一愣,但见稚子露出憨憨的笑容,是如此讨喜,令他想到久不得见的孙儿,便心软地微微低头。
之后,明老只觉得头上轻轻落了一物,伴随着一股淡淡的草木花香。
“给!花环。”
小子给他戴好之后,还将手中的花环一股脑地放在他怀里,“送你,开心些哦。”
说完,便叭叭叭地跑远。
明老怔怔地看着手中的花环,忽然想到张公子之前呢喃的话。
他猛地转身,抓起花环,迅速向着自家公子冲过去。
……
张婴完全不知道,那老丈竟将他的花环送给张良做心理安慰。
若是知晓一切,张婴只会神情古怪地拍拍对方老丈的肩膀,告诉对方保密,他担心心高气傲的张良在知道真相后会气死。
此时,张婴坐在马车上目瞪口呆地看着表情有些苦恼的乌,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
没错啊!是西南学室大门口!他没梦游啊!
不是,怎么连情感问题也来问他。
这合适吗?
他还是个三岁宝宝呀!
第34章
“真的是……”
张婴抱手杵在路边,愣了好一会后,才盯着乌少年迟疑道,“问我的意见?”
项羽被对方盯得咳嗽了一声,拍拍身旁人何的肩膀。
何被拍得一个踉跄,眼底闪过一抹无奈,然后蹲下来道:“小郎君,这……乌郎是想集思广益。”
“可我没有经验。”
张婴摇了摇头,指着自己,“我都不明白,求偶,是想做什么?”
放在平时,他可能还有吃瓜的心思。
但这几天张婴陪着扶苏在咸阳长安街到处跑。
脑海里充斥的都是新农具修理,旧农具如何简易改造成新农具,累得要命,他只想回去躺平。
“哎哎哎……”
何抬了抬手,步伐往后,晃了小半圈,又一次拦在张婴身前,语气犹疑,“那个,那什么……就算不明白,陪我们看一道也能明白得差不多。”
张婴眨了眨眼睛,狐疑地看向何。
“好啦。”
项羽忽然大步向前,单手将张婴拎起来半米,然后又迅速将他放下,还给张婴整了整衣襟,“你这些时日去哪里了?都是和山右一起?”
张婴刚想摇头,忽然意识到山右是扶苏的假名,他点了点头。
项羽嘴角一抽,有些暴躁的来回走了两圈,然后蹲下来道:“你不可……你应当多与我们一起。”
张婴:?
项羽看到张婴迷惑的神情,忽然想直白地与对方对暗号,问清楚家底。
但想到最近几日,咸阳城风声鹤唳的气氛,他又将那一番话给咽了回去。
“总而言之。”
项羽单手将张婴给抱起来,大大咧咧道,“你作为我的同窗,也为我出一份子力。”
“啊?”
张婴还没来得及拒绝,原本蹲在地面上的何忽然站起来,他笑笑着对项羽拱了拱手,语气温和的说道:“既壮士得偿所愿,应当不需要我在此……”
“一起一起。”
项羽人高马大,将年长他十岁有余的何拉扯在一起,“你聪明,等会我去实施时,你也给点意见,再帮我看着阿婴。”
“啊?”
何愣了一瞬,转而露出一抹苦笑,无奈地跟着一起走去。
张婴一愣,刚刚何起身告辞时,他便意识到何是强行被乌拖来做说客的,当时还哭笑不得地觉得乌太幼稚,居然会拿“求偶”当借口,只是想拉着他一起玩耍。
没想到乌还真有求偶的事。
这时,乌又道:“何,你当初是如何追求妻的?”
何表情很沉稳,道:“父母之命,媒妁之约。”
“哦。无趣得很啊!阿婴。”
项羽又将地上的张婴给拎起来,单手抱着走,嘴上还念叨着,“你日后可不能这样。娶进来的都是长辈喜欢的,像个木头没意思。”
张婴嘴角一抽,这话题有点超年龄。
他故作无知地开口道:“乌怎知?莫非乌的阿兄不喜欢大嫂?”
“我没阿兄!”
项羽不在意地摆摆手,表情阴郁,“我自己。”
“什么!”
张婴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乌虽说身形高大,但怎么看都不超过十四吧,“你,你已成婚了?”
“未曾。”
项羽的表情阴郁了一秒,但很快又无所谓起来,“我反正不想娶。大雁是绝不会送给不心悦的人。不说这个,想想有何能送心悦之人。”
何先道:““野有死麕,白茅包之。”和“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包之。”①”
项羽摇头:“这些我都送过,她都不要。
”
“玉佩,木瓜,花?”
张婴歪了歪脑袋。
项羽摇头:“诗经上称赞过的,能送的我都送了,但她始终没有展颜。”
何想了想,又道:“她可有喜爱之物?”
项羽仔细思索了一会,道:“好似没有。似乎喜爱吃炊饼,要不我送她踏锥、石磨?”
何听到石磨两字时,下意识地瞥了项羽一眼,若有所思。
张婴差点一个踉跄从项羽的手臂上摔下来。
绝了朋友!
小姑娘喜欢炊饼,你就送个厨房用品让她自力更生?
你就算不送亲自做的炊饼,好歹也买一些送过去吧。
“你若送石磨,倒也不是不行。”
何忽然缓缓开口,只静静地看着项羽,仿佛察觉到什么一样提点道,“若你不担忧的话。”
张婴瞳孔地震,内心呐喊:什么?送石磨居然会得到认可?秦朝男人都是钢铁直男吗?
项羽却手指一颤。
他听明白何的暗示,石磨是只有大贵族后厨才有的东西,若是突然出现在寻常黔首家,以咸阳如今严峻的形式,绝对会引起麻烦。
“嗯……”
项羽避开何的视线,抱起张婴向前走了两步,道,“那再想想其他吧。她也说过,喜欢孔武有力之人,但若要我送个强壮的仆从过去,我又不……嗯?”
项羽脚步一顿,扶住坐在他手臂上几乎要摔下去的张婴,无奈道:“你怎坐都坐不直,老要摔?”
张婴幽怨地扭头看向乌,大哥,你以为我想摔?还不是你的脑回路太奇葩了。
那少女说喜欢孔武有力的人,你展示孔武有力不就完事,你居然会想到送一个孔武有力的仆人,这要放在21世纪,你岂不是铁绿帽子王在世?
“那你不如展现武勇。”
杵在后侧的何也跟着开口,脸上还带着一点揶揄,“她这般与你说,想必是不讨厌你。”
“那是自然。谁能厌恶我。”
项羽自信地笑了一下,又开始皱眉低声琢磨,“展现武勇?莫不是在她面前耍枪法?还是再把她阿兄揍一顿?”
张婴:……
这个“再”字就非常的灵性了。
大兄弟你真确定,你都把对方阿兄揍了,对方阿妹还会心悦你吗?
“自然不是。”
何也哽了好一会才无奈道,“你可以给她看,彰显你武力的荣誉勋章。”顿了顿,着重强调,“看就行了,不需要再动刀动抢。”
项羽皱起了眉,忽然,“啪”他双手合十。
“我明白了!”
项羽眉毛都快飞起来,一溜烟往回跑,“你们且去溪边等我,见证我成功。”
张婴:……阿这。
他瞅着乌少年飞速消失的背影,总觉得不会太妙。
……
今日太阳高照,气温宜人。
山林、溪水边来往踏青、嬉笑的男女格外多。
张婴与何来到约定的地点坐下。
他发现何将之前特意拐进药行买的药粉拿出来,细心地分装好。
张婴问:“何,哪里不舒服吗?”
何摇了摇头:“不。是应急用的。”
张婴有些疑惑,就听何平淡地开口道:“乌少年行事风格颇为大胆。他初次入学室,便与老生起了冲突,将三分之一的同窗给揍爬在地,之后宁可被抓去官府判定为私斗,也不肯道歉。
还是先生欣赏他的武勇,又得知是老生先挑起事端,这事才平息。
再之后,他几乎每次上骑射课,都会将对手打进疾医所,军伍士卒都不乐意当他陪练……所以先生无奈
停了他骑射课。”
说到这,何摇了摇手中的药粉,轻轻叹了口气。
“我担忧,他会为了展示武勇,殴打……咳,与其他壮士较量,所以事先备一些跌宕损伤、醒神补血的药粉,总是不会错的。”
张婴:……
是个明白人啊!
他很理解地伸出小手拍拍对方的小腿。
这时,溪边有几个洗衣服的大娘认出了张婴,连忙向着他招手。
张婴和何都抗拒不了大娘们的热情,一人手里被塞了一份炊饼,然后听大娘们高声唱《无衣》,特别有气魄。
张婴啃着饼,闲聊间才得知原来这几位大娘竟也作为预备役上过战场,不光运送过物资,还杀过人。
“哇!”
张婴嘴上叼着炊饼,伸出小手手如海豹般快速鼓掌,声音含糊地说,“彩!彩!彩!”
惹得大娘们越发高兴,唱歌都快唱破音。
张婴没注意到,坐在身后的何正在暗暗打量他。
尤其看到小家伙几个笑容,几句玩笑话便得到小淑女、大娘们的喜爱,何啧啧称奇,甚至有心想开口说什么。
这时,不远处忽然发出尖叫声。
何与张婴猛地起身。
不过张婴刚刚站起来,就被一位身材壮硕,脸上还带着刀疤的妇人挡在了身后。
他挣扎了好一会,才找到缝隙探头。
咦?
前方迎面走来的壮汉,啊不对是少年,不正是项羽吗?为何附近的人都对他避之如蛇……
我的天,好家伙!
项羽那家伙是疯了吗?
他,他居然手上提着一个人头,气势汹汹地走向溪边一位洗衣少女冲过去。
所有人都懵了,张婴差点尖叫出声。
“躲好!”
刀疤大娘一脸不善地提起长棍,“哼,待我去会会!”
不过她刚向前迈开一步,众人便听见项羽大声道:“我砍下盗匪头颅无数,这是幼时第一次砍头得到的纪念。送你,功劳赏赐也可讨来送你!你可愿为我生娃!”
众人:“……!”
“不要脸!”
少女苍白着一张脸,抱着一摞衣服“哒哒”跑远了。
张婴差点一口水喷出来:大哥!我要给你跪下了!别人求亲送大雁,送木瓜,野兽!你特么送个人头?你不当寡王谁当寡王!
他在这一瞬间,仿佛已经看到乌少年铁窗泪,孤独终生的场景。
不过紧接着出现的一幕,又打破了张婴的认知。
距离溪水不远处的杨树后,忽然蹿出来四五个壮年男子,每个人都捧腹大笑,为首笑得最夸张的正是张婴见过的,乌家少年的叔父。
他们笑得这么开心,溪水边的众女性也仿佛被传染一样乐呵起来。
唯独项羽的脸黑一阵红一阵,仿佛遭受到了重击。
他提起人头几乎怼到叔父脸上,咬牙切齿:“叔父,你骗我?你竟骗我!”
项伯依旧在大笑,笑得眼泪水都快流出来。
他指着项羽的手指还在抖:“你这榆木脑袋!你问我何事能彰显你的武勇,我说你的盗匪功绩,何错之有?谁,谁知道你居然是追求小淑女?更别提,哈哈哈哈……”
项羽攒紧拳头,看他的样子好像恨不得将项伯打晕。
项伯半点不害怕,哪怕快笑岔气,他的嗓音依旧大得周围人都能听见,“你居然送了个假人头出去!哈哈哈……我,我要找人记下来,流传,流传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