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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孩子们都指望你呢,全家都指望着你呢。”
大人闻言,抬眼看她。
她一只手撑着额头,挡住了半边脸,盈娘便只能看到她一只眼。
在昏暗的房间里,幽幽。
“盈娘,”大人问,“你是不是以为我很厉害?”
盈娘有点害怕,但还是点头:“大人一个女人能做大官,当然厉害了。”
大人却笑了,笑得瘮人。
“那只是你以为的。”
“我的一切,都来自陛下。”
“没有陛下,换成家里任何其他人当皇帝,哪怕是我亲爹、亲哥哥,都不会有今日的我。”
“我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厉害。”
“没有她,我也只是一个在家相夫教子的普通郡主罢了。”
所以,陛下不肯杀他,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甚至不能去恨陛下。
浑身只有无力感。
她捂着脸,又哭又笑。
盈娘茫然片刻,小心翼翼地,张开手臂,轻轻抱住她。
大人骑马、练功,比她瘦很多,穿衣服好看。可原来抱在怀里,这么单薄。
盈娘说:“我不晓得你是怎么想的,只在这个家里,你就是我们的天。”
“比皇帝还大。”
“你哭吧,好好哭一场,明天,你还是我们家的大人。”
屋外,丫鬟听见大人的哭声。
哀恸、悲切。
是失了丈夫的妻子。
是失了朋友的伙伴。
是失了知心人的孤独者。
以后,这个家要她一个人撑起来。
没两日,圣旨下来。
将军以忠殉职,伯升为侯,由大郎承爵。
一郎封伯。
县君升为了郡主。
将军本就是皇帝义子,有养育之情,又有忠君之义,他一人,福泽子孙,三个儿女都各有爵位,百官没什么异议。
但端王又来了。
他告诉了大人两个消息——
“他自戕了。”
“百官在争辩你该不该守夫孝丁忧。”
端王走后,又来了好几个女官。
她们关起门来与大人说话。
待她们也走后,大人叫人给她准备沐浴。
盈娘忙唤人——大人浑浑噩噩的这些天,都是她管着家,约束着奴仆。
大人洗完澡,盈娘亲自给她擦拭头发。
镜子里,她看到大人一双眼幽邃。
她欣慰:“大人恢复精神了。”
大人道:“不振作不行,才萎靡几日,就有人想把我拉下去。”
盈娘道:“我知道大人是不怕的,大人是不是明日要去上朝,狠狠把那些个人拍下去。”
大人从镜子里看盈娘,看到她眼里对她的崇拜和盲目的相信。
在这个女子的眼里,她就是她的天了。
既然如此,她就把这片天撑起来。
她说:“盈娘,你把家管起来。我以后没有那个精神了。”
大人虽然在外面做官,但家里中馈也是她兼着的。家里的事都是等她下值回来,活着休沐日,集中处理。
以后,没有将军,两个亲哥哥因为身份的关系,在这次谋反之后,更不能随意插手,她在朝堂上少了助力。
更要靠自己了。
家里的事,便决定交给盈娘。
盈娘道:“好。”
这日盈娘没离开,给大人上夜。
第一日,她服侍大人穿衣。
大人又穿上了官袍,戴上官帽。
虽是女子,可威风凛凛。
她有她的战场。
盈娘目送她出门。
抬头看看,乾坤朗朗。
她好好照料家,等她的大人回家。
【番外:盈娘完】
第204章 番外:英娘
外面天昏了,翰林院的库房中更暗。
英娘用力地拍着门:“有没有人?还有没有人?来人!”
砰砰砰砰的声音在夜色里有回声。
明明,就算是下值,也该有防火巡夜的。
可却没有人回答她。
英娘从门缝里往外窥,总觉得花草树木的阴影里是有人影在动的。
英娘觉得血管突突的。
仿佛听见了夜色里那些人的嘲笑。
像暗夜里的老鼠。
因为门是从外面被锁上的。
那些男人竞争不过她,便用了卑劣的手段。
英娘生在世代官宦之家,家中在魏、梁、晋都有人为官。
她自幼聪慧,从小就和哥哥们一起读书,学的是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不仅不逊色于兄长,甚至还更得先生称赞。
父母溺爱她,为着她不能像哥哥们那样去大书院学习,便专门给她在家里请了白胡子的老先生当西席。老先生十分有才,是前魏的进士。
先生把英娘教得很好,常叹:“若是个男儿就好了。”
后来,改朝换代,大穆立了起来,世上有了女皇帝。
先生改叹:“要是给女子开科举就好了。”
但那时候虽有女官,却都是各种机缘入仕。女帝开科举,尚没有给女子开。
英娘一天天长大,定了亲事,她的人生原该像许多别的女子一样,嫁人相夫教子的。
但父母亲疼爱这个聪慧的女儿,想多留她两年,与男方说好了。留到十七再嫁。
谁知道十七这年,已经在准备出嫁了,她的未婚夫病逝了。
男方家想让她抱着牌位嫁进来,给未婚夫守节。
英娘父母爱她,怎能同意。
两家大闹一场,不欢而散。
英娘也没想到,从前慈爱的准公婆竟然是这样一副狰狞面目。
更可怕的是,因两家从前交好,底下的仆妇们也有来往。家里的仆妇从对方的仆妇嘴里得知,原来对方的父母想让她嫁过去,然后弄死她,给自己的儿子殉节。
主要是怕她年轻,守不住,死了就彻底干净贞洁了。
英娘得知,浑身都发寒。
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呀,父母爱兄长疼,怎么有人这么轻飘飘地就想取她的性命。
女子的命就不是命吗?
当然对方家里是不承认的。
两边又大闹一场,亲家成了死仇。
只英娘从此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常做噩梦,梦见自己被强压着拜天地,穿着嫁衣被钉进棺材里活埋。
噩梦醒来,常一身汗。
夜半静思,想我好好一个大活人,家里精心养着,怎地别人就不把我的命当命呢?
想来想去,自是因为她是女子,女子嫁了,便成了别人家的财产。
自可处置。
从这时候起,英娘就起了不嫁人的心思。
只父母兄长当然都不知道,还一个个安慰她:“忍一年,就给你再说门好亲事。”
因像英娘这样,尚未拜堂对方就死了的,时人的规矩是等一年之后活着的这方再另说亲。
英娘试着问母亲:“不嫁可行?”
母亲嗔她:“女孩子不嫁人怎么行。总得有个归宿。”
英娘问父亲:“不嫁可行?”
父亲道:“别天真。我容你,你母亲容你,你哥哥容你。你嫂嫂和侄儿可容不下你。”
英娘便去问兄长:“不嫁可行?”
兄长道:“哥哥养你。”
嫂嫂却端着果盘过来,笑嗔道:“你做哥哥的没正形,别教坏了妹妹。”
嫂嫂放下果盘,用手去推哥哥。
哥哥只看着嫂嫂笑,情意绵绵。
英娘默然。
与先生说,先生道:“因女子的出路便是嫁人。除此外,你没有别的出路。一如令尊所说,父母兄长容你,嫂嫂侄儿不容你。你以何立身?”
盈娘再默然。
一年时光倏忽就过去了,家里又开始给她说亲。
偏对方那家使坏,到处说坏话,坏了她好几次不错的姻缘。
父母兄长都大恨。
英娘的感受就复杂了。一边,她暗喜暂不用嫁人。一边,她又惶恐不嫁人自己的出路在哪里。
忽然京城发布榜文,传达到各地,今年起,科举取女进士。
因是第一届,没那么严格,不必再耗费三五年从秀才考起。
只需要先去参加本道的秋闱即可。若通过,明年便可参加春闱。
仿佛一道闪电照亮了英娘的人生,她和老师对看了一眼,都知道她的人生有了方向。
她去了父亲面前,跪求:“请许我科举。”
父亲难住了。
因英娘虽从未参加过官府的考试,可实际上……父亲作为一个文人,他很明白英娘的水平决不输给她兄长。
且这是头一次开女科,定然会比较松,英娘能中的机率很大。
父亲为难的不是落榜怎么办,父亲为难的是:“如果考上了,你要如何?”
英娘抬起头来:“我……要做官。”
“我不嫁人。”
“我若为官,纵不嫁人,嫂嫂侄儿想来也不会嫌弃我。”
父亲沉吟。
英娘道:“我若也为官,与爹爹和哥哥守望相助,不好吗?”
父亲抬起眼。
最能打动人的,有时候不是感情,而是利益。
英娘看到父亲的眼神变了,便知道他动心了。
她起誓:“我若为官,绝不出嫁,生是此家人,死是此家鬼。”
这样,她为官的利益,全给自家不外流。
把女儿精心地养大,寻门当户对的人家,原就是为了找门得力的亲家。
婚姻,原就是为结两姓之好。
两姓若相好,便守望相助。
但若女儿自己便有这能力,又何必多这一道。
父亲于是和英娘约定:“若取中为官,留在自家。”
母亲问:“真让她去?”
父亲道:“今上开女科,我们送女儿去参考,原也是个态度。”
父亲的想法是,先去考考看。
这个事,走一步看一步。
英娘不负多年所学,秋闱高中。
获取和哥哥一起去从参加春闱的资格。
她本就有才女的名声,这下落到了实处。是真正有才的女子,不是那些只会吟诗作画伤春悲秋的“才女”。
英娘便和哥哥一道赴京城参加春闱。
第一届女科,参试女子有二十多人,大多都是官宦之家的女子,也有著名文士的女儿。父亲虽未出仕,却开著书院,教化文人。
第一次来京城,当然要看一看京城。
英娘和哥哥游逛京城,有幸看到了那位传说中的郡主,大穆朝的第一位女官。
她竟不坐车坐轿,像男人一样骑着马,还穿着官服。有仪仗开路。
英娘久久地注视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
女官尚如此,女帝又该是何等气势?
英娘心向往之。
英娘有真才实学,会试和殿试都中了。
她成了第一届七个女进士之一。
她不是成绩最好的那个。但皇帝陛下和她们一个个谈过话之后,她是唯一留下的那一个。
其他人都顶着才女的名声,回去嫁人了。
也不怪她们,因为女帝和她们面谈时,犀利地提出了很多她们若出仕可能会遇到的情况。
便连英娘在当时都犹豫了。
可如果不出仕,就没有别的路,就得嫁人。
一想到她那对慈眉善目的准公婆暗暗谋算着让她去给他们的儿子生殉,她就激灵灵地打个冷战。
英娘咬牙,义无反顾地决定出仕。
……
现在,英娘身在公署的库房里,门却在她不知道的时候自外面锁了,把她锁在了这里。
这是有人故意的。
库房里全是高大木架,收纳的一箱箱全是文书卷宗资料。
库房太大,她在这里查阅资料又太过沉迷,不闻身外事,才被人趁机使坏。
身后有人怯怯地唤了一声:“薛翰林……”
薛英霍然转身。
库房里不是只有她一个人,还有一个年轻男子。
这是更可恨的地方。
薛英几乎已经可以想像明天一早,男同僚们必然是成群结队地一起“巧遇”往库房来,然后若无其事地打开门,一脸震惊地捉她和眼前这个男子的奸。
她甚至连他们的遣词用句和表情语气都能想像得出来。
薛英咬牙:“无耻!”
薛英手探入袖子,摸出一把小小的匕首,举起来,对着眼前的男人。
“这柄匕首……”她告诉对方,“皇帝陛下钦赐,许我在此情此景下杀人。”
皇帝早就料到这种情形了。
她告诉了每一个女进士。
其实想做官的女子不止她一个。但她们听皇帝陈列了可能会遇到的各种情况之后,终究还是在临门处退缩了。
皇帝也不怪她们。
皇帝对薛英说:“现在退,比到时候被逼退要好。否则,更容易遭攻讦。”
所以明天,她若被人捉了在公署库房里与人行奸,只怕铺天盖地就是请取消女科、罢黜女官的弹章了。
她不能成为这个罪人!
薛英在这一刻,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打算!
那人吓坏了,连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我不是!”
那人是个看起来文弱的青年,他不是官员,也不是吏员。他就是个普通的书生。
翰林院的主要工作都是学术性的工作。当有大量的抄写和整理资料的活要干时,会从外面雇佣文人来帮忙,也允许翰林们自己雇佣文人带来打下手。
薛英见过这个青年,他是院里雇佣来的抄录文书,她还使唤过他。
不想今日,和那些人一起算计她的是他。
薛英眼睛通红。
因过了今夜,她的清白名声完了,她的仕途也完了。
有了这样的丑闻,她非但不能继续为官,还会成为家里的耻辱,更会让皇帝陛下失望。
女官们大概也会怨她。
不若同归于尽!
薛英拼了浑身力气,朝那人刺去!
第205章 全文完
书生吓得踉跄在地,猛地一滚才脱险。
他大叫:“薛翰林!薛翰林!我也是被骗来的!”
薛英一击未中,其实已经泄了气。但她只硬撑着不敢叫对方看出来。
持着匕首,咬牙道:“我不信!”
书生道:“是张翰林把我叫过来,我进来了,他就把门锁了。”
薛英问:“除了他还有谁?”
书生道:“我来的时候瞧见岳翰林、杨翰林在廊下,他们两个还指着我来着。”
本朝立国五年,国泰民安,开始修史。
薛英入选了,张、岳、林三人都落选了。
修史是能名留史册的事。
进士在做翰林的阶段若能参与修史、编史,将是一份亮眼的资历。
有人眼红了,可学识上却拼不过,怎么办?
那就来阴的。
把她弄下来,便有人能上去。
薛英恨死了。
但她还是收了匕首,比起杀人或者同归于尽,想办法找出路,解决眼前才是上上选。
她一言不发,挨个去推窗户。
书生也帮她去推。
但所有的窗户都打不开。
薛英咬牙,感到绝望。
库中寂静许久,忽然,书生怯怯地向上指:“那里……还有个窗户。”
薛英抬头一看,门檐挑出处,的确有个通风的小窗。
库房里书架高大,本就有配用的人字梯。两人合力将木梯推过来,书生爬上去,用手勉强能够着,使了几把力,那窗果然开了。
两个人都发出了欢呼。
书生下来,薛英上去,随即就又有新问题了——她构不着上去。毕竟是书生都要抬手的高度。
薛英向下看,书生向上看,两个人面面相觑。
薛英看看上面,再看看下面。
事情紧急,也顾不得了,她一咬牙:“你上来,你托我上去。”
书生瞠目结舌:“可、可、可是……”
薛英骂道:“可什么可是。快点上来!”
书生没办法,从人字梯另一侧上去。
薛英扒住窗沿:“我用力,你抱住我腿,往上推我。”
书生闭上眼,先在心中问了一圈神佛,求原谅,然后把心一横,抱住了薛英的腿。
两个人费了老力,终于让薛英爬上了小窗。
薛英肩膀都探出去了,差点劲。她道:“再使把力!”
书生一咬牙,猛地往上把她一托!薛英上去了,他反向倒去,从梯子上摔到了地上。
薛英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书生嘶嘶抽气,龇牙道:“没事,我没事,你快点出去。”
薛英问:“你姓什么来着?”
书生道:“季。”
薛英道:“季生,多谢你!”
昏暗中,她看不清他,他也看不清她。
但他们都笑了。
季生道:“翰林客气了。翰林快走吧。”
薛英望外面看了看,真高啊……
薛英咬咬牙,跳了下去。
季生听到一声比他刚才还沉闷得多的落地声。他趴到门上:“翰林,翰林,你可还好?”
过了许久,薛英才闷声道:“我没事。”
那声音听着就不像是没事的。季生的心都悬起来了:“你还能走路吗?”
一个影子缓缓站起,投在门上。
薛英忍痛道:“能。”
她说:“我走啦。”
季生道:“快些走!”
影子消失,再没有声音。
季生抚着门,既高兴,又担忧。
他又晃了晃门,还是打不开。她走了,他是出不去了。因小窗那个高度,他抬着手才能够到,没人托,他也上不去。
季生打起精神,爬上梯子,把小窗重新关好。又把人字梯推到别处。
今夜他就只能在这里过夜了。
月亮升起来,月华透进来,清清冷冷的。
就像她。
翰林院是什么地方,士林华选,文人精粹。
这样的地方,人群中有一个女子,多么亮眼的存在。
大穆第一位出仕的女进士。
季生暗暗看她已经很久了。
她学识渊博,思维敏捷,能言善辩。
翰林们辩经之时,她舌战众人,神采飞扬的模样,印象太深刻了。
惊艳。
季生有时候会想,那样的一个女子,什么人能配得上她呢?
季生想得痴了。
武安伯府。
叶大人闻听有人此时来访,颇吃惊,再闻听是女翰林薛英,她面色变了:“快请。”
她疾步去见了薛英:“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了?”
薛英面色苍白,额头都是汗。
“我脚伤了。”她道,“大人这里离得近,我就直接过来了。”
她将今晚的事告诉了叶大人。
“今天的事是针对我一个人的,但我不是一个人。”
“今日是我,明日就可能是别人。”
这个“别人”的范围,限定为女官。
因这么卑劣无耻的手段,只对女官有用。但凡明日事成,很快就会有下一个女官遭殃。
叶大人身为本朝第一位女官,太懂了。
她面色冷峻:“知道是谁干的吗?”
薛英点头,把那三个人名告知了叶大人。
她很难去反击这些人,只能靠叶大人了。
皇帝给了她们做官的机会,已经不能给她们更多了。女官们必须自力更生。
京城女官,以叶大人为首。
她的身份也特殊,女官们做不了的事,她都能做敢做。还没人敢对她怎么样。
如今这种手段,也就只能对付薛英,敢拿来对叶大人,明天这些人就身首异处了。
叶大人毕竟姓叶。
姓叶的人都不能惹。
薛家兄妹都在京城为官,薛父便在京城置办了一所宅子给她们兄妹住。
薛英的哥哥此时都快疯了:“怎么会找不到人?人不可能凭空没了啊?”
薛英的马夫和跟车婆子都很委屈。
“到的散值的时间,我们早早就过去前门等候,一直看不见人。”
“过去打听,有几个翰林说可能是去了宫里,叫我们往宫门那里去寻。”
“我们忙不迭的过去,等了许久,宫门要关了。给侍卫们塞了把钱,求着帮看看。侍卫查了记录,说没有。”
“我们再回去翰林院,门已经关了。守门的老苍头也说没见着姑娘。”
薛英哥哥头都要裂了,套上衣裳就要亲自去找。
幸而这时候,有武安伯府的人来了:“特来告知大人,令妹正在伯府里与我家大人叙事。因太晚了,大人令我们来与郎君说一声,令妹今天不回来了。”
薛英哥哥如蒙大赦,擦擦一头的汗:“那好,那好。”
第二日,果然许多翰林带着笑一齐往库房去。
“去查份资料。”
“我有个卷宗要放。”
“我昨天要誊抄的还没抄完。”
众人笑容暧昧地一同过去,假惺惺道:“怎么还没开门。”
唤了管门子的小吏来开门,有三个人当前便冲了进去,一边进去,一边大声道:“咦,库房里怎有人。”
“有人被锁在库房里了。”
“怎么回事啊,大家快来看看。”
有好几个看戏不怕台高的,幸灾乐祸地就跟着进去了。
更多人在门外等着围观。
库房里,季生打着哈欠:“可恶,昨天谁锁的门,不知道还有人在里面呐。”
那三个人大眼瞪小眼,问他:“人呢?”
季生道:“我不是在这里,翰林看不到我吗?”
那人急道:“我是说薛……”
旁边的人狠狠踩他,才让他没说下去,大声道:“还有没有别人,再看看,别再有人困在里面。”
旁的人虽昨日没参与,今日却是已经得了消息的,都凑热闹帮着找人,恨不得把一个个书箱都打开来搜查。
愣是没找到。
岳、张、杨三人气恼,怎叫她跑了,明明看着她在里面的。
三个人丧气地从库房里出来,一抬头,傻眼了。
薛英一身官服,便站在阳光之下,正负手看着他们。
怪不得庭院里这么安静。
没有进去的诸人都退到廊下,空空的庭院里,就薛英一个人沐在晨光中。
有种难以难以言喻的耀眼。
三个人呆住了。
薛英微微一笑:“大家都这么早啊。”
她向前走到三人面前:“劳驾。”
三人如梦初醒地给她让开路,薛英道:“我要去找份卷宗,大家帮着看着点,可别有什么不长眼的人,随便就把门锁了。”
她往前走,季生正打着哈欠迈出门槛,两个人打了个照面。
季生忙正衣冠,行礼:“翰林。”
薛英颔首,迈了进去。
季生继续打哈欠,走下台阶。
薛英一进去,众人顿作鸟兽散。
便那三人,都急急离去,心虚得很。
只有季生回头看了一眼,眼含忧虑——她走得那样慢,脚还是受伤了吧。
薛英忍了一天的剧痛,尽量不起来走动,但走动,便每一步都咬牙走得稳。
她撑了一整天,到第二日,才告个病假,在家养伤。
没过几日,岳翰林和张翰林都被拿到把柄,狠狠参了。皇帝一个不高兴,便将二人逐出了翰林院,贬调偏远地方。
惩罚不可谓不重了。
剩下一个姓杨的翰林,平日比较爱惜羽毛,没什么把柄。
但他在街上被景王纵马给撞了,马蹄踏碎了他的腿骨,他瘸了。
国朝官员怎能是个瘸子,尤其翰林,俱都是面貌端正之人。这股看人看脸的风气,自古有之。
他丢了官,仕途断绝,比那两个还惨。
至于景王,景王是出了名的跋扈放纵。
旁人参他,皇帝轻描淡写地罚了他三个月俸禄。
转头却又把内库里一尊新得的红珊瑚叫人给景王送去:“给十郎赏玩。”
叶大人也备了厚礼去谢。
景王道:“再有这热闹事,尽管找我。”
叶大人道:“再有我就气死了。”
景王叉腰:“那都是你们自找的,谁叫你们非要当官的。”
叶大人和景王每遇都要拌嘴的,但如今她沉稳了,他还不成熟,叶大人不屑得理他。
丢给他一个大白眼,下摆一撩,走人了。
景王改抱胸,“切”了一声。
又抬头看看天,云朵很白,阳光刺眼。
许久,叶大人背影已经消失,景王放开手叉腰,叹了口气。
这事的真相慢慢在官员间流传。
皇帝的态度很明白了。
想打压女官,可以,用真本事,大家较量个一二。
若用此等龌龊手段,就别怪皇帝不留情了。
本来有些人观望,看到这结果,也息了心思。
然而真本事又压不下去,因虽开了女科,也还没有大规模地出现女进士。
女官虽少,但现今敢以女子之身出仕的,真真个个都是有本事的。
先行者,没点本事可还行?
季生其实有秀才的功名。
薛英找个时间,将自己从前准备科考的笔记使人誊抄,换了笔迹送给了季生:“或许对你有帮助。”
当然有帮助,眼前的人,可是一位翰林。
季生道谢接受。
他二人在翰林院中并不怎么说话,偶尔交谈,都是公事。
最后一次交谈,季生辞去了翰林院的差事,专心备考秋闱,来与薛英告别。
薛英道:“愿鱼跃龙门。”
季生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还是没说。
他专心准备。
成功通过了秋闱。
这时候,听说宁王谋反的一个后续话题——朝堂上争执女官是否该为守夫孝丁忧,女官们和女官的支持者们与朝臣们当廷辩论。
叶大人说:“臣熟读律例,不知道我朝那一条律例写了官员夫婿身故,要官员丁忧的?”
那自然是没写,毕竟也没有律例写女人可以当官。
薛翰林道:“虽孝治天下,但国重于家。国有需时,便父母丧亦可夺情。夫妻之道乃是情义,可和离,可出妻,岂能与孝道相提并论?若二者并列,是否夫妻与父子并重?则七出之律,需要改一改了。”
男官道:“岂有此理,世间岂有丈夫亡故,妻子不守夫丧的。”
叶大人道:“谁告诉你我不守夫丧了。我当然要守夫丧。只这跟丁忧有什么关系。”
双方争辩不断。
最后,皇帝说:“妻守夫孝三年,夫守妻孝一载,当有之义。叶宝瑜——”
叶大人道:“臣在。”
皇帝说:“你当为明杰守孝三年,三年之内不得另嫁。”
叶大人道:“臣遵旨。”
皇帝道:“没有律例规定官员要为夫妻之丧丁忧。倒不必。”
有男官不服:“那是因为从前没有女子。如今时移世易,当修律例以应时。”
皇帝点头:“也有道理,那如何修呢?我想想,女官为夫丁忧三年,男官为妻丁忧一年,好,就这样,众卿可有异议?”
实际上,那个男官员说要在律例中加上夫妻之丧的丁忧,就已经有许多人脸上变色了。
皇帝这么一说,立刻便有人出列:“臣有异议。薛翰林所言有理,夫妻情义虽重,岂能重于父母。若夫妻之丧也丁忧三年,则置父母之孝于何地?”
皇帝说:“也有道理,那这样……父母之孝丁忧,可以延长至五年,正好全了大家的孝心。”
这下,很多人不是脸上变色了,简直是全身抖了一抖。
刚才还在观望的许多人都出列反对。
连提出这个谏议的人都后悔了。
死个爹五年,死个娘五年,十年没了。
老婆生孩子更容易死。
朝上就有好几个人都在妻孝中。
死一个老婆再一年。
这辈子仕途就在不停的丁忧中过去了。
别说三年五年了,但凡丁忧一年,位子都被别人占了去,你再回来,哪里还有缺?便有,能有现在的位子这么好吗?这可是熬了好些年一点点熬上来的。
谁也不乐意。
女官为夫丁忧之事,以几乎一面倒的局面,不了了之了。
此等廷辩,除非要保密的,否则稍晚都会有文录流入士林。
季生也买了一份。
别人都在揣摩皇帝对这个事的倾向和态度,只有他,读着薛英的辩词嘴角露出了笑意。
来年春闱,季生又顺利通过,殿上,授了进士出身。
虽没能点中翰林,到底也是进士了。
鱼跃龙门。
他又一次出现在薛英面前。
他有明显的紧张。
“翰林可有配婚之想吗?”他鼓起勇气道,“如果有,翰林看我……”
薛英凝视着他,问:“你家中有些什么人?”
季生道:“父母健在,有两个兄长,两个嫂嫂,五个侄儿,六个侄女。”
薛英一直知道叶大人为什么选了武安伯做夫婿。
但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么深刻地感同身受过。
季生家里是京城小户人家。
家中人口众多,便平辈也是兄嫂。
若嫁他,便有了公婆兄嫂。
这六人中任何一个若与她不合,或受人收买,去衙门告她一个不孝,她的一切努力就都毁了。
便是兄嫂都能做到,因七出中便有一条是“口舌”。
所有这些人都不可控。
因她若嫁了,就是这家的人,就是这家的财产。
但有个万一,一切都白费了。
她有兄长,也有弟弟,家里亦不可能让她招赘。
薛英垂下眼:“此生早许下愿望,专心仕途,无心婚姻。君之错爱,不胜恐慌,只愿君,能择佳妇,成良缘。”
季生满面通红,连连行礼:“唐突了,唐突了。”
匆匆离去。
薛英抬眼,凝视他背影。
正如叶大人所说,人生得有取舍,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既已取,必有舍。
又一年,薛英与叶大人并辔而行,边行边聊,忽然前面有迎亲队伍。
叶大人道:“人家是喜事,我们让让。”
便牵了缰,仪仗亦避在一旁。
迎亲队伍与她们交错而过。
薛英凝目望去,那骑马的新郎,不是旁人,正是季生。
季生也看到了她。
季生抬手行礼。
薛英抬手还礼。
交错而过。
叶大人先动缰:“走吧。”
薛英忍着没回头看,一带缰绳,跟上了叶大人。
这条路,自己选的,自己走。
别回头。
【番外:英娘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