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许多的大车停在了两军对峙的空地中间,赶车的马夫们都是民伕,把车停好,慌慌张地往回跑。
跟着军队久了,也知道停车的位置在射程之内,岂能不害怕。
“中原王!”杜老将军喊话,“这是何意?”
叶碎金笑了。
对面的诸人,都被中原王这笑容晃了眼。
“你可以不降我,为汉人守卫北疆的将士们不能挨饿受冻。”
“从今天开始,北线边军的粮草补给,我来给。”
中原王说完,一带马缰,折身而去。
很多人在许多年后都还记得这一天她璀璨过骄阳的笑容。
边军将士呆呆地看着叶家军变换队形,收了武器,后军变前军,前军变后军。
兵甲的摩擦的声音和马蹄声相伴着,大军如潮水褪去。
到叶家军去得远了,才有人上前去,抽出腰刀,猛地扎进大车上的麻袋里。
一拔。
粟米淅淅沥沥地流出来。
另一车,麻袋扎破,刀拔出来,哗啦啦流出来的是雪白的稻米。
“军粮!”将士们惊呼,“真的是军粮!”
也有人怀疑:“是不是下了毒的?”
杜老将军却肯定地道:“不会!”
“毒死了边疆将士,她能得到什么?胡人南下吗?”他问。
旁人便无法反驳了。
有人感慨:“一个女人。”
女字拖了长音。
一个女人,怎能有这样的胸襟。
杜老将军摸着那些鼓鼓的装满粮食的麻袋,叹息良久。
叶碎金并没有返回京城。
她虽然已经掌握了中原腹地,但山东、西方和西北都还不在她的掌握中。
手指在舆图上划了个圈,在青州停住敲了敲。
十郎悄悄考十一郎:“那边是哪个?”
八叔家的十一郎如今十七了,正式随军已经有三年了。
如今不是当年了。当年十郎、段锦十五就列席会议。如今再没这样的了。十一郎今年才开始有资格能旁听军事会议。他道:“我晓得,是赵王。”
十郎道:“哥哥再教你个乖。你看六姐那手指没有,她在哪敲,哪就有人要倒霉哎哟~”
却是他亲哥七郎拐了他一腿。
叶碎金道:“承你吉言,就让赵王倒霉吧。”
众人大笑。
赵王觉得自己太倒霉了。
三兄弟都割据着,偏中原王要打他。
谁叫他东边就是大海呢。把他拿下,中原起码东边就清清静静了。中原王再腾出手来慢慢收拾另外两个。
战场一步步地向东推进,没有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发生。
叶碎金收到了裴泽的信,她读了他的信,微微一笑,告诉旁人:“兄长向西挺进,往岐州和陇州那边去。”
大家纷纷点头:“那挺好,挺好。”
叶家诸郎君都与裴家将领们有些交情。
裴叶两家这些年守望互助,都是言而有信的人。
能不对上,尽量不对上。
当然,每个人心里都知道,迟早有那么一天,叶家和裴家终究要对上的。
叶碎金,她的野心,决不会止步于称王。
天色黑下来,军营变得安静。地面却还在散发着暑气,热腾腾的。
扎营不能背水扎,指的是那种人力无法洇渡大江大河。背水则无退路。
但说不是这种取水的小河。
这河深处人也可以游过去,浅处马可以直接踏过去。是军营取水的水源。
傍晚的时候,这里像下饺子一样,全是赤条条的男人。
没办法,真的太热了,只有泡在水里才能消暑。
远处军营里,巡夜的士兵一队一队的,偶尔走过。
叶碎金避开众人,悄悄来到水边。
真的太热了。
就像十二娘在出仕后领悟的那样,当一个女子进入全是男性的群体中,她必须付出两倍甚至三倍于男子的努力,才能获得周围男子的认同,才能令他们不再介意她的性别。
便是连叶碎金都不能逃脱这一点。
在军中,她除了有两个武婢负责打理清洗她贴身的东西之外,其他行军中的衣食住行,都和别的将领没有区别。
行军打仗哪是容易的事呢,冬日里一两个月不洗澡甚至整个冬天不洗澡,不止小兵,甚至对将领们都是常事。
便如今暑气这么盛,叶碎金和她的武婢也只是躲在帐子里用清水擦洗。
今日两个武婢都有点要中暑的模样了。
因男人们热了,都可以打赤膊挽裤腿,甚至有人只穿犊鼻裤,光着两条腿。而她们不能。
这还是因为军营里有三个女人的缘故。
如果没有这三个女人在,叶碎金知道,这些男人们早脱光遛鸟了。
傍晚时男人们脱光了往河里跳,真是舒爽得让人羡慕。两个武婢不敢出帐子,生怕看到些什么。
女人闯进男人的世界里,做出一番事业,旁人只能看到她的风光。至于她在其中忍了些什么,扛了些什么,只有自己知道。
河边零落地有些大石。
叶碎金避开旁人的耳目,悄悄来到河边一块大石的另一侧。这一侧背着光也背着军营的方向,而且位置也远。
她确定了左右无人,军营安静,摸着黑悄悄在河边脱去了衣裳。穿着小衣小裤下了水。
一入水,沁凉的舒爽感便令她忍不住发出长长的、惬意的喟叹。
五脏六腑的暑气简直都被消了去。
这种难受了许久之后的舒服感,远远超出在家里书房寝室里日日都摆的冰盆。
叶碎金浮在水面上,面孔向着夜空,欣赏着璀璨的星斗。
舒服得根本不想上岸。
舒服够了,还是立起来。手里攥着一把皂角,搓碎了,垂头洗了头发。
又搓身体,把小衣里的裹胸解开了。
她的裹胸是特别缝制的,裹得很紧,以防骑马的时候胸部颠动难受。
但平日里虽不颠了,却又是另一种紧绷的难受。
这一松开,凉凉的立刻涌进去,舒服得脚趾都要绷起。
叶碎金忍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长长吐出去。
本来无比惬意、舒适的时刻,却被由远及近的说话声和脚步声给打断了。
有火把的光朝着河边来。原来是一队刚换了岗的巡兵也来泡凉消暑。
叶碎金暗恼,却也无法,总不能因为她一个人的性别,影响占绝对多数人的利益。
要真那样,则众人排斥你的第一原因就是性别。
这是叶碎金和十二娘一直以来都力求避免的。
好在大石所在的河段离军营较远。男人们下了岗,直奔离军营最近的河段。
大石的那一侧,有从军营方向照过来的微弱火光,对比着那一侧的光,这一侧则是黑暗的。
尤其大石下面那里,完全在影子里,几没有一点光,漆黑的。
男人们把火把插在地上,就开始脱衣服解裤子,扑通扑通地往水里跳。
叶碎金向大石游过去,待摸到了石头,转身。微微探头瞄了一眼,远处的男人们扑腾扑腾地,好不热闹。
说笑怒骂间能感觉到士气是很好的。
叶碎金笑笑,扶着大石向后退,打算藏在大石的影子里,等着男人们先离开。
男人洗澡都很快。
明天还要听着号子按时起床点卯,不会在这里待很久。
这么想着,退着,忽然,一个男人的声音低低地、无奈地道:“别退了,我在这儿。”


第153章 唤醒
乍闻身后有人, 叶碎金的身体瞬间便从放松到蓄力。
那人显然明白她身体一瞬的紧绷和接下来将要爆发的攻击,他出手如电,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 另只手还握住了她的肩头。
“是我。”他说。
那手心火热。
叶碎金已经听出来是谁了。
她没有攻击他, 而是扒开了他捂住她嘴巴的手, 转身。
那人放开了握着她肩头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黑暗中,依稀能看见面庞硬朗的线条, 和一双精亮的眸子。
赫连响云。
他胸腹以下浸在水里,肩膀肌肉轮廓被星光勾勒了成银边, 很显然没有穿衣服。和她一样, 在洗澡或者消暑。
叶碎金沉声:“你刚才怎不出声。”
大石的影子里从外面看是漆黑的。
但是叶碎金此刻也在这影子里,她从这里往自己刚才脱衣服的河滩上看,那里却有星光。
虽然微弱,但是眼力好的人还是大差不差地能看到一些。
这是逆光和向光造成的视觉差。
从这里一看, 岂不是,她脱衣、进水、搓洗都被他看到了?
这人躲在这里一声不吭, 叶碎金怎能不恼。
赫连响云真是太冤枉了。
他来泡个凉,发现这边石头背面有了个斜伸出来的斜面, 正好人可以躺上去,身体还可以浸在水里,别提多舒服了。
赫连响云就在这里泡着, 数星星。
忽然听见声音, 转头一看, 微弱星光下, 叶碎金站在水边。
碎碎星光将她的身体勾勒了银边。虽然强悍, 但到底和男人不一样。身体曲线带着一种与静谧夜色相融的美感。
赫连响云在水里赤着身体, 这时候要是跟顶头女上司打招呼,不免太尴尬了。
他便没吭声。
原想着她可能取点水,或者洗点什么,很快就离开。
万不想,无声无息地,星光下,她解了衣裳。
赫连响云呆住了。
那一刻再聪明的脑子也反应不过来了。
是真的没想到应该闭上眼睛,非礼勿视。
直到她下水,解开了头发,漂浮在水面上。
他才陡然反应过来,闭上了眼睛。
到底还是君子。
不能再看了。
而且绝对不能发出任何声音。
绝不能让她发现他在这里。
安安静静地,等她洗完离开,这事就等于没发生过。
赫连响云想得挺好,谁知道下了值的巡兵也来洗。
她为了躲巡兵,毫不意外地选择了大石下面漆黑的影子。
赫连响云就躲在这影子里。
赫连响云从漆黑里看星光里的叶碎金,能看得见。可叶碎金在有水光星光的地方看影子,只一片漆黑。
赫连响云听见声音睁开眼,便看到叶碎金过来了,她转过身,一步步向后退。
再不出声,她就要退进他怀里。赫连响云无法,只好出声,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赫连响云想解释。
叶碎金问完,也反应过来赫连响云的处境,的确是没法出声的。
换作她,也肯定不声不响地躲到自己离开为止。
实在怪不得他。
两个人都正想开口说话化解这尴尬,那边有人道:“是不是有声音?”
跟着哗啦哗啦的水声往这边来。
赫连响云和叶碎金同时往大石根部的影子缩去。
赫连响云后背贴上了石壁,叶碎金转身往后贴,便贴上了赫连响云。
小衣湿了,自然是凉的。隔着湿透的布料,贴上的那个胸膛却是火热的。
更糟的是,他戳到了她。
男人身体的有些反应,是意志也很难控制的。
何况此情此境旖旎难言,又不是战场上要生要死,赫连响云甚至生不出要去强行控制的念头。
叶碎金活了两世了,有什么不懂。暗骂一声,便想往前挪一挪。
哪知水底岩石太滑,她一脚打滑,人就向后仰,人在水里失了重心。
赫连响云手疾眼快抄起她的腰,把她揽进了自己怀里,又一次捂住了她的嘴。
叶碎金也不反抗。
因石头那边有人说话:“好像是有声音。”
又有人道:“没有啊,是鱼吧?”
哗啦水声靠近。
赫连响云勒着她的腰,捂住她的嘴,抱着她向后又缩了缩。
叶碎金只抓着他的手腕,并不反抗。
要不然此情此景被人看到传了出去,就解释不清了。
有人道:“没声音啊,肯定是鱼。”
近点的声音道:“是吗?是吧。”
哗啦啦水声远去,那人又离开了。
待说话声又回到远处,叶碎金拉开了赫连响云捂着她嘴巴的手。
其实多此一举,她刚才纵是滑倒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习武之人,哪能遇到意外就随便惊叫。第一反应都应该是控制身体,蓄力,平衡,防守。
赫连响云立刻放开了她的嘴巴。
她再去拉赫连响云揽着她腰的手臂。
他没放开。
叶碎金顿了顿。
湿衣是凉的,他胸膛的热力却透过了湿衣传过来。
身体紧紧地贴合着,剑拔弩张地抵着她。
那些身份、礼法和教养,在夜色漆黑处被沁凉的河水浸没,溶消。
黑夜助长了人的本能。
隔着大石,远处河段时有人声传来。
两个人都不出声。
叶碎金发力,再去掰他的手。
男人的手臂运力,将她勒得更紧,贴得更紧。
他的另一只手甚至也抱住了她。
叶碎金在他怀中扭身,一记肘击袭向他的脸。
赫连响云侧头避过,但也因为躲闪松开了手。
叶碎金获得自由,转身提膝,攻向他的小腹。
赫连响云收腹格挡。
叶碎金一记直拳又攻向他的面门。
两人一言不发,黑暗中一攻一守,转瞬已经过了十几招,击打得水面不免发出声音。
“就是有声音!”大石那边有人道,“我听见了!”
旁人道:“我没听见。”
这人大概是耳朵特别灵敏。他道:“别是奸细吧。我去看看。”
他从水底摸了块石头,拿在手里,朝着大石这边来了。
哗啦的水声靠近。
此时叶碎金和赫连响云肘撞肘,另一只手互相拿住了对方的手腕。
听见水声逼近,那巡兵吆喝:“什么人在那里?给爷出来!”
二人对视一眼,一起吸口气,把身体沉进了水里。
那巡兵小心绕过来,乌漆嘛黑的,眯着眼睛看看,确实什么都没有。
他嘟囔了一句,把石头丢进水里,回去了:“没人,可能是鱼。”
“我早说了是鱼。就你耳朵灵。”
众人已经快速洗干净,上岸抱着衣服回去了。
水里什么都看不见,漆黑。
赫连响云到底是挨了一拳,正中小腹。憋住的气都吐了出来,一串气泡升了上去。
待人从水里站起,便被叶碎金用手臂锁住喉咙,压在了石壁上。
漆黑中,甚至看不清脸,只能看到彼此幽亮的眼睛。
鼻尖对着鼻尖,呼吸可闻。
没人说话,质问,或者指责。
一个没穿衣服的男人和一个没穿的衣服的女人在水里相遇,抱在一起了。
本能唤醒了。
就这么简单,有什么好问的。
谁还不明白。
赫连响云看着叶碎金被星光勾勒的脸庞的轮廓。
真俊啊。
他没见过比她更俊的女子了。
浑身是胆,野心勃勃,顶天立地。
有时候俊得让他会喉咙发干。
可她前头的男人是赵景文,生成那样。
她身边贴身的人是段锦,生成那样。
后来有个得她信任的卢青檐,生成那样。
赫连响云觉得她的口味可能和裴莲是一样的,喜欢生成那样的男的。
偏他生成这样。
当然不觉得自己生得不好,但觉得可能的确不是她好的那一口。
成年人有理智。
且他是在她手里头讨生活的,得吃饭。若弄不好,离开了裴家,难道还要再一次离开叶家,另谋出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