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泽看叶碎金,一张芙蓉面眉眼含笑,容光焕发,大气张扬。裴泽欣慰。
“襄阳也拿下了?”他问。
“拿下了。”叶碎金灿然一笑。
她看向裴泽身边,眼睛弯起来:“定西这么高了。”
裴定西已经十二岁,褪去孩童模样,是少年了。
裴定西恭谨地给叶碎金行礼:“见过姑姑。”
叶碎金受了,毫不见外。
一行人复又上马入城。
叶碎金此行是来和裴泽商议茶引之事的。
这等事,自然得有文官与谋士来听。叶碎金这边是蒋引蚨。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首先一个,房州方面从意向上是可以接受的。商人若来这里,自然不会只贩茶,也不会空手归,这对裴泽绝对是有好处的。
只具体怎么分割利益,讨价还价的事,就交给蒋引蚨撸袖子大战房州人了。
叶碎金对他的能力很放心。
属臣们在那里唇枪舌剑寸步不让地讨价还价,两个主公却围炉赏雪吃起了烤肉。
他们甚至还喝酒。
“赫连怎样了?”裴泽问。
叶碎金看他一眼,道:“他的能耐,兄长知道的。”
裴泽默然。
叶碎金道:“如今我麾下,三郎也要避一避他的风头。”
裴泽道:“三郎当然是好的,只有些东西,有些人就是天生,旁的人确实没法比。”
裴泽又问:“怎地三郎没来。”
叶碎金道:“因我有些想法想和兄长聊一聊,他旁听不合适。叫定西来一起听听吧。”
裴泽便唤裴定西。
裴定西原给父亲和姑姑烤肉,便停下手来。另一个一起烤肉的人,也停下手。
叶碎金唤那人:“阿锦,过来一起听。”
裴泽看了那个青年一眼。
他当然认得段锦。叶碎金第一次来房陵和赵景文义绝,身边就是段锦陪伴。
当时的少年如今也长成了挺拔英武的青年。叶碎金的身边人,总是有勃勃的生机,叫人羡慕。
只……要定西旁听的事,三郎都不能来旁听,段锦却可以?
裴泽知道得重新审视这个青年的身份了。
“南下之前,我对队伍做过一次调整。”叶碎金把她的第一次军改告诉了裴泽。
裴泽听得频频点头:“甚可。”
裴定西年纪虽小,懂得却多,眼睛晶亮亮地旁听着,也不觉得枯燥。
“本着一个原则,谁也不能把兵带成他的私兵。”叶碎金道。
裴泽点头:“正是。”
裴泽的队伍相对简单,结构和人员都简单。更多的是靠裴泽本人的威望凝聚众人。
但叶碎金一直兵力就比他多,扩张得也比他快。她将领众多,这样搞对她来说更安全。
但叶碎金如今七万兵马了,之前的军改已经不能满足她。
她有新的方案,特地拿过来与裴泽探讨。
裴定西和段锦旁听。
说到兴起时,用筷子夹着肉条,一条条排列起来代指。
裴泽握着下巴沉思了许久,最后说:“太复杂了。复杂意味着繁琐,行军最忌繁文缛节,战场上瞬息万变,将领若束手束脚,还怎么打仗。”
叶碎金筷子戳着着其中一个肉条道:“自然不能让将领束手束脚,所以我不给‘他’决定权,使他不能干涉正常的行军指挥。”
“但,我给‘他’否决权。”
“重大决策时,他无权决定,却可以否决。”
裴泽再次握住下巴沉思,许久,他点头:“可。”
叶碎金便把这条肉夹到自己的碟子里。
“这个,”裴泽指着另一条肉,“长远看当然是好的,甚至可以说,对皇帝来说是最好的。但对你……折腾。”
叶碎金莞尔:“那是因为我地盘还不够大,兵马还不够多。不过这个是最不急的,等我兵马足够多地盘足够大的时候再说。”
她把那条肉夹到裴泽的碟子里。
“眼前的关键是,”叶碎金夹走一条肉,“将领的任命权。”
再夹走一条:“和财权。”
“这两件必须剥离。”她道,“还有粮草后勤,一切必须从中枢走。”
“如此,兵将分离,兵是我的兵,将是我的将,他们相互之间不存依附关系。”
裴泽盯着那几条肉,他的视线落到最后一条肉上:“那这个呢。”
叶碎金夹起那条肉:“这个我是要做的,只眼前,我手里没有这样的人才。倒不一定非得是武人,只要知兵事而多谋就行。不需要他断,只需要他谋。人才不易得,得慢慢来。”
她将这条肉夹到了裴定西的碟子里。
裴定西莞尔。
裴泽握着下巴不说话,思索着叶碎金这一套拳组合着打下来是什么效果。
愈想愈惊。
这一套眼花缭乱的拳法若组合起来,未来全部实现的话,竟能把前魏时的武将坐大,容易割地以据的弊端彻底革除了去。
他忍不住抽气。
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他问:“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
叶碎金把凉了的肉重新夹回篦子上烤:“我呀……我就是,我就是没事干的时候,闲着的时候,净想这些。”
宫墙高而深。
后宫的生活枯燥到外面的人无法想象。
叶碎金除了练武,便是读书,读史书。在她这个层次的人是必得读史的,愈读心里愈透彻,愈能反思一路行来自己犯了多少错误。
赵景文常来中宫。
外面一直都传帝后伉俪情深。
若以外人的视角来看,以皇帝在哪个宫里待的时间久、去的次数多来看宠幸的话,的确满后宫没有人能比得过皇后的。
叶碎金不知道赵景文在别的美人那里都聊什么。但在中宫,皇帝皇后两个人聊得最多的就是如何有效地控制军队,又不影响军队的效率和作战能力。
他们为这个不知道争辩了多少回。
两个人都是真正带着兵一路走过来的,不是那等纸上谈兵的书生,争辩的东西都能落到实处,都是真正让人为难的地方。
在反复的思索、争辩、集思广益、探讨后,叶碎金和赵景文已经快把这套制度琢磨得差不多了。
叶碎金想着,待段锦凯旋后,就可以实行这套制度了。
诚然,新的制度也会收紧段锦的权力。
但权力过大的武将,尤其是开国功臣,常难善终。
叶碎金所做的,是想在赵景文和段锦的中间,为段锦找一条路,让君臣有好收场。
然而她的大将军,没能回来。
叶碎金捏着酒盏的手微微用力,仰头一饮而尽。
裴定西很勤快地给她又斟上。
段锦翻着烤肉。
裴泽出神许久,叹道:“才说人有些才具是天生,可你才多大年纪,简直是生而知之。”
如果重生也算生,那这么说也没问题。
叶碎金厚颜地点了点头。
裴泽抬起眼:“你要真这么干,三郎他们、你的叔父们,肯吗?”
轩中安静了。
段锦只垂着眼。今日,他有旁听的资格,代表了叶碎金对他的偏爱和信任。但他没有说话的资格。
裴定西一双眼睛左右移动,看看叶碎金,看看裴泽。
叶碎金嘴角微微扯动。
裴泽看得明白,这套制度未来肯定能约束住所有的武将,但现在眼前,这重点要约束的是谁呢?
是姓叶的人啊。


第145章 馈赠
“人心这个东西, 是会变的。但若细究起来,其实变化都有迹可循。”
“无非,权与利, 也有些是为了名。脱不出这三样。”
“若至权力顶峰, 便是至亲, 哪怕父子也一样。”
叶碎金说:“我现在约束他们,正是为了他日保全他们。”
裴泽问:“你今年到底芳龄几何?”
叶碎金一愣,若说起年龄, 竟不能立刻说出来,竟然得算一下。
段锦道:“大人今年二十有四。”
叶碎金心里暗暗一算, 虽则她身体年轻, 可她的实际年龄是四十二了。
所以看十二娘如女儿。看段锦十郎如儿子。
对裴定西这般大的,她甚至已经是祖母心态。
但裴泽当然不知道叶碎金内心甚至看他都年轻。
他叹道:“你尚如此年轻,怎清醒如斯。”
因为上辈子已经经历过权势,阅尽了人间。
叶碎金微笑:“因为经历过一些事吧。”
赵景文曾提过她当年叶家堡与族亲相争, 自绝生育的事。
裴泽以为她说的是这个事,那么不论现在她与亲人们看起来如何和谐, 能想到防患于未然,倒也合理。
叶碎金道:“现在动手也是时机, 再拖延,以后就更不好弄了。”
裴泽有过更惨痛的经历,深以为然。
“将、谋、监。”裴泽道, “三位一体, 基业永世。”
段锦给大家分肉。
四个人把将、谋、监、财、人、学都吃了。
裴定西吃得最多。
“他现在长个子。”裴泽笑道。
叶碎金道:“一转眼就长大了。”
裴定西擦了嘴, 殷勤给叶碎金斟酒。
叶碎金端起酒盏, 看了他一眼。
“兄长。”她对裴泽道, “有个事我多句嘴。”
裴泽道:“你说。”
叶碎金道:“这话不吉利, 但咱们战阵之人,也不能忌讳就不谈。”
“兄长之兵,自然精良。但若说精兵中的精兵,还得是房州兵。”
“定西小。”
“不管兄长怎么安排,总之兄长还想想办法,不管未来怎样……”
“起码要保证房州兵能到定西的手里。”
裴泽并不生气,反而叹气:“你说的是。”
他点头:“我想想办法。”
两人举杯,饮酒。
蒋引蚨带着他的弟子们与房陵的官员掰扯了两日,最后谈妥了。
荆南在长引、短引之外,还要单独增一个西北引。持引者在裴泽的领地内可实现一税通。
叶裴两家一年交割两次,算总账,互惠互利。
第三日,叶碎金准备离开了。
裴泽和裴定西送她。
众人走在长廊下,正说话,忽听前面有女子声音喊:“小郎、小郎,跑慢些!”
众人望去,前面折向处,横廊里奔跑过来一个圆滚滚的球。
女子的声音才喊完,那小肉球便啪地拍在了地上。
裴定西一撩下摆便窜过去了,比婢女们更快到了小肉球身边,把他抱了起来:“你怎过来了,摔疼没?”
都穿成球了,怎会疼。
小肉球笑嘻嘻:“舅舅,舅舅抱!”
张开了肉乎乎的小手。
裴定西只得去抱他。
但他穿得太厚太圆了,抱起来十分不便。
场面有些可笑。
蒋引蚨等人还没反应过来这是谁,自然便笑了。
叶碎金、裴泽、段锦都没笑。
横廊转过来一个女子,裹着裘皮斗篷,撑着腰,扶着婢女一步一步地走过来。
腰腹其实不过刚开始显怀,但她撑腰走路的姿势,一看便让人知道她是有孕在身。
数年不见,裴莲不再像从前病弱的模样。她面颊红润,眼睛明亮,很明显被赵景文照顾得很好。
若叶碎金有这样的女婿,能把女儿照顾成这样,叶碎金也得爱这女婿。
“睿儿,莫乱跑,惊了客人。”裴莲道。
她走过来,缓慢而轻微地屈个膝算是行礼:“父亲,叶大人。”
裴泽的脸沉下来,又不好当着外人的面呵斥女儿,只能冷着脸道:“外面冷,你回后面去。”
孕妇原就不该见客的。
而且不仅有客人,这里还是外院,裴莲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因叶碎金过来,裴泽特意把赵景文支去做事,又嘱咐了裴莲回避。不想裴莲突然掐着时间出现。
显然故意的。
令裴泽十分恼怒。
裴莲并不在意裴泽的训斥,裴泽对她总是雷声大雨点小,真有事,她哭一哭,抬出去世的母亲,就过去了。
且她现在身段甚至还比在闺中时候柔软了许多,学会了对父亲温言细语。
她柔声道:“睿儿想外祖了,非要过来。”
她眼睛一转,见叶碎金的目光正盯着自己的腰腹,不由矜持一笑:“叶大人,好久不见了。”
叶碎金十分感慨。
今生,三郎的第二个孩子没按时来。
裴莲却竟然要有第二个孩子了。
前世赵景文不许裴莲再生出带有裴家血脉的孩子,今生却怕是只嫌有裴家血脉的孩子太少吧。
孩子越多,他与裴家便绑定越深。
她的目光落在裴莲腹部太久,裴泽想说话,张张嘴,不知道该怎么说。
叶碎金回神,抬起眼,微笑:“赵夫人又要做母亲?好福气。”
裴莲笑得容光焕发。
裴泽脸色难看,道:“这边有雪,你速速回去。”
口气已经十分不好。
裴定西抱着小肉球过来,把他放下。
小肉球奶声奶气:“阿公。”
裴泽无奈,脸色缓和些,揉揉他的头。
叶碎金蹲下身来:“这是小郎君啊……”
小肉球奶呼呼的,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这个陌生人。小手抓紧了舅舅的衣襟。
定西舅舅道:“这是……是姑婆,喊姑婆。”
裴莲险些被裴定西气死。
父亲的义妹而已。喊什么姑婆,平白矮了辈分。
然而小肉球十分听话地喊了:“姑婆。”
这瞧着吧,也瞧不出来到底是不是前世那个赵睿。
赵睿小时候,叶碎金在南征北战,其实也没跟他见过几面。
实在难以确认。
叶碎金捏捏小肉球肉乎乎的脸,笑眯眯地应了。
她从腰间解下一柄匕首,交给了小肉球:“这是姑婆的见面礼。”
这辈子,别死得那么凄凄惨惨戚戚了。谁想弄死你,你捅他呀。
鞘上有卡头,像赵睿这样的小孩其实是没法随便把匕首拔出来的。裴定西很认真地给他把匕首绑在了腰带上,嘱咐外甥:“戴好了,是姑婆给的。”
小肉球懵懵懂懂地:“嗯!”
在裴泽面前,裴莲也只好忍着。
裴泽道:“你姑姑要回去了。”
这话是对裴莲说的。
裴莲没办法,只能又浅浅屈个膝:“叶大人走好。”
让到了一边去。
裴定西也把赵睿交给了奶娘。
母子两个便目送了这一行人走过去。
裴莲一瞥间,忽然看到了庭院另一侧的长廊下,身影闪过,好似她的夫婿赵景文。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再转头,叶碎金一行人已经走出去了,看不到了。
婢女扶着她回到了后宅里。
她是裴泽亲女,当然不会缺宅子。只赵景文道“我若随父亲出战,你住在家里,定西好就近照顾”。裴莲觉得也很有道理。夫妻两个便一直没有搬出去。
奶娘担着照顾赵睿的职责。那么一把匕首挂在赵睿腰间,她害怕。回去就解了下来,交给了裴莲的婢女。
婢女捧到了裴莲的面前:“大娘,这个……”
那把匕首叶碎金用了很多年了,隔几年会换个鞘、修补一下手柄。但现在有好几年没弄了,一看便是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