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他道:“人生多见身不由己。虽常憾,亦无法。”
他对叶碎金说,赫连的缘分,原不落在我身上,竟是落在你身上。
还好,你我是友不是敌。来日,还可相见。
“盼与他,执手抵足,夜话沧桑。”
赫连响云问:“还有机会见他吗?”
叶碎金打了包票:“我与他,岂能是一锤子买卖。那必然是要天长地久的。”
她问他:“身体怎么样了?”
赫连响云道:“甚有起色。”
叶碎金道:“不着急,你好好养。”
叶四叔跑来问叶碎金袁令什么时候回来。
因十二娘说搭袁令的公干队伍一起去邓州看她老师,如今已经九月上旬了,她走半个月还没回来,四叔四婶有点想她了。
人人都看不起十二娘这寇妮子。
谁想得到寇妮子这嘴巴严实得跟蚌壳似的。亲爹亲娘亲兄长她都不透露半分消息。
有些女孩子啊,被淹没在众人之中了,看起来平凡而庸碌。
但你给她一个支点,谁也不知她会怎样。
叶碎金把叶四叔应付了过去。
三郎问了一句袁令做什么去了,叶碎金也应付了过去。
她和杨先生碰头在研究一个东西。
杨先生叹道:“我原想着,看看到什么程度,再提醒你。我没想到,你自己便能想到。”
“先生太坏了。”叶碎金道,“非得到事情崩到那程度,伤了感情撕破了脸,先生才肯进言吗?为什么就不能早早地预防起来呢?”
杨先生啧道:“因人啊,在撞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之前,常常是油盐不进的。何况……疏不间亲。”
叶碎金叹息道:“正是。”
若没有前世一辈子的经验,军队、朝堂、后宫都经历过都看过,她怎能知道该有哪些坑是要躲过去的。
正如裴泽所言,世间许多身不由己。人在局中的时候,其实是根本没办法的。
又过了些日子,赫连响云来到叶碎金面前:“我好了。”
“真的吗?不用着急的。”叶碎金道,“病去如抽丝呢。好好再养养?”
赫连响云十分肯定地说:“已经好了。”
他说完,视线平移,看向了段锦:“段校尉,有什么指教?”
一句话,房间里的空气就变得紧张起来。
叶碎金转头看去。
段锦那眼睛精亮的,在想什么,一看即知。
“指教不敢。”段锦微笑,“只十郎一直盼着和赫连郎君过过手呢。”
十郎和赫连飞羽经常较量,他二人功夫在伯仲之间,常不分胜负。
但赫连飞羽吹牛:“我叔叔,干趴下你。”
十郎:“真的?”
赫连飞羽:“比真金还真。”
十郎:“我不信!”
赫连飞羽:“我说假话我是牛粪!”
把十郎撩拨得不行不行的,天天盼着赫连大叔赶紧好起来,大家切磋切磋。
旁的人,也在等着。
赫连飞羽已经如此了,谁不想看看他叔叔的本事呢。
赫连响云深谙军中生存之道。
这种纯男人的环境里,你是不能谦虚的。谦虚就是认怂,认怂就是可欺。
纯男人的世界,有点像尚未驯化的野兽的世界。有角的出角,有牙的亮牙。
他咔咔掰掰手指:“那就今天吧。”
天气不错,段锦替十郎答应了:“行啊。”
叶碎金支肘撑腮,看着这些未开化的,斗志昂扬的野人笑。
十郎得到消息,撸袖子就来了。
大家都来了,连四叔五叔都来了。
因大家如今都已经知道赫连响云的来历了。
这等于是用赵景文换来的。
大家都想看看换得值不值。
“叔,你收着点啊。”赫连飞羽劝道。
赫连响云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赫连飞羽道:“我跟十郎好呢。”
他如今跟十郎,就快穿一条裤子了。人能有一个年纪、性情、武艺都相近的玩伴多不容易啊。
要不然你就得将就那些小屁孩子,还跟你叭叭叭、叭叭叭的。
那边有人招呼了。赫连响云大手伸出,把傻侄子的脑袋扒拉开,站起来。
待到校场中间,围观的人可真不少。
郎君们、老爷们,还有军中将领、亲兵们。这种热闹,军中最受欢迎。
两个人一站出来,便呼喝声四起。还没动手,气氛已经热腾腾。
十郎还是少年体形,精而瘦,纤秀一些。
换身好衣服,装装模作作样,也是个翩翩佳公子。
赫连响云十分雄壮。
两人面对面站在一起,体形的对比还是挺明显的。
赫连响云问:“比什么?”
十郎道:“拳脚。”
十郎在已经可以上阵的兄弟中年纪最小,比膂力他比不过哥哥们。但他身手十分灵活,拳脚功夫在兄弟中是排得上号的。
当然要以己之长,攻人之短啦。六姐说的,反着来的是傻子。
两人互相抱拳行过礼,拉开起式。
“当——”一声锣响,比试开始。
拳头已经闪电一样对轰过来。
砰砰砰砰地,拳拳到肉。
拳对拳,肘对肘,膝对膝地硬碰硬。
看着都觉得疼。
七郎“嘶”地吸口气,扭头对九郎说:“看着还是十郎更灵……”
他话没说完,却见九郎的面部表情起了明显的变化。
九郎盯着校场,张大了嘴。
耳边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仿佛带着颤音。
七郎转回头去。
校场夯实过的硬土地被砸得黄土飞扬。
赫连响云单膝跪地。
将十郎狠狠掼在了黄土地上。
十郎张着嘴,浑身疼得动弹不得。
赫连响云的后背肌肉隆起,将衣衫都撑得鼓鼓的。
尘土飞扬中,他站了起来。
校场上,鸦雀无声。


第109章 奠定
叶碎金望着尘土飞扬中的男人, 感到怀念。
大将军段锦也是这样的。
骁悍过人。
甚至他的背影看起来都很像。
男人到了这个年纪,全方位地进入巅峰期。
而此时,站在她身侧的少年段锦, 盯着场中男人, 抬脚就想上前挑战。
这样的, 谁不想试一试呢。尤其是那些平时武艺上的佼佼者。
但段锦才一动,就被叶四叔按住了。
叶四叔兴奋极了。
他的年纪虽然已经过了巅峰期,但他的武艺哪一个小辈敢轻视。他也是体格彪悍的壮汉, 正和赫连是同类型。
正如段锦所想,这样的, 谁不想上去试试。
然而叶四叔还没迈开腿, 叶碎金收起了唇角怀念的笑意,朗声问:“十郎没事吧?”
叶四叔:“……”
噢。还忘了关心一下侄子。
“小十——”他扯着嗓子吼,“起得来不?”
“起……”十郎费力地道。
赫连响云伸给他一只手。
十郎拉住他的手:“起,起得……来。”
龇牙咧嘴地起来了。
后背好疼啊, 刚才那一下,只觉得身体瞬间腾空, 似有一瞬飞升,紧跟着巨力压来。
人就懵了。
赫连响云帮他拍拍后背:“没事吧?”
十郎忙道:“没事, 没事。”
行,没事就行。叶四叔一吸气,胸膛鼓起来, 就准备向赫连响云挑战。
哪知道又一次被叶碎金抢先了——
“赫连, 我们来试试马上功夫!”
咳!叶四叔差点被自己呛到, 忙道:“我来吧。”
“叔, 你别抢。”叶碎金胳膊肘把他捣回去, “手痒呢。”
谁手不痒啊。
只叶四叔也不好跟她抢。他现在可是节度副使、别驾从事, 顶顶注意自己的形象了。
这段日子赫连响云虽然一直在养病,但已经通过赫连飞羽把叶家诸人基本摸透。
叶家长辈,健壮在军中的有叶四叔、叶五叔、叶七叔三人,皆可领兵。叶八叔任判官,他是文人,不领兵。
这代人以叶四为首。
与叶碎金同辈分的,叶三郎、叶四郎、叶五郎、叶七郎、叶九郎、叶十郎,这些是已经长大能上战阵的。以三郎为首。
叶三郎又与别人不同,因别的都是弟弟,唯有他是叶碎金的兄长。叶碎金十分器重他。
门客以行军司马杨先生为尊。出色的将领有毛明语、李谷、赵日盛。
后来收降投靠的有上马的周俊华。
家将出身的有冯(叶)旺,程(叶)全,高(叶)有福,武(叶)丰收、王(叶)来喜。
还有一个段锦,赫连飞羽对他评价颇高。他的身份也特殊,是叶碎金抚养、教导长大的。
虽没有义子的身份,也跟义子差不多了。
如今叶家的架构在赫连看来,还是很稳定的。
族人的地位最高,合握的权力最大。
门客、家将整体地位要比族人低。体现的是远近亲疏。
家将又比门客地位低,体现的是出身尊卑,良高于贱。
中原人重宗族、论尊卑,这种梯次的安排所有人都认可,觉得没有问题,是一个相当稳固的架构。
但赫连飞羽已经都摸过,他得出的结论是:“叶家也不养闲人。”
意思是门客、家将也都可以,即便身份上比叶家族人低一些,但能力是不弱的。
当然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如今看来,军中叶家人都是叶家本家,感情也好,因此非常抱团。
门客、降将、家将就派系很多了。
军中就是这样的。但是没关系,不管多少派系,当面对共同的外力时,只要掌舵人有能力,还是能拧成一股绳的。
严笑他们几个也争得很厉害,不影响对外他们都是裴家军。
世间本就没有完美的、全顺心意的、毫无瑕疵的存在。
当一个掌舵人,就是要面对复杂的关系,将之理顺并有力驾驭。
赫连这一个月的观察,叶碎金无疑是做到了,而且做的很好。
赫连也听说了,叶碎金本人天赋异禀,武艺很强。
这是必须的,她闯进了一个纯男人的世界,若没有足够强的武力开道,这个世界的大门根本不会为她敞开。
但这倒不是她登顶的必须条件。
裴定西未来武力未必有严笑诸人高,但裴定西注定是裴家掌舵人。这不仅仅是血脉的缘故。裴定西虽然现在还是孩子,但性情、头脑已经初现,严笑等人,是肯认他的。
掌舵人不需要是武力最强的那个,但一定得是综合能力至少合格的那个,当然最好是优秀。
叶碎金已经走到这一步。她综合能力的优秀毋庸置疑。
但赫连响云真的有点好奇她的武艺。
他刚才收敛着来了,但众人脸上的神情显示他们能理解他大致的水平。这样,叶碎金还敢挑战。
她对自己很有信心。
“好。”赫连响云道,“那就切磋一下。”
亲兵们牵了马,抬了兵器来。
叶碎金问:“要裹吗?”
赫连响云撩起眼皮。
她不该是这么狂妄的一个人,只能说是,她对自己的武艺,有绝对的自信。
他道:“不用。”
大家都抽了口冷气。
段锦蹙眉。
叶四叔和叶三郎同时出声:“六娘!”
“没事。”叶碎金笑道,“你们要对赫连有信心。”
赫连响云瞥了她一眼。
他们日常里都会佩腰刀。但刀是日常兵器,马战有马战的兵器。
叶家家传枪法,叶碎金的马战兵器是九曲长枪,自不必多说了。
赫连响云的兵器是马槊。
矛长丈八曰槊。
马槊就是马战长矛。有多长呢,光是槊头要是截下来,俨然一柄剑了。
赫连家仆人把赫连响云的马槊抬出来,一群领兵打仗的男人,身体都绷紧了。
槊头幽幽,槊体乌黑而锋刃雪亮。黑与白的对比在视觉上如此强烈。
这柄槊槊头有八个面,破甲棱支立着,这是破甲槊。
勇武者执此槊,再配上战马冲刺,鱼鳞甲、锁子甲甚至明光甲,大概都扛不住。
一击而穿!
叶碎金笑问:“祖上什么大户?”
三年制一槊,马槊不是谁都能用得起的。
如今世道乱,马槊见的少了。昔年大魏朝盛时,贵族子弟用马槊者甚众。
还不能是暴发户,暴发户就算置办得起马槊,也没有代代相传武艺,也不能拿着当枪使。
能用马槊的,必然祖上有点来头的。
“古铁弗部夏国王族。”赫连响云道,“亡了几百年了。”
原是胡人古国,早就灭亡了。
中间汉人的政权都更迭过不只一个姓氏了。赫连氏也早就归化、融合,混血混得偶尔才会出一个赫连响云这样眼窝深、鼻梁高的。
叶碎金道:“那也了不得。”
众人退到外围,二人上马。
“当——”,锣响。
马先在校场中小跑,至快跑,至疾奔。
风吹过,黄土在蹄间扬起,人的心脏都紧了起来。
待速度起来,二人才调转马头,相向冲锋!
所有人都不敢眨眼。
“当!”
这是兵刃交锋的声音!
随即马身错过。
各自跑一圈,保持着马速。
“当!”
这是第二次交锋。
骑兵冲杀不像步兵有那么多纠缠、格斗。
骑兵之间,生死就是冲杀一瞬间的事。
一人冲过,一人落马,一人生,一人死,便决了胜负。
叶碎金和赫连响云开始了第三次冲锋了。
这一次,马蹄声暴烈了起来。
在场的人心脏都跟着这蹄声颤起来,嗓子眼都发干!
两匹战马接近到攻击距离的瞬间,众人只听到那二人几乎同时发出了暴喝声!
叶碎金的头盔飞起来,紧跟着马匹闪电般交错而过。
结束了。
叶碎金发髻散了。
她勒住马速,调过头来。
长发在风中飞扬。
一道鲜血从从额顶滑落,经过眉间,从鼻梁斜向一旁,划过脸颊。
赫连响云也勒马。
他伸手往左肋下摸了一把,一手血。
因是切磋,所以点到即止。
否则,战阵上,他刺的是她的眼窝,她刺的是他的心脏。
他抬眼看了对面一眼。
那张芙蕖般的面孔上一道红色血痕流淌,正对他笑。
从没见过这么艳丽的妆。
什么胭脂都比不上。
校场中,发出了齐齐的吁气声。
原来大家刚才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心脏刚才难受死了。
看着二人下马,众人都围过去。
“可吓死个人。”叶四叔骂道,“以后校场较量还是得裹布!立下规矩,贴上去!”
“小十你那眼神什么意思!碎金、赫连能做得,你当什么人都能吗?”
“别回头我白发人送黑发人,给你们一帮小崽子收尸!”
果然十郎、飞羽几个小的脸上有跃跃欲试的模样,叫叶四叔一骂,清醒了。
“唉……”他们叹气。
多刺激。
但真的也怕玩脱。
别没折在战阵上,折在校场自家兄弟手里,就叫人笑掉大牙了。
赫连飞羽上去给他叔父裹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