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碎金能感觉到,裴泽一下子就沉默了。
前世,裴莲就是裴泽的软肋。今生也还是。
赵景文余光已经看到叶碎金就在旁边,他强迫自己的目光专注在裴泽身上。
他道:“是莲娘一定让我来的。”
战场上没有那么多矫情。
他来都来了,裴泽也不会再把他赶回去。
裴泽道:“知道了,归队吧。”
赵景文终于起身,才看了叶碎金一眼。
夕阳中,叶碎金似笑非笑。
她的目光让他无所遁形。赵景文垂下眼来避开了。
他走到裴家将领这一侧,严笑等人都没动,他便很自觉地站在了末位。
而对面,许多道恶狠狠的目光射过来,正是叶家的男人们对他怒目而视。
赵景文视而不见。
反倒是严笑等人,莫名地尴尬了起来。
妈的,因为赵景文现在是裴家的人了。他干的破事,就得裴家的人一起扛。
搞得他们忽然没脸面对叶家人了。
战况不因赵景文的到来而发生什么大变化,该怎样,还是怎样。
说正事的时候,大家都尽力当作这个人不存在,以免影响了心情。
但到了夜里,赵景文的帐子附近却空空的。夜里本该有巡逻的士卒,也不知道怎么地瞧不见了,好像绕道了似的。
黑灯瞎火中,有几个人影摸进了赵景文的军帐。
军中自有军法,其中私自斗殴一项也属于违纪。
所以揍人的不出声,闷头狠揍。
挨揍的也不出声,咬牙硬扛。
只有闷哼声响起。
拳拳到肉。
躲起来的巡逻兵动了动耳朵,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裴家的年轻人则偷偷摸摸聚在了严笑的帐子里,开了盘口,赌叶家去了几个人,谁去了,谁没去。
这个夜晚,安静又热闹。


第93章 竹山
赵景文知道这一顿打迟早得挨。
这等婚姻事的纠纷, 舅子们打女婿一顿是逃不掉的。狠一点的还要把女儿和嫁妆都拉走,只把孩子丢给男人。
除非赵景文一辈子不与叶家人碰面了,否则迟早得挨。
他跟叶碎金之间没有银钱嫁妆上的纠纷, 一顿打挨过去, 这事就算彻底结束了。
他早就有心理准备。
第二日他鼻青脸肿的, 也照样露面了。每个人都仿佛看见了,又仿佛没看见。
他人既来了,带了三百人来。裴泽也不浪费, 把他编进了队伍,统一调度。
但整兵时, 赵景文还是震撼了。
叶家军。
叶家军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这样的气势, 这样的规模?
尤记得,当初发兵去打杜金忠,八百人已经气势如虹,叫人振奋。
可眼前与当时一比, 又如脱胎换骨。
而这一切,发生在他不知道的时候。
赵景文看着叶家军, 呆若木鸡。
严笑等人看他,眼神诡异。
说实话, 裴莲的确是个美人。且她的父亲多少占据一地,手里有兵。于这乱世中,也算有点力量。
若自己一穷二白, 遇到了。高攀的心不能说就不对, 就鄙夷。
但, 这个前提是, 你不能已经拥有了叶碎金那样的妻子。
那可是叶碎金。
严笑这些人都是将才, 但裴泽和叶碎金是帅才。
此二者之间, 还有一条鸿沟。越是出色的将领越能理解。
所以叶家郎君们敬佩裴泽,同样裴家将领们亦敬佩叶碎金。
若从婚姻角度去看,她更是美得夺人眼目,是那种叫男人一看就容易移不开眼的类型。
她坐拥二州,指挥六千兵卒。
而且很显然,她还很会治理。据严笑描述,邓州、唐州都很繁荣。
这么大的身家!有人居然不要她,转而去要了裴莲。
咳,也不是看不起自家的大娘哈,但人说话得凭着良心。
所以谁也没法昧着良心说,赵景文做了个聪明绝顶的、审时度势的、让人拍案赞叹的选择。
是吧。
所以你说赵景文的脑子是不是有点,咳,那啥,咳。
按下赵景文复杂的内心且不说,竹山已经打了六七日,还未攻下来,裴叶联军还是要继续冲。
赵景文被编入裴家军。
裴泽也有心想看看他领兵打仗的能力。赵景文有小心思肯定是真的,但不管怎么说,已经是他女婿。
也晾了他一段时间了,终究不可能一辈子不用他。
只不过,这人心思太多,裴泽怎样都不会像以前对赫连响云那样倚重,那样报以信任和期望的。
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赵景文在战场上,竟凭着一己之力,扭转了众人对他的印象。
也不是说所有人都意想不到。
叶碎金当然能想到,赵景文的千人千面她都见过,也包括他在战场的表现。
终究他们两个人也曾背靠背,互托过性命。
叶家人也不觉得稀奇,赵景文以前也打过方城,他的能力,叶家人从来没有否认过。
但整个裴家上下,对他的印象都好了很多。
是个在战场上敢拼敢冲不畏死的人。
对当兵的人来说,首先一个悍不畏死,已经足以令许多人服气。
包括裴泽,收兵的时候也对赵景文点了点头,道:“你的人还得再练练。”
男女事上德行差了点。但天下男人这种德行的多的是,也不多他一个。通常在事不关己的时候,男人都能笑骂一句“缺德”。只有落到自家身上,真实损害了自家利益的时候,男人才能收起共情,勃然大怒。
赵景文才干和能力还是有的,裴泽当初择婿也没那么眼瞎。
赵景文恭敬地道:“收编的时间还短,也是第一次打这样的硬仗,还望岳父多多指点。”
裴泽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无视了赵景文脸上的淤青。
叶碎金打马过来。
虽全副披挂着,体型依然是比男人要纤细一些。
用裴家一群男人的说法:俊!
她脸颊上沾着一些迸溅的血,好像白雪里点点红梅。
和九曲枪的红樱呼应着。
美而有力。
赵景文的目光没能及时移开。直到裴泽淡淡看了他一眼。
他迅速低下头去。
比起他,旁人可自由多了,严笑很狗腿地过去帮叶碎金牵马,叶碎金下马:“裴公,他们今天打得有些收敛,晚上我们得布防。”
叶碎金在战场的经验丰富和敏锐,已经不是第一次令裴泽感受到了。
他点头:“我亦如是想。”
因都还没卸甲,两个人快速沟通了几句,叶碎金上马回自己军帐去了。
严笑望着她飒爽的背影叉腰:“哎呀,哎呀~”
待大家都卸了甲,换了干衣,用了饭,又聚一堂。安排晚上布防的事。
分派完了,各自散去。
几个年轻人找个空地扎堆。
段锦道:“我?我没去。”
顿时好几个人哀嚎。
严笑开心死了:“记下来,记下来。回去再算账。”
有人恼道:“你不是叶大人贴身第一亲卫吗?你怎么能不去。”
害得他输钱了。
十郎气道:“我喊他了,他不去。”
段锦气定神闲道:“打糟心女婿,是舅子的事。我不是舅子。主人也没命我去揍他。”
十郎道:“你越来越无趣了。”
段锦笑而不语。
严笑还挺喜欢段锦的。
段锦虽然只比十郎大半岁,可给人的印象完全不一样。
他在叶碎金身边,一看也是栽培和倚重的重点人物。
在战场上也野得很,甚得严笑的意。连裴泽都赞过他:“是个好苗子。”
说起这个,严笑道:“赵景文看着也还行。”
叶家郎君们齐齐哼了一声,却没否认。
段锦正色道:“赵景文本事是有的。”
他以前心里常给赵景文扎小人,现在却深受叶碎金影响,能正视对手的长处。
且赵景文若一点本事都没有,显得叶碎金都掉价了。
赵景文当然还是有本事的,他只是在人生选择中,走了他想走的路,做了他自己的选择。
严笑等人点点头。
夜里,果然敌人夜袭。
裴赵联军早有准备。甚至挖好了陷阱。
厮杀中驱赶着敌人,一陷落就是一片。哀嚎惨叫声在坑底响起。
叶碎金可高兴了:“这些都是我的。”
亲亲家也得明算账。
叶碎金想要人口。
正好这些房州人与裴家军仇深。杀也不是,不杀也不是。
若不杀,还得消耗口粮,还要分出人力看管。
给了叶碎金,折成这次出兵的酬劳,两家都十分划算。
所以选对合作伙伴,大家互助互扶,又互通有无,多么畅心。
细一想,又微妙。
这么好的盟友,是因赵景文而结识的。
叶、裴两家诸将领,都心情复杂极了。
赵景文对旁人的目光全当看不见。
他身陷困局,没什么比破局更重要。
如今,叶家已再不可回头。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他必须取得裴泽的欣赏和信任。
如裴泽这种男人,赵景文如今明白,不能跟他玩心眼,必须实打实地,豁出命去。
火光中,他一杆长枪如龙。
叶碎金对他三年教导,手把手地,狠狠压着他练。那些流过的汗,肌肉骨骼遭过的痛,精疲力竭的虚弱,都应了一句天道酬勤。
叶碎金和裴泽在搭好的台上观战,控制全局,都看得清清楚楚。
叶碎金只扯了扯嘴角。
裴泽看到,觉得叶碎金这嘴角一扯间,不是简单的情绪。他道:“还是能用的。”
“是你女婿又不是我女婿。”叶碎金道,“随便。”
裴泽道:“你说不要就不要了?”
裴泽家里人丁单薄,手里能用的人也少,看到有能力的人,还是惜才。
叶碎金在火光里笑。
“我当初若去争他,”她道,“何来今夜裴公在侧?”
“取舍罢了。”
“有得自然有舍。”
一场夜色火光中的战斗结束了。
赵景文摘了头盔,坐在一具尸体上喘气。
抬眼望去,许多人往裴泽和叶碎金跟前去汇报战况。
他两人并肩而立,皆扶着腰后的刀,神情专注。
此时无人注意他,火光又逆着。他终于可以定定地多看她片刻。
人生有取舍,这一次他妄想两手皆得,左右平衡,不料翻船翻的这样彻底。
也不说悔不悔,赵景文从来觉得为已经发生的事懊恼悔恨是一种徒劳的消耗。
他只趁着夜色,多看了她一会儿。
竹山地形难搞,打了半个月,终于打下来了。
叶碎金终于能在城里泡个热水澡的时候,发出了一声舒服的喟叹。
她泡在水里盘算着,如今拿下竹山,若再拿下上庸,则堵水一线都在裴泽的控制之下了。只这边山脉太多,耕地远不及邓州唐州,极大地限制了他的发展。
又想,若能修一段运河,联通堵水、筑水,则漕运的效率大大地提高了。
才想完,便惊觉自己可笑。
她现在又不是皇后,房州也不是她的地盘,更没有足够的人力去搞修运河这么大的工程。
操这心干嘛。
眼前,先和裴家分账。
然后好好休整。调用更多的船只,尽量多运些器械过去上庸,就不至于像打竹山这么费力了。
好好休息,接下来,上庸。
一步一步,走下去。
至于终点在哪,目标又是是什么?乱世里谁说的清。
走一步是一步。


第94章 警告
段锦本是有事来禀报叶碎金的, 叶碎金两个收拾身边事的武婢告诉他:“主人在沐浴。可有紧急军情?”
段锦道:“没有,不是急事。”
丫鬟道:“既不急,那让主人好好休息一下吧。”
叶碎金外出征战, 就只带了这么两个女子在身边, 照顾生活贴身的事。
因只有两个人, 便很忙。
丫鬟是刚从净房里抱着衣物出来的,身上还有从里面带出来的水汽。
没有什么特别的香气,那些舒服奢靡的玩意都留在家里, 叶碎金行军打仗一切从简。一切生活所用,都和旁的人没差。
闻起来, 就是普通干净又清爽的皂角香。
可是很奇异, 那个普普通通的味道一直萦绕在段锦鼻端。
竟散不去。
一墙之隔,她在沐浴。
段锦脚步匆匆地离开了。
散不去,一直散不去。
心跳怦怦。
这些日子很久没做梦了。因战斗消耗太大,再旺盛的精力都消耗了去, 夜里睡得深沉,没有什么绮梦。
这一下子, 那些有的没的,荒唐的画面又在脑子里乱闪。
让人慌乱, 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生怕别人发现。
偏遇到了严笑,见到他, 一把扯住, 眉眼乱飞:“阿锦, 走, 哥哥们带你去好地方。”
段锦正心虚, 推辞两句没推掉, 自不敢强硬,只好跟着几人去了。
一路问:“去哪里?”
众人只神色戏谑,就是不说。
到了一处地方,门口颇热闹,进进出出竟都是同袍。
裴家的,叶家的,都有。能看到不少熟面孔。
什么地方?
段锦问:“酒楼吗?”
那几个人笑得咕咕的。
严笑道:“你瞅着像个大人了,不似十郎。原来也是小孩。”
段锦:“?”
几个人推着他进去了。
也像酒楼,有许多桌椅,很多人吃酒,几乎没有本地人,简直如同被叶家裴家包场了一般。
他们几个衣衫一看就是有头脸的人,便有一个妇人迎上来,眉开眼笑地招呼着迎进了包间里。
不一刻,进来一串妖娆女子。
段锦终于明白了。
“这是……”他脑子转过来了,“这里是……”
严笑胳膊肘压住他肩膀:“是不是还没吃过花酒?”
果然,这里,果然是青楼。
怪不得那么多军中人过来。
男人们经历了几个月的拼死搏杀,精神身体一度高度紧绷。战后安稳了,需要身体上的纾解,裴泽也不拘束他们。
只不奸辱良家,骚扰地方即可。
裴家军不值守的,很快就摸到了地方,又很快,叶家军的人也得到消息。
就成群结队地来了。
段锦知道青楼、吃花酒是怎么回事,毕竟不是傻子。
只他长这么大,还没有来过这种地方。
因他不仅年少,还是叶碎金养大的,几乎不离开叶碎金的身边。谁个不开眼,带他来这种地方。
须知女子,没有乐意听闻这种事的。
段锦第一反应想拔脚想要走。
奈何裴家这几个兵痞早预料到他的反应了,一拥而上压住了他。
“果然是雏!”
“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
“小阿锦别慌,今日哥哥们做东请你。”
段锦肩膀手臂都被按住。这都是正手反手就能斩飞旁人头颅的主。
段锦骂道:“你们找十郎去!别祸害我!”
众人却道:“十郎还是小孩子呢。你都是大人了。”
段锦想说他和十郎只差几个月,凭什么十郎是小孩,他就是大人。
严笑搂着他肩膀道:“喝酒,就喝个酒。你怕什么,怂不怂!怎么,还怕这些女子强了你不行?”
众人大笑。
段锦脖子发红,到底是少年人,对从没接触过的东西也感到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