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真的相信了邓州叶碎金是有诚意的。
“叶大人所说极是, 是某糊涂了。万幸叶大人点醒了我。”他诚恳道谢, 道, “只我与晋, 从未打过交道, 不知道……”
一是担心你想降, 人家未必肯受。
二是担心称臣了,被蚕食鲸吞。
叶碎金道:“裴公的顾虑,我明白。然裴公身世特别,我猜,皇帝一定会喜欢。”
裴泽奇道:“叶大人知我出身?”
从前被追杀的时候,也曾躲躲藏藏过。但后来王荣不再理他了,他的身份倒也无需遮掩。但即便这样,叶碎金这个身在邓州,他从未听说过的女子竟知道他的身世,着实令他惊异。
叶碎金开始了不负责任的胡说八道:“先父曾游蜀地,有幸远远瞻仰了令尊大人的英姿。威戎军之雄壮,家父过了很多年都念念不忘。我小时候常听他讲的。”
(叶四叔:???)
“后来,先父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来的,告诉我,房州的裴公就是故剑南节度使裴大人之子。”
“先父一直惋惜。”
“我对此印象十分之深刻。”
裴泽眸色晦暗,道:“往日已矣,不必再提。”
叶碎金正色道:“但裴公才是剑南正脉!”
“如今王贼,藐视大晋,立蜀国而称帝。”她眼睛发亮,“我若是皇帝,定然是恨得牙痒痒的。然现在我实腾不出手来整治他。可名分之事,存的越久,便立得越正。八年十年之后,世人都承认了蜀国,试问我如何才能师出有名?”
前世,裴泽、裴定西父子两代人接力战亡在征伐蜀国的道路上。
没能亲自收回故地,替父报仇,这个男人一定死不瞑目吧。
最后蜀国当然还是打下来了,成为了大穆的领土。
史书上,赵景文开疆拓土之功写出来一定是波澜壮阔。后人阅览,定生出无限敬仰。
至于那许多征途半道的折戟沉沙,那些抱着憾不能闭上的眼,谁知道。
通常政治目光不够的人是意识不到自己的短板的。
但裴泽倒还不至于意识不到别人的长处。
叶碎金的描述,合情合理,把人的思路都理清晰了。
一个女人如何能成为两州节度使?那必然是因为她有本事。
裴泽此时,已经全然放下了“她是个女子”、“她是赵景文的妻子”这些无用的东西。
坐在他面前的叶碎金,分明是一个头脑清晰,眼光犀利的政客。
这思路,即便是谋士给出谋划策的,也说明她有识人的眼光,纳谏的能力。
若是她自己的……那裴泽肯承认,她是一个政治上强于自己的人。
他道:“若我派人往京城去……”
叶碎金大方地表示:“你我姻亲之家,邓州当然借道给裴公。”
因房州眼下并不直接跟晋帝实控领域接壤,他往京城去,势必要穿过别人的地盘。
他扛了均州好几年了,均州对他虎视眈眈,肯定不能从均州借道。
但……
姻亲之家……
真是一个古怪至极,荒谬得不得了,然而,他却竟然有点愿意接受的说法了。
而且一旦接受了,听着竟也顺耳起来。想着,竟也似乎没那么荒谬了。
再一品,忽然恍然大悟——只要将叶碎金和赵景文的性别对换一下,一切都那么的亲切自然,合情合理,甚至充满人情味了。
“叶大人,”裴泽问,“对襄州怎么想?”
叶碎金问:“大人这里可有舆图?”
裴泽遂唤人取了舆图来铺开。
叶碎金道:“先跟裴公讲清楚,河口、谷城,我已经收入囊中。”
她手指一划,河口、谷城连成一条正面对着房陵的竖线,再向东边横着划过去,顶到头,便跟邓州的新野、唐州的湖阳衔接上了。
这一片三角形的地域,叶碎金道:“这已经是我的了。”
好吧。裴泽道:“行。”
他顿了顿,问:“何时的事?”
因河口本来一直在赵景文的掌握中。
谷城虽是城,但太破了。赵景文目前的情况没有精力整治民生,便选择了更适合驻兵的河口。
裴泽觉得这思路没什么问题。
他的人与那个杂牌将军遭遇,一路杀过去,已经杀到谷城了。
也是觉得太破,榨不出油水。且那地方相对他的地盘来讲,若占住,地图上看就是凸出去一个角,面冲着邓州。
邓州的情况不清楚,但他已经与六个州接壤了,地缘政治让人头疼。实没必要为东边一个小破城,再添一个新邻居。
叶碎金嘴角抿出一个弧度。
“我这不是才从邓州过来的嘛。”她道,“就这两天。”
裴泽:“……”
所以她窝着不动,等赵景文和裴莲礼成了她才露面。
裴泽感到牙疼。
叶碎金这个女人,赵景文好歹是她的夫婿。你该说她是心大,还是什么?
但裴泽想到裴莲。
赵景文是裴莲自己求来的。不,是她自己以性命要挟闹来的。
她的性子,怎么样都会遇到一个如赵景文这般的劫。
其实想起来,叶碎金给裴家留了脸面。
她如果婚礼前、婚礼日来闹场,那么多宾客,裴泽的脸真要丢尽了。
裴泽运了运气,心平气和地道:“叶大人接着说吧。”
叶碎金抿嘴乐:“裴公有胸襟。我年轻,不与我计较。”
裴泽直接不想说话。
叶碎金手指按住舆图:“襄阳,我是必要的。”
她以谷城为起点,划了条线:“襄阳以西,都归裴公。但襄阳我必须收入囊中。”
裴泽凝目。
叶碎金道:“如此,我们两家背靠背,我志在南,而公志在西。我们两家并不冲突。”
她双手撑住桌面:“公意如何?”
裴泽抬起眼,凝视着叶碎金。
明明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女人,皮肤紧致透亮,浑身上下都是生命力。
可裴泽真的感到,这个年轻女人不仅眼光犀利,她还……非常懂他。
他的儿子叫作裴定西。
那孩子生于房陵,长于房陵。他的名字叫定西。
房陵之西,遥遥望去,要跨过金州、通州、壁州、巴州、阆州才是剑南道。
太难了,有时候他自己望着舆图,都不知道有生之年,能否再踏上故土。
叶碎金这年轻女人,张嘴就肯定他“志在西”。
叶碎金撑着桌案,含笑看着他。
她的目光总是这么热烈,一如她艳光四射的美貌。
她看着裴泽,裴泽也看着她。
而段锦,看着他们二人。
有难以言喻的气场张在二人之间。
旁的人进不去。
段锦知道自己虽然也在这房中,可那张桌子的台面上,现在只有裴泽和叶碎金他们两个人。
段锦羡慕又向往,他什么时候能让叶碎金这般注视着他呢。
叶碎金看裴泽的目光和看他的完全不一样。
段锦意识到,她注视裴泽的那种目光才是他想要的。
而不是那种温柔慈爱,宽容慈祥的。
那不对。
到底什么地方出错了?
到底该怎么样才能得到?
“这事,得从长计议。”裴泽冷静地道。
“当然,眼下,裴公先把怎么跟皇帝张口的事办了吧。”叶碎金道,“我现在驻扎在谷城。裴公的人可以去那里寻我,正好同我一道往邓州去。京城那边,我可以为裴公引荐。”
“还有就是……”叶碎金想了想,合作这种事,光拿一个赵景文做诚意,到底还是分量太轻,她道,“我有粮食。”
裴泽霍然抬眼。
“当然,亲兄弟明算账,亲亲家也是。”叶碎金补充道。
亲亲家。
裴泽嘴角都抽了抽。
但他四面八方都是对手,没人会卖粮给他。不管哪一方势力,都会把粮与铁捂得严严实实的。
去年房州粮食减产颇多。他的存粮着实有些危险,平时没事,但有战事,必然扛不住。这也是他不能立刻就答应叶碎金共谋襄州的一个原因。
叶碎金肯卖粮食给他,这是极大的诚意了。
这个亲家,做得!
书房的门,终于开了。
庭中四人都站直了身体,绷紧了,望过去。
有人迈过门槛,一步踏进了春光里。
她腰肢劲细,四肢修长,肩膀有力。一张面孔浓桃艳李,压了春光。
她微微仰起脸,感受了一下阳光,而后才向庭院中看去。
赵景文,她的前夫,正失神地望着她。
叶碎金微笑起来。


第82章 商定
现在十分麻烦, 因为裴莲硬赖在这里不肯回去。
两个人都在场的情况下,说的话每一个字都得注意。
赵景文捏捏裴莲的手,放开她, 快步上前, 面色沉重地对叶碎金低声道:“碎金, 此处不方便说话,我先随你回……”
叶碎金抬起手,截断了他说到一半的话。
他早就打好腹稿的自辩, 按照她的不同反应准备好的多套不同的说辞方案,统统都被她这一抬手压住了。
“我和裴公已商定, ”叶碎金微笑道, “将你许配给裴家小姐。”
她神情中透着满意与和蔼,叫人如沐春风。
但赵景文愣是没有听懂她的话。
她到底在说什么,怎么就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畴?
赵景文才迷茫地眨眨眼的功夫,裴泽也迈了出来。再后面跟出来的, 是时刻不与叶碎金离身的段锦。
段锦站到了一旁去。
裴泽和叶碎金并肩而立。
“莲儿,你过来。”他唤道。
裴莲刚才原是想拉住赵景文, 自己上去说话的,奈何他一步先过去了。
她吸口气, 轻提裙裾,走上前去,微微屈膝:“父亲?”
却看了一眼叶碎金。
因知道这个女人厉害, 就理所当然地觉得她相貌一定不会好看。赵郎因种种缘由与她做过夫妻, 但一定更喜欢自己。
万料不到, 叶氏踏出来, 仰脸沐春光, 艳美竟羞杀百花, 裴莲都看得呆了。
反应慢了一拍,才没扯住赵景文。
裴泽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给她:“拿去,叶大人与景文已经义绝。以后,景文是我们家的女婿。”
你一个人的夫婿。
你求仁得仁,总该满意了吧。
此时此刻,裴莲心情十分复杂。
没有吵闹,没有对质,没有声色俱厉的威胁或指责谩骂。那个女人甚至和蔼地在对她微笑。
裴莲懵懵地接过来,展开。
《义绝书》。
为什么是义绝?
因为义绝不是和离,是强制性的和离。
义绝,容不得赵景文说一个“不”字。
裴泽问:“景文,你可还有什么要与叶大人说的?”
赵景文就站在裴莲身旁,也清楚地看到了那张义绝书。
大红的官印,从户曹到县令,经办人的画押整整齐齐。连字都写得比别的文书更工整秀丽。
夫妻合义,义绝则离。
邓州叶碎金与赘婿太原赵景文,自此,恩断义绝。
夫妻二字,随风湮灭,再不必提。
赵景文恍如被人打了一闷棍,脑中嗡嗡,耳中鸣鸣。
有种天旋地转的无力感。
哪怕是当年逃亡路上藏身泥塘躲避抓壮丁的乱军,也没有如此无力。因知道自己还有一把子力气,关键时刻,还可以搏一搏。
从来没有过如现在,眼前,此刻,完完全全没有任何破局的办法。
那才是真正的无力。
明明把她所有可能的反应都设想过一遍了。哭也好,闹也好,怒也好,杀也好,都有对策。
万万想不到,她嘴角含着笑,反手把他推了出去。
裴泽唤道:“景文?”
他的声音隐含了威压。
赵景文被这一声唤醒,对上了裴泽凌厉的目光。
到底是在逆境困顿中也给自己杀出一片天地的男人,气势一点不输给叶碎金。
赵景文打了个寒颤,陡然清醒过来。
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束手无策,不知道叶碎金如何就能对他毫不挽留地放手。
但他知道,眼前的局面,他……已经承担不起再失去裴泽。
他嘴唇动动,艰难地道:“多、多谢……多谢叶大人,成全。”
一句话,似是用去了全身的力气。
裴泽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去看叶碎金。
叶碎金看着赵景文,知他此刻必定是翻江倒海一般。
她颔首,认真告诉他:“夫妻是前世修来的缘分。”
当然有时候是孽缘。
我不想要这孽缘,裴莲想独占这孽缘。
我们两个今生,都得到自己想要的,很好。
“好好对待裴小姐。”她嘱咐。
此女心胸,仁厚宽广,非一般男子能及——裴泽心中感叹。
他喝道:“莲儿,还不谢过叶大人。”
裴莲攥着那张义绝书,说不清心里的感受。
就很怪。
她雄赳赳气昂昂地来,想达到的最好的结果就是让赵景文成为自己一个人的夫婿。
明明实现了不是吗?怎么高兴不起来呢?
有种一拳打进棉花里的难受感。
“多……谢叶大人成全。”她别别扭扭地浅浅屈了下膝。
明明是叶氏,可父亲唤她叶大人,她作为晚辈就不能僭越,只能跟着父亲也唤一声叶大人。
真真难受死了。
叶碎金打量裴莲,感叹岁月之变迁,后来怎把裴莲变成了那副模样。
如今的裴莲,水嫩嫩的一个娇美少女。
这么年轻,被男人,被赵景文这样的男人的甜言蜜语哄了,实在太正常了。
可叹她前生,一世求而不得。
将希望都寄托在了大皇子身上,总认为这是她为赵景文生的长子。男人便是不爱她,总该爱儿子。
可那是普通的男人。
她爱的这个男人是皇帝,天家无父子从来不是玩笑。
赵景文对大皇子的打压,其他皇子对大皇子地位的威胁,才是最后压垮裴莲的那根稻草。
爱而不得,求而不应,终至绝望怨恨。
“裴小姐。”叶碎金念着前世那一丢丢的香火情,告诫裴莲,“你身份贵重,一定要记得这一点。”
她道:“景文若有不好,告诉你父亲,让长辈来管教他。”
前一句,裴莲矜持着,还觉得顺耳。
后一句就不那么顺耳了。
叶氏,明明是赵景文的前妻,论起来该和她平辈的。怎么说起话来完全是长辈的口吻。
裴莲有种无名之火,可又发不出来。
因为叶氏同时也是邓、唐州二州的节度使,皇帝敕封的二品大员。
虽然裴泽还没有承认这个皇帝,但……
总之,裴莲盛装前来,结果憋屈极了。
憋着太难受了。
裴莲扬起下巴,看着台阶上的叶碎金,道:“叶大人成人之美,我们裴家也不是小气人家。叶大人将夫婿让给了我,想要什么补偿,只请说。”
说起这个,叶碎金才露出了发自内心的高兴的笑。
“你不用操心。”她笑吟吟地道,“我和你父亲都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