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村整村的人一起南逃。”
“很多是跟着大户的队伍走,可干粮不够,没有车马,走着走着就跟不上了,唉。”
叶碎金道:“是可怜,但便是可怜,也不能抢咱们的粮食。如今粮食就是命,没粮就没命。阿锦,你不可以心软。”
段锦微怔。
叶碎金又说:“明日议一下,乱世得用重典。叶家堡不能让人觉得可欺。必要时,杀人立威。”
那时候她太年轻了,觉得流民可怜,下不去狠手去。
却不知道人是最欺软怕硬的。她有圣母心,流民们便敢仗着她这份慈悲作恶。
她今日要扑这边,明日要镇那边,精力全被牵住了。
同样的错,不能再犯第二次。
段锦在夜风中感到微微的不安。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若太过熟悉,熟悉到能分辨她走路的脚步声和呼吸间隐藏的情绪,就不会察觉不到她细微的变化。
叶碎金身上笼着奇异的气势,与她适才在房中做了什么无关,完全是她这个人的气息都变了。
可他离开坞堡才几天。
“可是……”他下意识地想为流民说话。
真的太惨了,老人是最先被抛弃的,草丛里有女子衣不蔽体的尸体,许多孩子与父母走散或者干脆没了父母,成了和他一样的孤儿。
怎么能……
叶碎金经过血与火、阴谋和诡计的淬炼,早就心硬似铁。
人命,既贵且贱。
可以让人痛得撕心裂肺,也可以只是公文里的数字。
但叶碎金也知道,要眼前这个还没杀过人见过血的少年立刻就转变成后来心狠手狠、让人战战的杀将,是不可能的。
人是得一步步成长。
但她相信,今生有她引路、指导,他们不需要再一起跌跌撞撞地去摸索,走那许多弯路,她可以让段锦成长得更快,更高。
“这些你别管,我自有计较。”她说。
她终究还是忍不住抬起手,摸上了段锦的脸。
皮肤被夜风吹得微凉,那触感是真实的,一丝丝酥麻感直往指尖里钻,瞬息传遍全身,让人心悸。
段锦记忆里,小时候常常被叶碎金摸头揉脸,有时候她还拧他的脸蛋玩。
后来他的身高渐渐追上了她,她就不会再揉他摸他了。
她今夜的指尖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温柔。可他已经长大了,没法再像小时候那样安心享受这份温柔。
段锦满脸通红,手足无措,磕磕巴巴:“主、主人?”
叶碎金收回手:“晒黑了。”
段锦松了口气,说:“是,太阳可毒呢。我从不偷懒,每天在地头上骑马巡视。”
叶碎金含笑看着他,问:“那你有没有想我?”
段锦毫不犹豫:“当然想了!”
他睁大眼睛道:“主人不知道,三日前,我突然心悸。大白天的,怪死了。”
“今天早晨堡里的人赶过来,说主人魇着了,我揪着他一问,竟然就是我心悸那时候的事!”
“这一定是因为我太想主人了,所以感知道了!主人,你说是不是!”
相似的话,先前赵景文也说过。原来她的重生,段锦也有所感应。
毕竟,这是她生命中牵连最密的两个男人。
叶碎金问:“除了心悸,你可还感知到别的什么?”
有没有想起什么呢?
她是死后重生回来。阿锦能不能也回来?
带着他们共同的记忆回来。这样,就不必一切都重头来过,他们两个双枪合璧,能把这天下都掀翻。
“旁的……没有。”段锦老老实实回答,挠头,“旁的什么?”
他没有。
叶碎金的心底深处感到一丝失落。
“没事。是我贪心了。”她复又笑道,“我总想让别人心里眼里都是我,天天记挂我。”
“那主人可以放心。”这一点段锦可以打包票,“我从来心里眼里都只有主人一个人!天天记挂着!”
叶碎金笑了。
她的眸光在星月下看起来格外慈爱温柔。
“阿锦,我认你做义弟吧。”她说。
段锦顿住,迷惑地看着叶碎金。
“我们结拜做姐弟,以后就是一家人。”叶碎金铿锵有力地说。“以后姐姐给你娶三妻,纳四妾!让你儿孙满堂!福泽万代!”
看看谁还敢背地里嘴碎大将军段锦是天煞孤星的命格!
看她不拿鞭子抽烂他们的嘴!
段锦呆了片刻,忽地眨巴了眨巴眼,用力地说:“我不要!”
叶碎金愣住。
“我命格不好的,注定天煞孤星,怎么能让主人为我挡命!”他坚定地说,“我不要!”
这命格是从前街上一个铁嘴半仙断的。
叶碎金一脚踢翻了那半仙的摊子,把他赶跑了。
段锦其实也不信,但这正好是他可以拒绝叶碎金的理由。
叶碎金还想再说,他抢着说:“主人虽好了,也得好好休息!若没旁的事,我回去啦!”
说完他就拔脚开溜了,一阵风似的来,一阵烟似的去。
叶碎金望着他的身形在门口消失,抬头看看星夜碧空,笑叹一声,转身回去房中。
丫鬟瞅着她进了房里,提着裙子跑出去追上段锦一通捶,压低声音:“你傻不傻!傻不傻!你干嘛不答应!你要做了主人义弟,身份就不一样了!你晓不晓得!”
真是要被傻小子气死了。
他们一起长大,一起练功,都是叶碎金的身边人。
段锦左支右挡,倔强道:“我就不!嘶——你轻点!”
原来丫鬟气得拧他。
“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我凭什么?”段锦揉着胳膊,低声解释,“我段锦何德何能,配做主人的义弟?我是立了什么大功,还是做了什么大事?”
丫鬟怔住。
“主人一个女人家掌叶家堡,本就不易。平白地突然认我这样一个大男人做弟弟,那些嘴脏的人还不定怎么编排她瞎话呢。你想没想过?”
丫鬟不吭声了,过了片刻,叹了口气。
她都陪着叶碎金经历过的。
那年老堡主过身,叶氏族人要争叶家堡,因为老堡主没有儿子,独叶碎金一个女儿。
偏这个女儿太厉害,叶氏族人不管是谁,单拎出来,没有能独自压得住她的。
大小姐也狠,当着族人的面一碗烈药灌下去,抹抹嘴:“我不生孩子!待我百年,自子侄中择优秀者继承!”
说完,将碗摔得粉碎:“中不中?”
都逼到这一步了,自然是只能中了。
叶碎金热孝里打擂招亲,给自己找了个夫婿。
不为别的,只为着一个已成家的妇人掌管坞堡比一个没成亲的黄毛丫头掌管坞堡说起来让人更安心。
明明人没变,还是那个人,只不过换了衣裳,挽了发髻。可这招真的管用。
人心就这么奇异地稳定下来了。
丫鬟忽然眼睛一亮,以拳击掌:“有了!”
她兴奋地说:“让赵郎君跟你认干亲!这样,你以后就是主人的叔叔!”
做不成弟弟,可以做小叔子嘛,一样一样的!
她真是太聪明了!
哪知道段锦眉毛倒竖,啐道:“呸!谁稀罕!”
哼了一声,拔脚就走。
丫鬟想追他,扭头看看正院,又怕叶碎金唤她,再扭头,那臭小子一身黑衣已经隐匿在夜色里看不见了。
跑得真快!
丫鬟跺跺脚,转身回去了。
正房里出来了别的丫鬟,看见她,招手:“唤你呢。”
又道:“在东间里。”
西边是寝卧,东边的次间和梢间作宴息室。
丫鬟匆匆进去,叶碎金问她:“他怎么说?”
原来是知道她必会追出去教训段锦那小子。
丫鬟忙为段锦解释,把他的原话复述了一遍,道:“他是为着主人。”
“我知道,他从来都是为我。”叶碎金的唇边,漾起淡淡笑意。
丫鬟心痒,觉得自己那聪明必须也得让叶碎金知道,遂把自己的主意说了出来。
让阿锦给赵景文做弟弟?
叶碎金扯扯嘴角:“他不配。”
丫鬟困惑。
谁?
到底是谁不配谁?
叶碎金盘膝坐在炕上,盯着桌案上散落的信件、文书、账目,黑黢黢的眸子,目光却好像落在空气里。
主人魇了一场,醒来后,比从前变得吓人。
丫鬟也不敢再多问。
作者有话说:
叔叔:指小叔子。
古人喊亲戚通常随孩子喊,“叔叔”意思是“(孩子他)叔叔”。


第6章 先生
赵景文清晨醒来,叶碎金已经洗漱完,丫鬟们在给她梳头。
她今日与平时不同,破天荒地竟梳了稍稍复杂的发髻。她以前是最不耐烦这个的,常恨不不能像男人那样扎个顶髻就行了,方便她跑马打拳耍枪。
叶碎金闻声转过身来:“你醒了?”
果然是人要梳妆,这样的发髻梳起来,她明艳年轻的面庞忽然就多了几分雍容贵气,更符合她叶家堡堡主的身份了。
真真戳到了赵景文的心坎里。
他套上衫子,走到她背后,按住她的肩膀给她按摩,笑道:“怎起得这样早?”
叶碎金撩起眼,从铜菱花里去看赵景文。白天看,真是更俊。
人若生得相貌好,真的占很大便宜。
叶碎金在镜子里扯扯嘴角:“辛苦了。”
至于辛苦什么,只有两夫妻心里明白。
叶碎金年轻时候,只当这全是该当的。
但叶碎金做过皇后,见过皇帝赵景文施恩临幸后宫的模样。当然,赵景文在中宫不敢露出这种施恩的嘴脸,否则他的皇后就敢把他踹到床下去。
正妻到底是和妃妾不一样。
这也是裴莲恨她的主要原因。
一个人求而不得的,是另一个人毫不在意的,怎么能不恨。
但叶碎金重回年轻时候再看眼前的赵景文,才恍然发现这时候的他是多么卖力地在每一处细节上讨好她。
有一种莫名的荒谬好笑之感。
很想按着皇帝赵景文的狗头让他也回来看看,看看他自己小心卑微的模样。
赵景文笑得非常舒心。年轻夫妻房事和谐,自然就舒心。
叶碎金推开他:“去洗漱吧,待会正堂里大家伙要碰个头。”
赵景文道了声“好”,脚步轻快地去了。
用罢早饭又稍待了片刻,夫妻一同往正堂里去。
正堂是做议事用的,高大开阔。
正中的座位铺着虎皮,这是叶碎金的父亲亲手打的,铺在这堡主的座椅上,极是威风。
但夏日里为了凉爽,又在虎皮上垫了柔软透气的簟席。
正堂两侧,左右各有两排座椅,大多数时候坐不满,像今天这样的会议,其实坐不满前排,但前排空着些椅子,仍是有人坐在后排的。
见叶碎金夫妻迈进来,众人利落起身,纷纷行礼。
左边前排的人唤:“六娘。”
这是亲族。因叶碎金在她这一辈的族姐妹中行六。
右边的人称:“少堡主。”
这些个人有武人装束的,也有文士打扮的,是门客。
坐在后排的人则口称:“主人。”
这些是家将、管事,皆是奴身。
叶碎金虽在族中姐妹里行六。但她实际上没有亲、堂姐妹,和她一起序齿排行的都是她的堂叔们的女儿,只是她的从姐妹而已。
叶碎金的父亲因没有亲兄弟,叶碎金没有亲、堂兄弟姐妹,为了让她与族人亲睦,特特让她与从姐妹们一起序齿的。
故而,对内她是六娘,对外她却是叶家堡大小姐。
叶碎金一眼就看见了段锦。这小子也在后排。
平日人若多了,他年纪小,根本捞不着座,都得站在第二排的后面空地上。今天人少,他厚脸皮也占了个座,很乖觉地坐在了最末首。
堡中诸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只当他是个皮猴子,也不以为忤。
叶碎金只要看到段锦还活着,就觉得精神抖擞,全身都是力气。
她藏起眼中笑意,颔首道:“免礼。坐吧。”
堂中的气氛微微异样,大家都或多或少地察觉到叶碎金周身气息的变化。
居移气,养移体。母仪天下久了,与还年轻时候的叶碎金,当然不一样。
但众人当然想不到眼前的叶碎金已经不是前几日的那个叶碎金,只和赵景文一样,觉得是因为她今天妆扮得更正式,所以显得气度更好了。
尤其是那双眼睛,特别地有神。一眼扫过来,有种无形的压力,让人心中生凛。
待落座,左首上位的人先开口:“可好利落了?燕婆婆说你魇着了。怎么回事,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叶碎金的父亲是独子,说话这人是他的堂兄,族中行四,叶碎金的四堂叔。是她的长辈。血缘上在三服之内,可以说是叶碎金最近的亲人。
叶碎金眸子转过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年轻的时候眼界小,心里只有叶家堡。亲族在她心里就成了要防的人。
及至后来走出去,才知道天地广阔大有可为,小小叶家堡算什么。面对着更大的外力,亲族必须上下齐心拧成一股绳才能杀出一条血路。
眼前这位叶四叔,在堡里时给了她多大的压力,在外面时就给了她多有力的支撑。
他后来受伤太重,救不过来了。
临死前抓着叶碎金的手,拼着最后一口气:“赵、赵景文……不行……”
她那时候何尝不是已经明白赵景文这个人不行。
可她上了赵景文这条船,没有在最开始该放弃的时候果断跳船,后面为了不亏本,只能不停地往这条船上继续投入,越投越多,越多就越下不了船。
否则,前面投进去的岂不都成了打水漂。
怎么能甘心呢。
叶四叔看清了叶家堡的未来,在焦虑不安中死去,死不瞑目。是叶碎金给他拢上的眼。
才收殓了叶四叔,前线又传来他两个儿子,叶三郎和叶五郎,叶碎金的两个从兄弟战亡的消息。
叶碎金在人前只沉沉地道了一声:“知道了。”
可在军帐深处无人看到的地方,她却伏在行军床上,死死咬住被褥,唯恐的自己的声音被别人听到。
哭得全身发抖。
血脉相连,同一个高祖、同一个曾祖的血亲,每断绝一支,都像割肉。
原来,这就是“族”的意义。
“四叔。”叶碎金唤了他一声,眸子黢黑,“我不是招惹了脏东西,其实是,父亲和祖父托梦给我,教训了我好大一顿。”
大堂里静了一瞬,叶四叔更是愕然。
怪力乱神之类的东西,要说信也信,要说不信也不信。
这得分境况,得看当时什么情形,还得看对自己有利还是有害。
叶碎金年轻气盛,素来不信这一套的。她这回被魇着了,叶四叔还跟自己儿子嗤道:“定是她平日里对神佛不敬,遭罚了。”
他的大儿子道:“你少说两句讨嫌的话中不中。”
他的小儿子道:“爹我劝你多喝汤少惹闲气。”
让叶碎金一个晚辈女娃子掌了叶家堡,他这个长辈是很不服气的,但小一辈却都还挺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