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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缨眉眼肃重,谢星阑略作沉吟,道:“他当年收取银钱后,回乡开了饭馆,生活还算富足,但两年前,饭馆倒闭,他们一家只靠余财过活,而他十多年未回京城,却在我们找他的途中跑回来,他的目的,必与当年旧事有关。”
秦缨想起了那道平安符,“岳仵作说他带的平安符,乃是消灾求财之用,此人必定是重财之人,而谢咏告诉他,查探之人乃是当年的船老板家人,即便有些银钱,却也并非大富大贵之家,那他会否想求更大的财富?”
谢星阑点头,“我亦想到了此处,这样一个求财之人,远赴京城是为了酬金,既是如此,何不找那最大的主顾,他一定是记得当年找他之人的模样。”
他语声微冷,“若真是如此,那足以说明当年谋害我父亲母亲的凶手,就在这京城之中,侯波出现,他们多半猜到当年之事露了破绽。”
他唇角紧抿,面色也难已掩饰地发寒,“但于我而言,这是机会,抓到谋害侯波之人,便等于抓到谋害我们全家上下的凶手。”
秦缨一听,心底暗道不妙,“那我不该喊你们过来,如今的动静,说不定那幕后凶手已经知晓,若是把尸体也带过来,那岂非明摆着你在探查?”
谢星阑摇头,“我适才已想到这点,但无妨,到了如今,不怕将此事闹至明面,一来,我要堂堂正正为全家上下昭雪,二来,亦不怕打草惊蛇,时隔多年,他们越是害怕,便会露出越多的破绽,这便又是机会。”
到底是十三年前的案子,谢星阑本就发愁如何挖出凶手的线索,却没想到侯波自视过高,千里赴死,也逼得凶手乱了阵脚。
秦缨明白期间道理,却担心道:“但你在明处,凶手在暗处,当年他们能对你们全家下死手,今日便还能对你不利,而你还是唯一一个死里逃生者。”
她眼底满是忧切,谢星阑语气微缓道:“我会小心防范,也不会大张旗鼓揭发旧案,先按普通命案论处,彻查侯波来京城后的行踪,有了线索再做定夺,若真牵出了那幕后之人,我必不会再手软——”
他心有谋算,但这最后一句的语气却有些骇人,那乌黑的眼仁深处,更有厉色浮现。
秦缨明白二十多条人命的血仇有多沉重,但看他如此,她不禁想到了原文中他执着于权势与仇恨的模样,而在那时,他还不知至亲家仆乃是被人谋害。
秦缨迟疑片刻,忍不住道:“这确是极好机会,这般查法我亦赞同,但……亲生父母与仆从的仇恨再重,你亦要先顾全己身,倘若一个人眼底心底只有仇恨,那他便只会被戾恨蒙蔽,为心魔所累,到那时——”
秦缨言自肺腑,可话未说完,谢星阑忽然轻笑了一下。
秦缨说不下去了,蹙眉道:“我说的不对?”
谢星阑摇头,眉眼间沉凝半日的郁气散去,眼底也滑过了两分笑意,“你说的很对,若一人心底眼底只有仇恨,那必定面目全非。”
见他明白,秦缨纳闷道:“那你笑什么?”
谢星阑眼底仍有明彩,却又语气深长道:“你似乎很担心我变成满心仇恨之人。”
秦缨眼珠儿动了动,镇定道:“因你肩负仇恨本就重,我有此担心也是寻常,就好比我母亲与兄长的旧事,我时而也有些往极坏处想的念头。”
谢星阑一默,“那倘若我真的变成面目可憎之人呢?”
秦缨眼瞳微瞪,“怎会?你往日那些传言我都知晓,虽不知几分为真,但在我看来,你与传言早已大不相同,我也不会叫你变成那样!”
秦缨不知怎么有些着急,最后一言脱口而出,话音落下,她自己也是一愣,而这时,谢星阑深深看她一刹,抬步朝她走近了些。
他倏地迫近,像有何话要说,秦缨心一跳,先找话道:“但你骗了我,你那首曲子根本不长,看在你来了七日的份上,我——”
“将琴代语,以写衷肠。”
谢星阑定定看着她,秦缨一愣,“什么?”
谢星阑目光不移,神色也逐渐郑重,“这是埙曲原有诗词,叫《凤求凰》,这两句词,便是我为你吹曲子的意义——”
秦缨呼吸都屏住,她再不通文辞,也知那八字是何意,看着谢星阑墨玉般的眼睛,她深吸口气,问:“你为别的姑娘吹过曲子吗?”
秦缨是明知故问,果然,谢星阑蹙眉道:“自然不曾。”
秦缨眼睫眨了眨,亦专注地看他,像在琢磨重大决断,谢星阑见她未语,不知想到什么,语声艰涩了些,“我不会为别人吹曲子,但我如此,也并非强求你做何应答。”
秦缨一听,不满道:“为何不强求?”
如此,轮到谢星阑微愣,秦缨下颌微扬,双眸灿然,似团着一簇火,“若不想强求,又何必夜夜为我吹曲子?难道你的衷肠,都是假的吗?”
谢星阑扬声,“当然不是——”
秦缨又道:“那便是不够坚定!”
谢星阑忙摇头,起誓一般道:“坚若磐石,绝无移转!”
他呼吸紧促起来,目光亦急迫地落在秦缨脸上,像在确定她之意是否为真,几番逡巡后,谢星阑情愫难抑,“秦缨,你这是——”
秦缨眨眨眼睛,“我不能白听你的曲子呀。”
谢星阑气息一重,终于确信她竟在回应,他忍不住近前,双臂微抬,但将触的刹那,又迟疑地定住,而秦缨目光雪亮地看着他,笑颜若画,不躲不避。
数月的惦念与十日未见的牵挂齐齐涌上,谢星阑再难忍耐,倾身过去,将她缓而重地拥入怀中。
他动作小心,透着珍视,而真正抱入怀,才知她竟如此纤瘦,他收紧臂弯,一时只觉如梦似幻,缓了片刻,他才心潮难平道:“若是从前,我或可被仇恨蒙蔽,但自数月前起,我心里眼里便只有——”
“公子!都吩咐好了——”
随着高声,谢坚一把推开了门——
他倒吸一口凉气,双眸瞪似铜铃,又眼疾手快将门一合。
门扉合紧后,他才彻底反应过来看到了什么,面色一变,他连声告罪:“小人有罪小人有罪,小人什么都没看见,天爷哎……”
白鸳守在偏房,听见动静出来,便见谢坚求爷爷告奶奶地作揖,像闯了大祸,她上前道:“怎么了?你惹谢大人不高兴了?”
谢坚一脸哀莫大于心死之状,一时指门内,一时指自己,“他我、我他”半天,却是说不清楚,这时,“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了开。
秦缨站在门口,噙着几分笑,谢星阑站在她身后,面色黑如锅底。
白鸳好奇地看着二人,秦缨径直跨出门槛,“谢大人还有差事要办,爹爹这个时辰也该回来了,我们回府吧。”
白鸳应是,与秦缨一同朝院门走,谢星阑相送,谢坚耷眉丧眼地跟在最后。
直等到了马车旁,秦缨才道:“明日我再过来,倘若得了消息,又或是要我再行验尸,便让人来寻我,我倾向他是在城内遇害再被抛尸出去,且近日能掩藏踪迹,必定已经认识了其他人,独身不太可能,可顺着此方向找一找行踪。”
说至此,她又越过谢星阑肩膀看了一眼鼻头通红的告罪之人,叮嘱道:“不准罚谢坚。”
谢星阑抿了抿唇,应好,又上前为她掀起帘络。
待秦缨上马车,车轮走动起来时,谢星阑方才回身,见谢坚一脸陪笑,他大步入衙门,“调集人手,去城南——”
第214章 坦诚
回侯府时, 秦璋尚未归来,秦缨想了想,先吩咐沈珞往郡王府走一趟, 好歹令李芳蕤放下心,如此又等了小半个时辰, 待暮色黄昏时,才等到秦璋。
她在府门处候着,秦璋一下马车便迎上去, “爹爹——”
见她要来扶自己,眼底透着小心, 秦璋叹了口气, 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
父女二人一同回到经室, 秦缨又殷勤地为他褪斗篷, 等他落座,秦缨已倒好一杯热茶端了过来,她双手奉上, “爹爹,女儿以茶代酒,给爹爹赔罪。”
见她如此, 秦璋目光更为复杂, 他接过茶盏,令秦缨落座。
秦缨听令, 规规矩矩地坐在榻几一侧。
秦璋看了她两眼,“今日, 我去见你母亲了。”
秦缨乖乖点头, “女儿知道。”
秦璋又道:“当年你母亲弥留之际,抓着爹爹的手, 让爹爹立下毒誓,说以后绝不能委屈你半分,要让你平安喜乐长大——”
秦缨专注地听着,也并无过分探究之意,仿佛秦璋如今说或是不说,她都安然接受,但她越是乖觉,秦璋反越是窝心。
他叹了口气,眸色苍凉起来,“这些年,爹爹的心从未安稳过,但爹爹从前打定主意,要将这些旧事带到棺材里去,这辈子爹爹无用,那便只做一件事,遵守对你母亲的承诺,让你一辈子无忧无虑……”
秦缨听得揪心,也骤然明白为何原文中秦缨早逝后,秦璋能心碎至一夜白发,又没多久便在打击之下重病过世,她欲言又止,“爹爹……”
秦璋苦笑一瞬,“这几日,本想早些去问你母亲的意思,但又想,事到如今,该是爹爹自己想通想透了做决断才行,于是等到今日,爹爹才去见你母亲。”
他深吸口气,面容沉定下来,“你广叔那日也劝爹爹,说你已长大,而这些年爹爹从未甘心过,难道真要等到百年之后,去九泉之下向你母亲赔罪?爹爹一想,愧责难当,倘若真到了那一步,爹爹哪有颜面见你母亲?”
他凄然道:“你广叔说得对,爹爹不甘心,太不甘心,当年事发之后,爹爹已经发现古怪,但苦于寻不到证据,又猜到真相骇人,这才只守着对你母亲的承诺过活,但如今,因为女儿你,或许……或许是能有一线希望的。”
秦缨心跳得快起来,“爹爹愿告诉女儿了?”
秦璋颔首,又道:“但你要答应爹爹,切不可轻举妄动,否则或许会引来祸端。”
秦缨重重点头:“您放心,女儿万事都会与您商量!”
秦缨定了定神,又看了一眼门口,见秦广守在外,方才道:“这一切,都要从你母亲和兄长出现瘟疫之症开始说起——”
他眯起眸子,幽幽回忆道:“当时我们得了处民宅暂居,起初尚好,后来城中生瘟疫,我们府中上下,除必要之事,谁也不出门,但就在九月初一,刺史府潜入刺客的消息传了开,也是因那夜动静实在太大,你母亲当时听闻太后和陛下受了惊吓,还有好些人受了伤,顿时心急如焚,外头乱军正围城,倘若陛下出了事,那岂非军心大乱?”
“当时所有人都盯着皇室住着的刺史府,你母亲等了两日,没等到安然无恙的消息,只担心是陛下受了伤,便顾不得瘟疫,穿戴齐整,做了防范后,谁也没带,独自往刺史府去面圣——”
“她贵为公主,外头的御林军巡卫不敢拦她,便如此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刺史府,她和陛下虽非一母同胞,但她们生母地位都不算高,幼时境遇也十分相似,便多有互相照拂,感情非比寻常,她去了,宫侍不敢拦阻,但这一次,她却只见到了太后,不曾见到陛下。”
秦璋说至此,眉头紧拧,“我记得那时天气已经转凉,她去了一个时辰不到便回来了,我一问,她说只见到了太后,与太后说了两句话,太后告诉她,陛下并未受伤,只是受了惊吓,精神大为不济,且因为陛下瘟疫并未痊愈,人也颇为虚弱,正在修养。”
秦缨凝眸,“陛下何时染上瘟疫的?”
秦璋沉沉道:“不错,八月中陛下便染了瘟疫,此事秘而未宣,由当时的太医院院正负责诊治,但你母亲去请安时看出不妥,陛下也未瞒她。”
秦缨了然,又问:“那后来呢?”
秦璋叹了口气,“你母亲不放心,定要见到陛下才好,重阳节前两日,她便又去了一次,这一次终于见到了,我还记得,刚回来时,她有些忧心忡忡的,说一个月不见,陛下瘟疫虽愈,但人脸色蜡黄,相比从前儒雅俊朗的模样,已是瘦得脱了像,精神也颇为颓靡,只与她说了两句话,便令她回来歇着,我看她担心太过,只得在旁开解。”
秦缨听着,再联系苏镰的证词,便知苏镰所言的最后一次见到义川公主,当是在公主第一次去刺史府拜见之时。
秦缨又问:“那是如何发现母亲和兄长染疫的?”
秦璋望向墙上那副仕女抱筝图,道:“你母亲回来两日后,正是重阳节当天,先是你哥哥有体热、恶心之感,只隔两个时辰,你母亲也有此状,还觉心悸犯晕,在当时,这些都算是染瘟疫后的初发症状,一见她们如此,再想到你母亲去探望过陛下,我们满府上下都以为她们染了瘟疫,你母亲骇然,你哥哥也害怕不已,我则立刻去请太医。”
“你母亲和兄长染病的消息传到了太后那里,太后便钦点了那位苏太医,他来问脉,说脉象还不算分明,但以防万一,趁着才发病最好立刻用药。”
“当时药材稀贵,有些人染病四五日便会呕血而亡,我担心控制不住,自然答应下来,从重阳节当天开始用药,可用药三日后,她们的病情却并无好转,苏太医起先说,这病不好治,或许要等毒邪全发出来,又用两日后,她们果然病得更为严重,尤其你哥哥,开始上吐下泻,呕吐物中已多有血丝,苏太医面色越来越凝重,又换了几味药,但方子大体不变,那医方当年已治好了数百人,谁也不敢轻易换,但就是如此用着药,在十九日夜里,你哥哥吐出一摊血污之后,未挺得过来……”
秦璋面生悲色,嗓子也哑了下来,秦缨忙坐去秦璋身边,轻拍他背脊。
秦璋默了默,又接着道:“当时最悲痛的是你母亲,她只觉是她害了你哥哥,你哥哥年幼,体魄不及大人强健,这才比她先病发,也比她严重,她那时也已经难进食水,悲痛之余,病况自然又严重一层……”
秦璋看向秦缨,“那时你还在襁褓之中,自从你母亲染病,便由奶娘带着分屋居住,我一直陪着你母亲你哥哥,也不敢近你的身,说来也怪,那些日子我和你广叔几人常进出你母亲的屋子,却都不曾染病,但我们只以为喝的预防药汤起了效。”
“我草草火葬了你兄长,又继续照顾你母亲,当时已入初冬,坊间治疫已大有成效,我本以为,等你母亲拖进了十月,也会好转,但最终,你母亲一日比一日虚弱,用半点饭食也会带着血吐出,更别提痉挛抽搐、高热不退等状了,直到冬月初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