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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忠眨了眨眼,“大抵申时出门,酉时归来,冬日天黑的早,将军归来时,已是傍晚天光昏暗,且那两日下了大雪,外头冷的很,他回府时,身上斗篷领子竖起,神色……神色有些凝重,好像没找到要买的书,哦对了——”
宝忠小脸皱起,“他回府后,径直去了东院厢房,小人一路跟着侍候,可进门之前,他忽然问这个时辰,侯爷可回侯府了,小人哪里知道,侯爷那时候天天要入宫面圣的,小人便直言不确定,将军犹豫了一会儿,摇头说没什么,便进了屋子,当天夜里,一晚上没出来,也未用晚膳,不过将军素来天黑便歇下,也没什么异常。”
谢星阑心弦一紧,“他问定北侯做什么?”
宝忠摇头,“大抵是想与侯爷商量什么吧,这院子虽好,但看得出来,将军独自住着有些不习惯,也不爱使唤我们,每次去侯府之前,也会问我们时辰是否合适,将军是个十分守礼数之人,也不爱给侯爷添麻烦。”
肖琦忙点头,“不错,老赵就是这样的人,他平日寡言,一件事没想周全之前,是不会对任何人开口的。”
谢星阑与秦缨对视了一眼。
宝忠见气氛不对,战战兢兢道:“将军回京后,这样的事没有十次也有八次,他不爱出门访友,但也偶尔出去转个把时辰,小人、小人此前并未当做异样禀告——”
秦缨道:“第二日呢?第二日有何异常吗?”
宝忠苦哈哈道:“第二日将军如常用早膳,后来还被侯爷唤去了侯府,小人去收拾书案时,看到将军前夜也临帖了,但一看那日写的就不太顺利,好几张纸都被将军烧掉了。”
秦缨拧眉,“烧掉?”
宝忠又点头,“不错,将军临帖,但凡不满意的,都会烧掉。”
肖琦道:“二十八那日,正是侯爷喊我们去侯府,问我们愿不愿去未央池,至于老赵临帖,如我没猜错,他是在推演军备精进之事,这些都是机密,所有作废的文稿画稿,都是要烧毁的。”
秦缨犯了难,“他那日出去必定遇到了什么,甚至想去拜访侯爷,但大抵未拿定注意,末了还是算了,二十八那日,他什么也未说?”
肖琦摇头:“没有,且若要拜访侯爷,那定与军中事有关的。”
秦缨又问宝忠:“后来呢?他从侯府回来之后呢?”
宝忠道:“还是老样子,将军回来的时候,尚未天黑,他闭门不出,直到——”
说至此,宝忠忽然嗓子一紧,道:“直到晚膳时分,小人去送晚膳,进门却见将军在写一封公文似的,见小人来,他让小人准备车马去定北侯府,可等小人将晚膳放下之后,他又说不必,小人当时有些纳闷,却也没当回事,毕竟天色太晚。”
“公文?后来可有让你送公文?”
宝忠摇头,“大抵又写坏了,第二日将军去赴宴,小人进屋子收拾书房,还是看到有烧掉的纸张——”
秦缨沉吟一瞬,又问:“他烧掉的纸灰何在?”
宝忠怯怯地,“小人早就倒掉了,就倒在院子里梅树根下——”
秦缨忙道:“带我去看看!”
宝忠点头应好,朝东院走去,没多时入了月洞门,直指着西北方向的一株花苞盛放的梅树,“就在那里——”
秦缨步伐很快,等到了梅树跟前,果真见梅树树根下洒着满地黑灰,上月末的大雪在二十七日清晨停下,此后虽飘过雪粒,却因天气严寒,积雪未化,因此黑灰仍是那日倾倒时的模样,秦缨小心翼翼蹲下,稍一拨弄后眼瞳一缩,“用的什么墨?”
宝忠愣了愣道:“松烟墨。”
秦缨吩咐道:“去拿竹夹和干净的白纸来,再找个托盘。”
谢星阑亦在她跟前倾身,“怎么?”
秦缨拧着眉峰,“有未碎的纸灰,看能否靠着松烟墨辨出其上字迹,松烟墨与油烟墨制作工艺不同,而寻常松木难已完全烧化,因此大都含砂,纸页烧成灰烬后,墨砂仍然留着,只要纸灰未碎,仔细甄别,或许能辨出一二字。”
谢星阑眼瞳动了动,转头一看,便见秦缨欺霜赛雪的脸颊冻得微红,清秀明丽的眸子正一错不错地盯着灰烬,仿佛再幽微的痕迹,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谢星阑转头吩咐:“准备间暖和点的屋子。”
肖琦自去安排,没多时,宝忠将秦缨所需之物取来,便见秦缨捏着竹夹,小心翼翼地将烧成灰的纸碎平铺在了干净的宣纸上,一炷香的时辰之后,十多片纸灰被寻出,秦缨又缓缓拖着托盘,转身进了备好的偏厅。
刚将托盘放下,秦缨看了一眼屋子,吩咐道:“将门窗全部关上,让屋子昏暗一些,再点一盏灯来,再拿纸笔——”
无人知道秦缨要如何甄别,只按吩咐行事,这时,谢坚却从外快步而来,“公子,未央池那边有消息了,找到了一个这两日行迹诡异的御林武卫。”
谢星阑扬眉,“人在何处?”
谢坚道:“尚未拿人,此人是郑钦麾下,我们还未惊动他。”
谢星阑转身看向秦缨,还未说话,秦缨已开口道:“你去便是,我先在此研究研究,若得了准,便去未央池寻你——”
谢星阑沉沉点头,又吩咐两翊卫留在此听秦缨调遣才转身离开。
他一走,屋子关门闭窗,彻底昏暗下来,白鸳和肖琦站在一旁,都不知秦缨要如何做,便见秦缨拿灯盏让光亮照在其上,又不断变幻角度,某一刻,她定住身形,仔仔细细地盯着一抹碎片细看,只见黑色的纸灰之上竟有几星微弱的细闪,又半晌,秦缨在一旁白纸上写下了半个字形。
肖琦大为惊叹,“是那墨砂映光?”
秦缨不置可否地点头,又一片一片地细细分辨,足足两个时辰之后,秦缨望着白纸上十来个残字紧拧了眉头,“将赵将军写过的帖子拿来。”
宝忠应声而去,待看了赵永繁之字,秦缨又一一比对分辨,直等到傍晚时分,她才面寒如水地吩咐沈珞,“去未央池——”
……
未央池西北方向的值房外,谢星阑与崔慕之和郑钦三人,已等了小半个时辰,郑钦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色,黑着脸道:“你最好没有抓错人!”
暗房内传来痛苦的嚎叫,谢星阑面不改色道:“此事事关重大,想必国公爷已经与你细说,宁可抓错,也绝不可能放过。”
“你——”
郑钦心底憋闷,目光一转,看着崔慕之冷笑,“我御下出了个内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人利用陛下盛宠,包庇通敌奸细。”
崔慕之蹙眉,“劝你慎言,传到陛下耳朵里,只怕你父亲都不好交代,我崔氏满门忠烈,无惧捕风捉影栽赃之行,若真有通敌细作,我头一个不姑息。”
郑钦嗤笑,“好一个满门忠烈,好一个不姑息,你叔父早上被押入刑部大牢,下午他的折子便递入了崇政殿,倒不敢为自己喊冤了,只领了个贪财受贿,识人不清之罪,‘忠烈’二字,哪有你崔氏尊荣要紧?若真俯仰无愧,怎不让龙翊卫审崔毅?”
崔慕之沉声道:“那你要去问陛下。”
郑钦眼底闪过两分轻蔑,“有陛下的宠纵,果真不一样,万事只需将陛下抬出便是,只可惜了赵参军,大好年纪,满心抱负精忠报国,末了,却死在了这皇家御苑之中,还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大庭广众,又当着谢星阑的面,崔慕之懒得理会郑钦狂悖,而这时,一道脚步声从内室传出,几人目光一转,便见谢坚一边擦着手上血迹,一边朝外走了出来,“公子,两位大人,乌齐鸣招了——”
一听此言,三人便知这御林武卫的确犯了罪责,郑钦前一刻还在鄙薄崔慕之,此刻剑眉一皱,“怎么回事?”
谢坚看着谢星阑道:“乌齐鸣今夏染了赌习,此前已欠债六百多两银子,他出身黔州富足人家,靠武举入禁军,本是大好前程,出了这等事自不敢告知家族,这半年他几次被追债,皆靠着变卖京中家产勉强应付,月前,他收到家中寄来的银两,本想靠这些银子翻身,谁知输了个精光不说,又多欠了百多两银子,走投无路之时,一位玉行老板找到他,说得知南诏使臣入了未央池,而他想与南诏人做美玉生意,便想让此人为其传信——”
谢星阑目光微利,“是江原?”
谢坚点头,“不错,我问了长相模样,确是江原,乌齐鸣说江原打算去南诏采买美玉,但平日里哪见得到南诏王族?便想趁此机会,与南诏人攀扯关系,他别的也不敢做,只让乌齐鸣送一份厚礼给蒙礼身边亲信,算是见面礼,可没想到,那亲信一听送礼物的是个大周商人,只觉被看轻,大为恼怒,又将礼退了回来。”
“乌齐鸣说,是一只巴掌大的锦盒,里头放了一只通体碧绿的和田玉貔貅,价值千金,他此行本就逾矩,见那南诏人连礼都不收,也不敢声张,忙将锦盒还给了那人,那人见状很是失望,却也没有少他三百两银子,他本以为,此事根本不算什么,直到赵参军死的古怪,未央池中风声鹤唳,他这才紧张害怕起来——”
郑钦没听懂,“这是何意?退回去做什么?”
谢星阑寒声道:“若未猜错,那礼物他们本就不可能收,礼物一进一出,只为了内外勾结,他们心知自己受着监视,因此只能找御林军传信才能成事,可是赏雪宴前发生之事?”
谢坚倒:“是十月二十六之事。”
崔慕之看向郑钦,“那便是在赏雪宴前几日,未央池建成后,少有人来此游玩,而南诏人来了未央池数日,早已熟悉地形,定是他们勘察了此地,定好了杀人计策,而后令在外之人配合——”
郑钦面色难看起来,“我……我那几日身体不适,此番所用之人,也并非金吾卫旧属,我怎知此人有这般恶习?”
他快速看向谢星阑,“那如此,可证实是南诏人作乱了?”
崔慕之嘲讽一笑,谢星阑道:“不算证实,没有找到江原,也没有抓到那锦盒传信的现形,南诏人凭何要认?”
郑钦面上一阵青白交加,“那如此……如此也不能证明,真就是我麾下之人误事……”
郑钦说着话,气息明显混乱起来,他近日许是当真不适,眼下青黑一片,此刻一把握住身侧腰刀,眉眼间愤懑分明。
崔慕之道:“事实当前,陛下自有明断,我劝你自去请罪。”
郑钦哪能服气,还要分辨,一个翊卫从远处跑来,“大人,县主来了——”
此言落定,谢星阑与崔慕之一同迈步,郑钦被二人甩在身后,愣了愣才跟上去,没走多远,便见秦缨披着斗篷匆匆而来。
谢星阑迎上去,“可是得了线索?”
秦缨唇角紧抿,又看了一眼崔慕之与郑钦,语速极快道:“幕后之人,乃是冲着赵参军而来,他当是被骗了——”
说着话,秦缨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来,“这是我从灰烬之中分辨出来的字样,和赵参军的笔记比对之后,确定十字无误,其中‘月楼’、‘火器’以及‘崔’、‘秘’几字,皆是分明,我猜测,这是赵永繁在赴宴之前,想对定北侯陈情,但因尚未确认,这份事关重大的指控并未交出去,他大抵是想自己确认无误后再禀告定北侯。”
谢星阑指尖微紧,一旁郑钦眼瞳一瞪,“崔氏?怎提到了崔氏?”
崔慕之眼瞳闪了闪,“是那江原指控崔氏与南诏人有染,又编出在揽月楼会面的谎话,以此哄骗赵永繁?”
秦缨颔首,“赵永繁与你叔父有旧怨,幕后之人,大抵是想借此生事,他们要么以为赵永繁因旧怨,必定利用定北侯府指证崔氏,要么,他们了解赵永繁为人,知道他不可能轻举妄动,而后将其诱骗至揽月楼……我更倾向于第二种,这是诱骗他的杀局。”
天光已是昏暗,谢星阑寒声道:“我这里查到一御林武卫在十月二十六这日,私下帮江原与南诏人传过物件,极可能是帮南诏人传信,以此谋划如何里应外合,二十六传出杀人之法,二十七江原秘见赵永繁,二十九赵永繁赴赏雪宴,便似肖琦所言,赵永繁从不说没把握之事,因此他谁也没多问,只自己来验证。”
顿了顿,谢星阑目光一转看向潇湘馆方向,“那几乎可以肯定,确是南诏人在作乱,但只凭这些,无法令他们认罪。”
秦缨一颗心沉若千钧,“为今之计,要么找到留在现场的其他直接证据,要么抓到江原,但这两条,哪一条都不容易。”
未央池仍坐落在皑皑雪色之中,远处邀月楼与揽月楼似皓白琼楼一般,莫说大雪无痕,单说距离赵永繁坠楼已过五日,大多数痕迹都难留存。
谢星阑当机立断,“留人在此搜查,我先去面圣。”他说着看了一眼手中纸页,“陛下多半要问如何找出这些残字,你随我同去。”
秦缨点头应是,一旁郑钦犹豫一瞬道:“我亦同去。”
谢星阑不置可否,眼见暮色将至,先往内宫方向走,待几人入了宫城至崇政殿,便见崇政殿内一片灯火通明,而黄万福拧着眉头站在殿门之外,正一脸哀愁地望着天穹。
听见动静,黄万福往西边看来,见他们三人同来,黄万福挤出个笑迎了两步,“县主和两位将军怎么来了?是赵参军的事有了眉目?”
谢星阑应是,又往殿门方向看了一眼,“陛下在忙着?”
黄万福笑意散去,叹道:“今天下午来的急报,北面禹州、丰州等地连日大雪,已经遭灾了,都是上折子来朝中讨赈灾银两的,陛下已经把户部袁尚书、林侍郎留了两个时辰了,一直在议如何安排震灾事宜——”
黄万福越说越是发愁,“京城大雪停了几日了,北面却是一日不见停,说是光禹州便冻死数百人了,各地开仓赈灾,但米粮不知撑多久,若这大雪一直不停,那可真是了不得。”
谢星阑眼底闪过两分诧异,禁不住出声,“怎会生雪灾?”
黄万福苦闷道:“是呀,往年都是腊月年关时,有一二遭灾的折子,可今年奇寒,这才刚入冬月,最冷的时候还不到,竟就开始冻死人了——”
说至此,黄万福又话锋一转道:“陛下当年在丰州避难,是见不得北面百姓疾苦的,这一下午,头疼了两回,还叫了御医。”
他如此说,谢星阑便不敢贸然求见,身侧秦缨眼底一片焦灼,只因她依稀记得,在原文中,至明年年底,大周西北才生了场大雪灾,那场雪灾闹得国库空虚,令之后的战乱军备补给不足,如此,自是加快了大周落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