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缨凝重道:“说南诏一开始并无联姻之意,连阿月跟来,也是她自己想来大周,说她学了太多周人诗文,十分向往大周,此外,这一次跟着阿月来的,不是伺候她多年的侍婢,那些年长的,都被留在了南诏。”
谢星阑讶然:“只因诗文向往,便能离开父母故国,离开中意之人,这绝无可能,阿依月虽不算城府万钧,但绝不可能如此天真草率,而侍婢……按理如此远行,应该带最亲信,最周到的侍女才是。”
替罪困局未解,又一谜团盘桓在二人心头,秦缨甚至隐隐觉得,阿依月来大周的缘故,极有可能与这命案关系重大,但此刻线索纷杂,她根本理不出头绪。
她又道:“侍女还说她在内宫憋闷,在你回城那日,忽然便不愿留在大周了,还回未央池数次,与施罗蒙礼二人闹得很不愉快,且每日都要去未央池一次,一次比一次不高兴,除了施罗与蒙礼,这几日见得多的只有五殿下。”
谢星阑拧了拧眉峰:“适才问了内侍,内侍也说这几日阿依月常站在廊下发怔,情绪看着极差,而五殿下每日都要来,夜宴前日也来过。”
秦缨朝外走了两步,想体会阿依月站在廊下的心境,她先看了看灰扑扑的天穹,正要转眸之时,目光忽然一停,这永元殿廊檐之下,竟也挂着不少冰凌。
天寒地冻,此处亦烧地龙,雪化后滴水成冰,便生冰挂。
秦缨皱了皱眉,移开目光道:“我那日入宫听戏文,戏文讲的,乃是一对相爱不能相守的有情人,后来二人忠贞不渝,殉情明志,我在想,会否婢女所知不全,阿依月来大周,其实是蒙礼的主意,联姻亦是蒙礼提出,而她心中始终记挂蒙礼,起初虽接受了联姻安排,但之后却越想越觉不快,直到那日爆发。”
谢星阑沉思着,“南诏国内未定储君,而南诏国君有三位皇子。”
秦缨便道:“会否是蒙礼为了争储,舍弃了心爱之人?且按婢女和内侍的说法,她这几日也未私见过其他人,与她有约之人,要么是施罗和蒙礼,要么便是五殿下。”
秦缨来回踱步,又蓦地站定道:“但若是蒙礼,崔慕之凭何认罪?最大的可能,还是与五皇子有关,此刻找蒙礼他们,他们也绝不会配合,若去找五殿下,可能见到他?”
谢星阑道:“多半行不通,适才我已问过,德妃称病时,让五殿下也住进了长信宫中,说他也受了惊吓,还请了御医开安神汤,此去她们定闭门不见。”
秦缨听得气闷,扫了眼高高的宫墙,也觉憋屈的紧。
再想到清晨天牢中崔慕之冥顽不化的样子,她愤然道:“这便是皇室王侯之家吗?无罪者豁出性命替罪,而嫌疑之人分明在跟前,却问都问不得!是非曲直,王法公义,皆是说给皇城之外的黎民百姓听得!”
深宫内苑耳目众多,也只有当着谢星阑,她才敢如此妄言,谢星阑近前半步,语带安抚道,“也并非毫无办法。”
秦缨狐疑看他,谢星阑冷静道:“皇室贵胄以权力与尊荣为重,但也正是这权力尊荣能驱使他们,我们正可借力打力——”
见秦缨未懂,他径直道:“崔慕之不愿五皇子获罪,但总有人与他想的不一样。”


第192章 见鬼
“娘娘, 天牢来消息了……”
永寿宫内,太后靠在西窗旁的贵妃榻上,不远处, 郑皇后眉眼凝重地陪坐,一听苏延庆此言, 顿时站起了身来。
太后暼她一眼,“镇定些。”
郑皇后复又坐定,咬了咬牙道:“您是知道我在急什么。”
太后摇了摇头, 看向苏延庆,“说罢。”
苏延庆走近了些, 低声道:“天牢的人说, 谢大人和县主只进去了一刻钟的时辰, 虽未听清楚说了哪些话, 但可以肯定,崔慕之并未喊冤,也未改口, 仍然认是自己害了阿月公主,不过……那位谢大人和县主,似乎不太高兴, 崔慕之的反应, 似乎与他们预期不同。”
“天牢的人还说,崔慕之昨夜被送进去后, 没有一点儿恐惧惊怕,虽然一夜未睡, 也未用食水, 但也未朝外求援送信,一副甘心伏法的样子。”
郑皇后眉眼间凝重散去, 看向太后道:“母后,这便是说,崔慕之之罪,乃是板上钉钉,再无转圜了?”
太后不答,只问苏延庆,“长清侯府和德妃那边呢?”
苏延庆道:“还是都在告病,五皇子此番又受了惊吓,跟着德妃住着养病呢。”
太后眉头拧了起来,郑皇后也奇怪道:“德妃最是恃宠而骄,那可是她的亲侄子,长清侯府的继承人,她竟不管不问?长清侯昨夜在陛下跟前口口声声喊冤,今日怎也变了?”
太后眯起眸子沉思,片刻问:“秦缨和谢星阑回宫之后做了什么?”
“他们去了永元殿,还遇到了南诏搬遗物的侍婢,谢大人又传了永元殿伺候的侍从,问了阿月公主这几日见了何人,那侍从说,阿月这几日见五殿下最多。”
苏延庆说至此,外头响起脚步声,很快,门口传来邓春明的声音,“娘娘——”
苏延庆看了眼太后,太后点头,他便疾步朝门外去,不过片刻,苏延庆带着一副高深莫测的脸色进了门,“娘娘,就在一炷香的时辰之前,谢大人和县主派人请五皇子身边的亲随去永元殿了——”
太后眉心猛然一皱,“做什么?”
苏延庆道:“说是阿月公主那边,留下了很多各宫娘娘的赏赐,他们虽不能搜查阿月公主的遗物,但也要清查这些东西,而众多赏赐里,就五殿下送的东西最多。”
郑皇后眼底闪过一丝迷惑,“各宫送的赏赐难道还有问题不成?他们清点这些做什么?”
苏延庆苦笑,“这个老奴便不知了。”
太后眼底波光明灭片刻,忽然道:“去太医院问问,看看给李玥开的什么药,再派人盯着长信宫,打问打问昨夜可有什么异常。”
郑皇后和苏延庆皆是一愣,郑皇后道:“您这是何意?”
太后幽幽道:“事有反常必有妖,哀家想看看崔家的古怪,到底出在何处。”
……
永元殿中,秦缨站在窗前道:“这样便可?”
谢星阑颔首,“崔慕之在宫内杀人,莫说太后与皇后,便是其他宫妃,也必定在暗中留意案件进展,我们一切行动,不出片刻便会传入各处,各宫内各自为政,要探寻宫墙内的风吹草动,她们比我们更擅长。”
秦缨再性灵秀敏,也难习惯这皇权人治的世道,她看向窗外那片狭小的天穹,懊恼道:“没想到如此简单的事,还要用这样的法子。”
谢星阑见惯朝堂内宫的争斗,自当寻常对待,但见秦缨懊恼,他心底也沉重,“内宫有内宫的法则,你直管明察推演,旁的有我,只要不是问罪于陛下,总有法子斡旋。”
秦缨失笑,“这话也敢说?”
见她眉眼晴朗起来,谢星阑胸中顿轻盈三分,正在这时,谢坚从外进来,身后跟了个年轻的小太监,正是李玥身边的近侍宋春。
“公子,县主,人来了,属下去了长信宫求见,德妃娘娘派了他来,说每次五殿下过来,都是他陪同,他什么都知道。”
宋春年不至双十,神容恭谨,行了礼后便站在原地待命,秦缨与谢星阑对视一眼,谢星阑道:“你来看看这些玩意,可曾缺了什么。”
宋春应是,上前两步,从长案看到箱笼,又去翻案旁柜阁,不看不知,这一看,才知道李玥短短数日搜罗了这样多好物送给阿依月。
宫内的珍奇异宝不必说,坊间好玩有趣的物件也应有尽有,仿佛要将阿依月没玩过没见过的好东西都送给她,期间意味,自不必明说。
秦缨微微蹙眉,但若是如此,李玥又怎会害阿依月?
疑问沉在心头,既是做戏,那自要做全套,秦缨上前翻查,又问道:“五殿下受了惊吓,眼下怎样了?”
宋春哀声道:“昨夜里高热梦呓,御医说殿下受惊太过,我们殿下此前对阿月公主十分关切,可没想到她遭了难,殿下实是又悲痛万分,更没想到是世子害了人……”
说着话,宋春目光惊怕地扫了一圈屋子,肩背都紧缩起来。
害怕死人居地也是人之常情,秦缨想到阿素所言,便点头道:“这些东西公主的侍从都不要了,我看皆是精美,你叫人来搬回去吧。”
宋春忙颔首,“您说的是,小人也正有此意,这些都是我们殿下精心选来的,有些还是我们殿下的爱物,公主虽不幸殒命,但也不能平白丢弃,小人带了其他人来,将这些东西一并带走,小人这就出去唤人……”
宋春转身而去,谢星阑却剑眉一拧,他快速走到长案边上,一个一个物件地翻看起来,秦缨见状上前来,“怎么了?”
谢星阑道:“宫内对死人之物多有忌讳,李玥既已吓得病倒,德妃又怎会将这些东西全部拿回去?”
秦缨心头一凛,当即恍然大悟,她目光如炬,快速扫视一圈后,又将地上的箱笼打了开,正在这时,宋春带着两个小太监进了门,见秦缨二人如此,宋春一愣,“谢大人和县主还有什么要查问的吗?小人们必定知无不言。”
谢星阑道:“那你便将每一样东西的来路用处,都说一遍。”
宋春一愕,“这……”
谢星阑不容置疑道:“都是些玩物,应当没什么不能说的。”
宋春抿了抿唇,硬着头皮上前,“好,那小人试着说清楚,只是有些东西,小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来的……”
宋春说着话,拿起了一个玉貔貅,“这是陛下过年时赏给我们殿下的,这貔貅肚子里是中空的,真的能藏银子——”
“这是九连环,这是鲁班锁,都是奇思妙绝之物,是殿下几年前便命人去宫外采买回来的,我们殿下还教阿月公主如何解开……”
“这是驴皮影,也是宫外之物,我们殿下送了公主整套,将白屏风展开,便可演戏,是八仙过海的戏文……”
“这是一把连弩,能连发五箭,也是陛下赏的。”
“这是一副五彩琉璃骰子……”
“机关木马、幻方推演图……”
“这是套前朝诗文古籍……”
宋春一样一样收物件,收一样,便解释一样,倒也明晰,眼看着案上的物件都被收走,他又拿起一个不起眼的锦盒,将一柄白玉如意放了进去,“这是娘娘给的玉如意……”
他放的随意,可扣盒盖时却被顶住,谢星阑与秦缨齐齐皱眉,谢星阑道:“这锦盒不是拿来装玉如意的。”
宋春眼底闪过一丝慌乱,“哦,是是,小人记错了。”
话音落下,他抓起那玉貔貅放了进去,玉貔貅巴掌大小,倒是能稳稳装住,可下一刻,谢星阑上前将锦盒拿了起来,锦盒缎面,打开盒盖,里头又垫着一层细绒,谢星阑将貔貅拿起细细一看,眉头陡然拧了起来——
“这锦盒也非装貔貅所用。”
丝绒细软,若长久装存某物,会留下一抹印痕,秦缨见谢星阑对着天光仔细分辨,也立刻凑近,而这时谢星阑沉声道:“此盒本是装短刃所用,那短刃去了何处?”
宋春面色微变,语气也带轻颤,“大人在说什么,怎会是短刃?”
谢星阑目光锐利道:“盒绒上留下的印痕有六寸来长,刀鞘与刀柄形状分明,你敢说不是短刃?那把短刃在何处?”
秦缨也盯向宋春,宋春快速地眨了眨眼,“这……小人真的不知道,殿下那里东西多,送礼物之时,都是从库房随意拿些锦盒用,小人也搞不清来的时候这锦盒装了什么,也不知道从前是装什么的……”
他一边说一边快速收其他物件,末了巴巴地盯着谢星阑手中锦盒,“娘娘等着小人回话,您是否……”
谢星阑狭眸,“此物我们留用了,一个锦盒,想来也不碍事。”
宋春欲言又止,但他也知谢星阑此人声名,一时不敢再以德妃压人,忙招呼另外两人,将清点好的所有物件都搬了出去。
他们一走,秦缨看向谢星阑,“我们再去找阿素。”
本来只是借礼物做文章,但连秦缨自己都未想到会有如此意外收获,锦盒虽寻常,但里头若真装了利器还消失无踪,那便是最异常之处,此刻追去长信宫,多半也是上下装傻,还不如去找阿依月的侍婢探问,谢星阑也不耽误,与秦缨直奔未央池。
去潇湘馆要经过梅林,如今再见灼灼红梅映雪,二人心中皆是凝重,过了石桥到潇湘馆外,老远便见院门外挂了些颜色繁复的旗帜,等走到宫苑门口,便见院内大白天点着几十把火把,一个脸上抹了彩色油漆的中年男子,正围着一团篝火念叨着什么。
院外御林军林立,院内,却皆是南诏侍从,一个南诏护卫看到他们立刻上前来,眼神不善道:“你们来做什么——”
秦缨上前一步,“阿素可在?我有阿依月的遗物交给他。”
护卫满脸戒备,眉头拧了拧才回身叫人,不多时,阿素快步走了出来,见秦缨在门口站着,她眼底闪过一抹惊怯,但还是上前道:“敢问县主何事?”
秦缨拿出锦盒,“你们是不是忘了此物?”
阿素忙摇头,“没有,这也是五殿下送的礼物——”
秦缨疑问道:“你可确定?刚才五殿下身边来人清点,说不知这锦盒是做什么的。”
阿素一惊,“这怎可能?这里头是一把镶嵌宝石的匕首,五殿下说那匕首价值万金,是他最喜欢的一件宝贝,当日来送给公主时,还特意强调了是西羌早年的供品,五年前,从大周皇帝那里讨要了来,一直私藏着。”
见与他们所料不差,秦缨神色更是沉重。
阿素接着道:“也不止是宝石珍贵,更精巧的是上面的机关,这把匕首是照着演戏法用的机关匕首打造的,本是西羌王之物,五殿下还说公主喜欢戏法,以后要专门为公主排演她喜欢的故事,又说公主自己也能演呢,他当日兴致极高,送来时还恋恋不舍,不过公主却没多少兴趣,五殿下有些扫兴,后将匕首装入锦盒,还是我亲自收起来的……”
秦缨与谢星阑呼吸一轻,秦缨忙问:“是怎样的匕首?哪日送的?”
阿素有些奇怪,锦盒分明在秦缨手中,却还要问她?
她答道:“是公主入宫第二日送的,就是一把刀鞘刀柄银制,且镶嵌了十来颗红宝石的匕首,那最大的一颗红宝石便是机关,而匕首的精铁刀刃是可以收缩进刀柄里头的,五殿下说,演戏法的人,通常先关了机关,用利刃削瓜断木,叫人知道刀刃是真的,后来刺向戏伶,外人看着好似刀刃真刺入了身体,可实际上,却是刀刃缩进了刀柄中,以此来吓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