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星阑抬头看来,“臣以为,与南诏联姻,有利无弊。”
贞元帝了然,“那你以为,阿月与哪位皇子为妃才好?”
谢星阑想了想,“若按年岁,与二殿下为佳,若论性情,倒是与五殿下相合,全看陛下如何决断。”
贞元帝点了点头,“也罢,朕再琢磨琢磨,若无别事,你退下吧。”
谢星阑行礼告退,出门便迎上谢坚好奇的目光,见他面色不佳,谢坚轻声道:“公子,陛下如何说?可要咱们拿人了?”
谢星阑沉声道:“不必查了。”
“啊?”谢坚惊愕难当,“为何?这等混肴视听的账目陛下也认?”
谢星阑未言语,只脚下步履如风,待出了第一道仪门,他才问道:“定北侯回京城,带了多少人马?”
谢坚道:“据说大大小小的军将,带了有十七八个,还有两百人马的卫队,如今都驻扎在城外神策军大营里。”
谢星阑凝声道:“去将这些军将仔细查一查,看看有谁是懂锻造铜铁器物的,仔细些,莫要露了行迹。”
谢坚一听便知此事非同小可,立刻应下。
主仆二人一路快行,待出宫门上了马,谢星阑一边扬鞭一边看向未央池方向的御道,便见雪泥之上蹄痕交错,车辙却只有一道,显然离开的马车尚未回程。
深冬时节,天黑的极早,酉时还未至,天色便暗了下来,谢星阑先打马回了衙门,至酉时过半回府,出门时,又往衙前的长街上扫了两眼,待回了将军府,便觉心腔子里窒闷的越发厉害。
谢坚与谢咏察觉出他心境不佳,大气儿也不敢出,谢星阑去佛龛上了炷香,又在书案之后坐了片刻,眼见外头无星无月,一片漆黑,终是忍不住道:“把前次的袖箭找出来,送去临川侯府,若秦缨还未归,便等她归来亲手交给她。”
谢坚憋了半晌,此刻终于长出一口气,“是,属下这便去!”
谢坚进库房一阵摸索,没多时便捧着锦盒离去,他一走,谢星阑心底反倒越是不定,没多时,他将从江州带回京的夜宴图打了开。
谢正瑜画了半辈子《陆元熙夜宴图》,只从技艺精进程度,便可得见他勤勉修学的一生,谢星阑一次打开了三幅画卷,皆是谢正瑜入京后所作,此时他的画技虽已十分精湛,却也能看出些许差异,但此时的谢星阑,却无心分辨细枝末节。
案上的油灯炸响灯花,谢星阑问:“什么时辰了?”
谢咏道:“回公子,已经二更天了。”
谢星阑目光一利,仿佛能穿透画纸,从安政坊去长乐坊仅需两炷香的脚程,若纵马疾驰,则更快,但谢坚已经离府一个时辰,仍未见回来的影子,这只能说明,秦缨也尚未归府,二更,什么差事能耽误至二更天?
《陆元熙夜宴图》上人物众多,背景故事亦是纷杂,旁人或许不懂,但谢正瑜画了一辈子的名画,谢星阑自然所知颇深,他正觉心绪不佳,又一眼看到了画上那眉眼含情的红裙舞姬秋苓与青袍状元韩煜。
在流传中,秋苓对韩煜一见倾心,次次宴饮都使出十八般舞艺引他瞩目,后韩煜离京至蛮荒之地为官,她更不计劳苦追随左右,最终,韩煜为她执着所动,冲破层层阻碍与世俗偏见,以正妻之礼与她修成正果。
窗外又簌簌飘起了雪沫,屋内,谢星阑眉头越拧越紧。
直等到快三更天,谢坚终于披着满身寒意回了将军府,他急匆匆进门道:“公子,小人去侯府之时县主还未回去,直等到刚才,才将谢礼交给县主——”
谢星阑看了眼窗外雪色,蹙眉道:“她怎这样晚归府?”
谢坚等了半晌,此刻冻得鼻头通红,他无奈道:“这也就罢了,您万万想不到是谁送县主回府的,是郡王府家的李姑娘,还有崔慕之!他们带着南诏公主去了东市,那公主大抵酒量极佳,非要饮大周的佳酿,结果她好好的,县主却醉了……”
谢星阑见过秦缨面颊绯红,不胜酒力的模样,想到今日是崔慕之送秦缨归府,谢星阑眼底再无半分暖意,这时谢坚又苦哈哈道:“小人将谢礼交给了白鸳,那白鸳也不知怎地,对小人没鼻子没眼的,这才回京几日,咱们南下办差的情分就淡了不成,那崔慕之也殷勤的古怪,从前不是说他对县主不甚亲厚嘛……”
谢星阑脸黑如锅底,一时难坐得住,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头漭漭雪夜沉思起来。


第172章 雪宴
“……长宁坊, 越州巷,凌烟湖,还有这千福楼, 原来你们周人的诗文说的都是真的,宝马雕车, 楼船映雪,户盈罗绮,灯火如昼, 若、若是没有宵禁便好了……”
阿依月由婢女扶着,脚步虚浮地出了东市最热闹的酒肆, 在她身后, 秦缨红着双颊, 借着白鸳和李芳蕤的手, 摇摇晃晃地跟出了门。
崔慕之早侯在外,此时道:“公主请上马车吧,时辰已晚, 该回未央池了。”
阿依月转头看秦缨,“你怎这样无用?只饮了半盏而已。”
李芳蕤无奈道:“不是人人都能似公主豪饮。”
阿依月挥开婢女的手,身形倒稳得住, 她郎朗道:“来大周半月, 今日是我最开怀的一天,多谢你们作伴, 你们与那位朝华郡主大不相同,若有你们相交, 那我留在大周, 倒也不怕孤寂了——”
二更将至,长街上人迹稀少, 夜风夹杂着细细的雪粒,天寒地冻的,阿依月拢了拢斗篷,“你不善酒,只因饮得太少,往后我带着你多饮几次,你酒量便起来了。”
秦缨听得苦笑,“公主饶了我吧,今日时辰不早,又开始落雪,您该回去了。”
阿依月牵唇,“也罢,来日方长,那我便先走一步。”
话音落定,她由婢女扶着登上了马车,而遥遥护卫了整日的御林军,早已尽数现身,见崔慕之跟着走去阿依月马车旁,秦缨道:“咱们也走吧。”
三人前后上了马车,帘络落下时,听见外头车马齐动,阿依月身份尊贵,自然要她先行,就这般等了片刻,忽然有一阵马蹄声靠了过来。
秦缨只是身上发软,意识却算清醒,与李芳蕤对视一眼,立刻掀开帘络朝外看去,这一看,二人皆傻了眼。
秦缨愕然道:“崔大人未走?”
御林军已护着阿依月的马车走远,只有崔慕之留了下来,他坦然道:“你们护卫不足,颇有隐患,我独自送你们归家。”
已至宵禁时分,秦缨道:“都这个时辰了,越往北边民坊越是安稳,我们怎么也回去了,你是负责未央池守卫之人,倘若公主出了事,你该如何担责?”
崔慕之道:“御林军二十三人,自能护住一辆马车,你不必多言了,回程吧。”
他调转马头,显是铁了心要随行,秦缨蹙眉盯了他两眼,只好放下帘络,驾车的沈珞马鞭扬起,直奔长乐坊而去。
马车里,李芳蕤眨了眨眼,低声道:“他如今待你,倒是与从前不同。”
秦缨不接话,只扶额叹气,白鸳担心道:“县主可是头痛?”
秦缨摇头,“有些发晕,无碍。”
李芳蕤将她揽住,“这千福楼的酒比谢大人府上的后劲更足,前次你还无状,今日要晕一回了,待会儿回府多饮清茶,早些歇下,明日一早便好了。”
秦缨含糊应了一声,靠在李芳蕤肩头缓神。
从东市回长乐坊只需两盏茶的功夫,秦缨靠着靠着,迷迷糊糊浅眠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缓缓减速,与此同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崔大人——”
这声音不仅熟悉,还带着几分意外与讥诮,秦缨立刻清醒过来,她掀帘而出,很快惊道:“谢坚?你怎在此?”
谢坚身边带着两个随从,肩头都落了一层薄雪,显然已等了多时,谢坚见着她露出个笑脸来,上前道:“给县主请安,小人是奉公子之令来给县主送个小玩意儿。”
秦缨被白鸳扶着站稳,“小玩意儿?”
谢坚奉上锦盒,“您看了就知道了,公子说前次南下辛苦,这个小玩意儿给县主把玩,以谢县主相助。”
秦缨看白鸳,白鸳请哼了一声上前接过,又道:“都这么多天了,谢大人可真忙。”
谢坚赔笑道:“这几日公子的确事忙,却不敢忘了县主。”
白鸳眨了眨眼,秦缨也觉谢坚这话古里古怪,这时谢坚又道:“您今日这是——”
白鸳道:“我们县主和李姑娘陪南诏公主出游,在东市多饮了两杯,这会儿身体不适,就不与你多言了,谢谢你家大人,你请回吧。”
白鸳语气直硬赶客,像对他有气似的,谢坚抓了抓脑袋,只得道:“是是,那小人就回去复命了,这么大的雪,县主可莫要着凉了。”
谢坚拱手行礼,翻身上马后,看了一眼崔慕之才扬鞭而走。
缓了片刻,又被凉风吹了吹,秦缨酒劲消了大半,又对崔慕之道:“多谢崔大人相送了,我先到了,芳蕤还劳你再送一程。”
李芳蕤并未下马车,此刻好笑地望着崔慕之,“这般风雪寒夜,实在辛苦崔大人了。”
崔慕之高坐马背,“举手之劳。”
外头风雪潇潇,秦缨与李芳蕤作别进府,一进门,便撞上等候已久的秦广,白鸳三言两语道明前后因果,秦光无奈道:“怎还让我们县主做陪客?”
秦缨笑,“劳您与父亲说一声,我身上有酒味儿,就不去请安了。”
秦广笑着应是,“县主快去歇下为好。”
回了清梧院,秦缨一边褪斗篷,一边去看白鸳手中锦盒,白鸳见状将锦盒打开,“这……像是袖箭?县主,好生精巧——”
秦缨拿出袖箭,抚了抚机关,指尖一片冰凉,的确是精巧物件,但谢星阑怎会今日想起送来此物?
她喃喃道:“早不送晚不送,怎今日送来?”
白鸳哼道:“可不是,且这都回京多少日了,谢大人今日才想起。”
秦缨眉间浮着几分迷惑,片刻将锦盒一盖,“罢了,收起来吧。”
秦缨到底尚有余醉,梳洗后倒头便睡,待第二日晨起,便见院子里梧桐覆雪,一片粉妆玉砌,她又陪着秦璋抄了半日道经,至申时前后,李芳蕤的马车停在了府门外。
秦缨从后院迎出来,李芳蕤见面便道:“赏雪宴定了,后日申时过半。”
秦缨请她去清梧院落座,“阿依月要造雪马雪狮,可来得及?”
李芳蕤笑道:“听说宫里的匠人彻夜赶工,今日便能交差,阿依月昨日玩的高兴,今天一早去给太后请安时便说要早些办,太后想,反正宫里办宴也十分便捷,便准了,只是要请哪些人是个难题,萧湄被召入宫中,她思来想去又往我府上走了一遭,我哥哥今日在家,便说了些寒门出身的年轻军将和朝中后起之秀,加上世家子弟,拢共近三十人呢。”
秦缨好奇,“都有哪些人呢?”
李芳蕤道:“好些人你都不识,你最熟悉的,自然是谢大人了,哦对了,还有大理寺少卿方大人,军中的军将,除了神策军和金吾卫之外,还有北府军和镇西军中回来的,请了北府军,便不能少了镇西军,你明白的——”
这两家在朝中皆是重臣,自然不能厚此薄彼,秦缨道:“此番是为南诏使臣设宴,想来他们不敢当着外朝之人内斗。”
李芳蕤失笑,“那可不一定,据说陛下还没决定,到底让阿月嫁给谁好呢,我还听母亲说,无论是皇后还是德妃,都不打算让阿月做正妃,大抵是想将正妃之位留给自己人,郑嫣过了年也十七了,我猜皇后是想让她做二皇子妃。”
郑氏已连着出了两位皇后,自然不想让下一代皇后旁落,但若按照原文,郑皇后最终选择拉拢威远伯府赵氏,而郑嫣则是嫁给了李云旗。
威远伯赵家在神策军中颇有人望,宣平郡王更是神策军主帅,再加上郑氏的镇西军,二殿下李琨本胜券在握,但只怕谁也不会想到,李琨会在最终的宫变里落败。
秦缨虽知世事已变,但望着李芳蕤,再想到其他人的结局,仍觉心底阵阵发紧,她道:“倘若阿月能留下,也算是好事。”
李芳蕤眨眨眼,“你觉得她嫁给谁更好呢?”
秦缨只愿看到剧情生变,对朝堂立储并无见地,闻言道:“这是陛下想的问题,我也说不上谁更好。”
李芳蕤道:“如今瞧着,二殿下贤名在外,又有郑氏支持,但就算二殿下成为储君,入后宫又有什么好?我母亲便不想让我入天家,这才早早与韦家谈了亲事。”
秦缨莞尔,“如今他们知道你的性子了,往后必定择你心爱之人。”
李芳蕤大咧咧的性子,此刻眼底闪过一抹羞窘,“别说我了,侯爷对你才是有求必应,说起来,昨夜崔慕之当真将我送回了府,不过一路上面无表情的,倒像是因为什么不高兴,也不知他是不是后悔了……”
……
金吾卫衙门里,查账的差事没了,谢星阑又开始操练武侯,这日申时刚过,谢咏快步从外而来,又低声道:“公子让我们查的有消息了。”
谢星阑看了一眼雪地里演武的方阵,转身往内衙行去,待进了堂中,谢咏轻声道:“这次跟着定北侯一同回来述职的,有十人是亲信武卫,另有七位军将,皆在校尉之上,两位从五品的录事参军,三位五品宁远将军,还有两位从四品定远将军——”
谢星阑走到案后落座,谢咏继续道:“这七人都是跟了定北侯多年的老将,参军管着军备粮草事宜,另外五位武将,都在今岁立过战功,定北侯带他们一同回京,多有嘉奖之意,而这七人之中,果真有一人出自擅铜铁锻造之家,此人名叫肖琦,从四品定远将军,他今岁二十五,入北府军八年,是乾州人士,乾州铁矿多,小人调查得知,他家里便是开打铁作坊的,还曾给乾州驻军供过弩箭。”
谢星阑道:“并非世家出身,二十五岁便到了从四品之位。”
谢咏应是,“不错,是定北侯亲手提拔上来的,另一位定远将军已经三十七了,肖琦此番跟着定北侯回京,才月余不到,便在长兴坊置了宅邸,还常去定北侯府上做客,他在北府军中也很有口碑,说他作战颇为勇猛。”
谢星阑只觉何处不太对劲,又问:“只此一人有这般背景?”
谢咏点头,“其他人的出身并无此长。”
谢星阑沉吟片刻,“近来派两个人盯着此人,看看他有无异样,还有,他能在长兴坊置宅邸,自是家底不菲,查一查他的银钱从何而来。”
谢咏应好,却又不解道:“我们与北府军素无瓜葛,定北侯也从不参与党争,公子为何注意到了北府军的人?”
谢星阑与定北侯府唯一的交集,便是半年前痛揍了杜子勤,他缓缓道:“我们前次查到的账目,乃是陛下令兵部和工部有意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