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样的人,太少数了,”伊力哈穆断然说,“他们是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的公敌!如今的天下不是他们的!我们可不能听这些胡说八道!”
老王僵在那里了。伊力哈穆示意让杨辉放开驴缰绳。他拉着杨辉闪开了身,平静地说:“你去走亲戚吗?去吧!家里有什么需要照管的吗?早一点回来……”
老王看看伊力哈穆,又看看杨辉,嘴唇动了动。这时,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的驴子,迈动了蹄子,吱吱嘎嘎地拉动驴车,走开了。
杨辉整理了一下衣襟,看着渐渐远去了的驴车,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转身对伊力哈穆说:“这么说,您回来了,这个时候?”
伊力哈穆点点头:“您一切都好?工作,身体?四川的亲人都好?”
“都好。”杨辉笑了,还是那个老样子,她笑的时候憨厚地微微露出一点上牙花子。即使是未婚的姑娘吧,三年过去了,日月流转,风霜交替,时间也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点点又一点点痕迹。“她大概还没有结婚吧?”伊力哈穆关切地很想问问,又不好意思。于是他问道:
“您到哪儿去?”
“到四队,看看他们的稻秧田。”
“晚上到我家去吧。”伊力哈穆邀请着。
“晚上么,”杨辉又笑了,“从四队我还要赶到团结大队,今年,他们学习关内的经验,搞了粮豆间作……”
“团结大队?那还有十公里!您的自行车呢?”
“阿依木克孜骑走了。”
伊力哈穆不知道阿依木克孜是谁,当然,这是个维吾尔族姑娘。但他知道,没有自行车,从这里去团结大队是很困难的。他说:“那您赶不及了,到了那儿天就快黑了……”
“我晚上不回公社了,就住在那边。明天,我还要到雪松台去。再见,伊力哈穆哥,等回来,我要和您好好谈一谈。”
杨辉转身走了,她走得很急,走路的样子好像一跳一跳似的;她仿照维族式样系在头上的淡蓝色头巾,也在随着步子一扬一扬。她的身后,被踏起了一缕尘土。一会儿是阳光,一会儿是树荫,在她的渐渐小去的背影上交错变幻……在这个动乱的日子里,这个身材瘦小的,二十七八岁还没有结婚的四川姑娘,照样恪守着自己的岗位,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为了边疆的兄弟民族的人民,无私地贡献着自己的一切。她不知疲倦,更不知被历史上的反动派造成的民族隔阂,她将步行十多公里到团结大队,她将和她无限爱惜、也是对她无限信赖的维吾尔贫下中农在一块餐单边吃饭,在一盏油灯边研究生产,在一块毡子上入梦。汉族同志常喜欢说,烈火炼真金,在当前的斗争的烈火中,杨辉的那颗赤诚的闪闪发光的心,不正是金子一样的么?有这样的人,这样的心,我们还怕任何风浪吗?这样的心,正是民族团结的基石,那些妄想动摇和分离我们的团结的丑类,不是一定会碰得头破血流吗?他多么想追上去,向杨辉说一些热烈的、知心的话。然而,那是用不着的……望着杨辉渐渐隐没的背影,伊力哈穆自己也不知道,他落下了一滴滚烫的眼泪。
伊力哈穆微笑着,含着眼泪向前走去。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身后的一阵阵喊叫声。回头一看,远远地,老王的驴车已经掉转了头,正在往回飞跑,老王的双手拢成喇叭形,正在向他呼喊。两个儿子也在抖动小手,咿咿呜呜地叫着。他听不清他们在喊叫什么,但是,他已经明白了,他也大幅度地挥着手,示意让他们快点拐到去四队的路上去,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老王的驴车快快追上杨辉,追上那个比谁都亲近的技术员姑娘。
热依穆副队长的女儿,大队团支部书记,体态健康、皮肤白皙的吐尔逊贝薇正领着一组妇女给玉米地锄草。干这个活,不仅需要体力,更主要的是细心,动作熟练,反应迅速,一砍土镘下去,不仅要除净草(绝不能是只剃头而留下根),而且要松土、间苗。维吾尔族的万能工具砍土镘,把铁锨的形状——铲送的作用,镐头的重量和锐利——刨挖的作用与锄头、钉耙的角度——与地面平行三者结合于一体。就用这个砍土镘,可以挖土方,可以平地,也可以锄草。锄玉米,正是妇女们大显身手的时机,往年,吐尔逊贝薇她们,总要向男社员提出挑战,她们唱着、笑着、叫着把许多男社员落在了后边。她和她的女伴们总是能评上最高一级的工分。但是今天,她的劲为什么没有鼓起来?尽管伊力哈穆的到来(他正在水渠的另一边和男社员一起锄地呢)令人高兴,然而,她的心情仍然是困惑的。
……谁注意过小姑娘们的友谊?她们形影不离,梳一样的头发,戴一样的头饰,穿一样的靴鞋。甚至她们当中如果有一个人有某种习惯动作——譬如挤一挤左眼吧,不久,朋友们就都会挤起左眼来。她们在一起眉飞色舞地说啊,说啊,没完没了地说啊,她们的谈话对于最亲爱的生身母亲也是保密的。在小学时候,我们的吐尔逊贝薇、雪林姑丽和狄丽娜尔便是这样的友伴。她们在一起做功课,在一起踢毽子,在一起编织和挑花。如果老师斥责了她们当中的一个,其余两个也会跟着脸红。如果少先队表扬了她们当中的一个,其余的两个也会跟着得意。有主意、有魄力,一拳可以把挑衅的男孩子打翻在地的吐尔逊贝薇;沉静温顺,从来不敢独立做出决定的雪林姑丽;还有那热情、泼辣、带几分调皮的狄丽娜尔,就是这样摩肩促膝地度过了她们的童年和少年时期。晴天一声霹雳,五九年雪林姑丽的继父和继母竟然作主把她嫁给了泰外库,那时,她才十七岁,是虚报了岁数领的结婚证,三个姑娘的眼泪流在一起。从此,雪林姑丽离开了她们,像受了霜的禾苗,她脸上的玫瑰色日复一日地消退着。但是,当她下地劳动的时候,她仍然寻找着她俩,用全副身心谛听着她们的歌声——吐尔逊贝薇的百灵鸟一样的高音和狄丽娜尔的温暖浑厚的女低音。那时候,雪林姑丽的脸上又会浮现出称心的笑意,干起活来也增加了精神气力。田间休息的时候,三个女伴仍然搂在一起。
吐尔逊贝薇和狄丽娜尔曾经一起商议,决心二十五岁以前谁也不结婚。吐尔逊贝薇是说到做到的,但是,半年以前又出现了一桩轰动一时的新闻:狄丽娜尔和俄罗斯人、棕红头发的廖尼卡结了婚。先不说这两个不同民族的青年的婚事引起了什么风波……反正这三个曾经朝夕厮守的女伴各自走上了不同的生活道路。吐尔逊贝薇得到的“三好青年”“三八红旗手”“水利尖兵”……的奖状已经挂满了墙壁。她的照片曾经登载在去年五四青年节的《伊犁日报》上。雪林姑丽像场上经年的麦草一样地憔悴而枯黄,她的美丽的、长睫毛的圆眼睛里没有丝毫光泽,她的孩子气的面庞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而狄丽娜尔,完全沉浸在新婚的幸福里。当人们走过水磨坊边俄罗斯人的精致的小房子时,常常听到狄丽娜尔伴着廖尼卡的手风琴唱起伊犁民歌《黑眼睛》和俄罗斯民歌《山楂树》。小两口可能以为,他们将在每天黄昏,用这温柔的情歌去迎接伊犁河面上升起的第一颗星星,直到天长地久,白头偕老。谁又料想得到一声巨大的不和谐音打破了手风琴与男女声的一切和声,风暴吹得他们像落叶一样地漫天旋转。不速之客木拉托夫的到来和消失,公公马尔科夫的出走,廖尼卡的被捕与被释……怎样的耻辱落在了这个骄傲的、任性的姑娘头上,狄丽娜尔的眼睛哭肿了,她不肯见任何人。再回到严厉的父亲、四队的木匠亚森宣礼员宣礼员,即穆安津,又名麦僧,在清真寺屋顶召唤礼拜的人。的身边?娘家的两扇门已经紧紧地关闭了……
今天,吐尔逊贝薇死说活说好不容易才把狄丽娜尔拉到玉米地里。狄丽娜尔两眼发呆,心不在焉,她锄过的田垄不是留下草就是砍伤苗,或者留下夹生的硬地,害得吐尔逊贝薇不时过来替她找补、扫尾。雪林姑丽呢,咳嗽着额头上出着虚汗。“要不,你回去歇歇吧。”妇女们说。雪林姑丽摇一摇头。难办的是,你和她说十句话,有九句她是用摇头或者点头回答,另一句说不定连头颈也没有任何表示。当女伴们的境况是这样的时候,吐尔逊贝薇又如何去唱歌、欢笑、闹嚷呢?
各有各的心事。往日,妇女们集体干活的地方本来像喧闹的市场,今天,却冷冷清清,只听得见砍土镘搂土的“嚓”“嚓”响。吐尔逊贝薇把全身精神集中在砍土镘上,她不但负责着自己的两拢,而且照料着、帮助着狄丽娜尔和雪林姑丽。锄吧,快快地锄吧,让砍土镘不但锄掉地里的杂草,而且把心灵上的杂草也剔除干净吧。
“这是谁干的活儿?”突然的一声大喝,使吐尔逊贝薇吃了一惊。她抬起头来,看见一匹高头大马。骑在马上的,是队长穆萨。虽然还没到盛夏,穆萨已经穿起了俄式乳黄色的崭新的套头绸子衬衫。领边和袖口,绣着花边。他的左袖,挽到了齐肩,露出了快要撸到肘部的手表。穆萨歪戴着帽子,脸上密麻麻的小麻子上挂着汗珠,两撇黑胡子捋得尖尖的向上翘起。他翻身下马,把缰绳往鞍桥上一摔,右手理着胡须,迈着沉重的大步向田间走来。他走到狄丽娜尔的身后,指着锄漏了的小草问道:“这是你的事情吧?”
狄丽娜尔没有做声。
穆萨从鼻子里哼了一下,脸上显示威吓的表情。他大喝道:“全都到这里来,全体社员集合!”
人们抬头看了他一眼,大部分低下头继续干活。穆萨又喊了好几遍,才零零散散地聚拢了一些人。隔渠的男社员也慢慢地走了过来,跟在女社员后面。
“这是人办的事情吗?”穆萨弯腰从地上拾起两棵小苗,举在头上要大家看,然后,指着狄丽娜尔骂道,“你是吃馕长大的还是吃屎长大的?你以为公社社员馕馍吃起来那么现成,那么便宜?你以为工分是好挣的吗?你们在给谁干活?从前,给地主要是这么干,早就赶跑了。你们以为队长不在就可以胡里麻汤地干吗?我在呢,你们在打什么主意,在转什么念头?想走吗?别做梦了,走到哪里也没有现成的热包子!谁想走,就走吧,中国人有的是,不少你们几个。不走,就好好地给我干,干不好,就不要嫌我说出难听的话来!”
说到这里,他眼皮一抬,瞭见了靠后站在一边的伊力哈穆,他先是一怔,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他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伸出手来把伊力哈穆的手轻轻一掐,“您来了吗?好兄弟。这才好呢。帮助我管管这些社员吧,他们的思想问题总是多得很!你看见了吧,他们是怎么干活的?你再看看,他们都用白眼珠看着我,对我不满意,肚子里在骂我呢!”他转脸向大家喊道:“不满就不满吧,骂就骂吧,也行。我当一天队长,你们就得听我的。等到我垮了台,随你们割下我下身的蛋子炒着吃。我没有文化,不会用报上的词儿说话,我要有文化就早不当这个小队长了,兄弟姐妹们,那时候我就会弄他个县长或者州长当当,也有你们的面子!总而言之,一句话,我现在是队长,你们是社员,我是你们的掌柜的,都得好好地给我干!没别的说的!秋收的时候,我让你们每个工分达到两块二毛!至少是两块!只要听我的,一个工两块二,这就是我的计划,这就是我的安排,这就是穆萨队长的好领导!走吧,都干活去!”
社员们有的摇头,有的叹气,有的暗笑,更多的人却熟知穆萨吹牛放炮的脾性,不予置理。穆萨走到白马近边,拉住缰绳,左脚认镫准备上马。伊力哈穆走了过来,平静地说:
“忙着走啥?和大家一起干一会儿吧,有什么问题和大家一起商议,不好吗?”
穆萨陡然变色,左脚从马镫里撤了回来,叫道:“我当不成那种在地里抡砍土镘的队长!我没有时间!几百口子人,几千亩地,需要我操心指挥的事情还少吗?伊力哈穆兄弟,我和你不同,你是党员,我可是党外人士,什么来着?我就是李鼎铭先生!你不能那样要求我,我也没有你那个觉悟!其实我一个人能干多少,指挥好了比什么都强!让我当队长,我就骑着马检查工作。有意见,秋后提吧,到那个时候,可以撤我的职,可以批,可以斗,可以割下我的耳朵用盐腌起来下酒!”
哇哩哇啦地喊了一通之后,穆萨一骗腿儿,上了马,缰绳一抖,马跑开了,穆萨骑在马上,斜斜歪歪,活像就要掉下来。一阵风,送来了他用维汉两种语言混合着唱的小曲:
姐姐好啊,妹妹好?
哪个中意哪个好。
西瓜甜呢,甜瓜甜?
哪个可口哪个甜!此曲的旋律传到关内,名《沙里蕻巴咳唉唉》,原为嫖妓时唱的小调。
穆萨走了,狄丽娜尔哭成了个泪人儿。吐尔逊贝薇跑到了伊力哈穆身边:“伊力哈穆大哥,收工以后找狄丽娜尔谈一谈吧,她要毁了,她的事情可怎么办呢?她的事情我实在解决不了。我代表团支部请求您,关心一下我们的女青年!”
得到了伊力哈穆的肯定的答复以后,吐尔逊贝薇又跑到狄丽娜尔的身边:“好姐妹,别哭了,伊力哈穆哥已经答应了,收工以后他要到你们家去,他还要找廖尼卡谈谈呢。他会帮助你的,他会给你指出一条道路的。你放心了吧,对吗?”
狄丽娜尔呜咽着,半信半疑地望着吐尔逊贝薇。


第六章
伊犁俄罗斯人的爱情故事 谁在盯着乌尔汗
哎,伊力哈穆队长,哎,伊力哈穆大哥。我怎么也没想到,你到我的家来,你还肯到我的家来。我知道你回来了,在磨坊里,什么消息都能听得到的。我想,你也许能见我的?不,我想你不会来的,在这样的时刻,谁会愿意跑到伊犁河边来看望一个刚刚被拘留的俄罗斯人?有些人到现在不敢和我说话,不敢和我握手。但是我想,你会来的,你不是普通人,你是共产党员,你是共产主义者。共产主义者是要解放全人类的,这就是说,你们的心里装着整个的世界,装着整个的国家。在伟大的中国有个新疆,在新疆有个伊犁,伊犁河边就有我这么一个孤零零的俄罗斯族人,所以,你也会管我的事的,你也该管我的事的,是吗?
不,您先别说,您等我把满腹的话讲完。我是孤零零的。有一个时期,那时,那些仇视列宁和斯大林、仇视布尔什维克党和苏维埃国家、流浪在世界各个角落的白俄是孤零零的。现在,他们兴高采烈地“回国”去了,我却孤零零地留在这里。
先从我的父亲说起吧,马尔科夫,今年六十三岁。十月革命的时候,他十八岁。他和我的爷爷从海参崴跑到了朝鲜,又从朝鲜跑到了中国的东北,在哈尔滨和长春流浪,还到过青岛和上海。我的爷爷是什么人?是旧俄的贵族,是沙皇的军官、密探,还是屠杀远东的非俄罗斯民族人民的刽子手?我不知道,我没见过我的爷爷,我父亲也从来不说他。但是我知道,我的父亲怀着对列宁和斯大林的刻骨的仇恨。一看到红五星,父亲的癫痫病就会发作;而且我们家不许用月牙形的镰刀,因为共产党的党旗上有这样的标志。三十多年前,我的姐姐死在上海,我的父亲被一个中国商人所雇用,随着骆驼队走了半年来到新疆伊犁。我是出生在伊犁的,生我以后,母亲因为产后受风而死去,是一些善心的中国妇人的乳汁贴补了我,使我没有因为丧母而死。也许,正是中国妈妈的乳汁,形成了我的某些性格。当然,您不信这个,这样说是不科学的,但是,我永远忘不掉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