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方案并不是新的,早在大跃进的年代,公社党委书记赵志恒,大队支部书记里希提,带着州水利局和县农业局的两个技术人员,就进行了初步的测量、讨论和设计。在那些日子里,赵书记就像一个勘测队员,身穿一身蓝劳动布的制服,头戴鸭舌帽,脚蹬牛皮长靴,奔跑着,观察着,扛三脚架,架水平仪,抡锤子,砸桩子。里希提也好像变成了青年人,三四米宽的渠道,他跳来跳去,像长出了翅膀。他的心灵更是长出了翅膀,多少美好的愿望和设想,变成了夜以继日的忙碌辛苦,变成了一张又一张的蓝图、方案。按照他们的计划,这个大队的流向庄子方面的主渠的北段将要取直,改线,从而提高水位,减少渗漏,腾出一些耕地。而南段,要挖深,取平,减缓坡度,减少冲刷。北南段之间形成一个大的位差,在这里,利用水势可以带动三台水磨和若干轧油机、碾米机和弹花机。这是第一步,也是不算太复杂的一步。第二步,顺着这条主渠溯源而上,垫高渠底再次提高上游的水位,可以在那边形成一个更大的落差,带动水力发电。
经过他们的测量和讨论,这一切是如此明白、简便、合理,就像早该如此,自然该如此,使他们惊奇的,只是为什么没有更早地发现和利用这个摆在他们面前的潜力。但是,当时的县委领导人伙同麦素木科长这些人,正醉心于打破公社界限的大兵团作战。而改造一条渠道,安装几台水磨,过上几年再建设上一个发电量仅为几十千瓦的小水电站,对于他们来说,是太没有气派了。他们把这个公社,这个大队的劳力调来调去,净搞些大而无当的事情。“小小的”工程被搁置了起来。然后是三年自然灾害,这个小小的计划又变成过大的、冒险的、费工太多的和不准上马的了。然后又是六二年的事情。在库图库扎尔掌握大队领导权的时候,更是彻底搁置了工程,六三年,随着里希提、伊力哈穆他们的复职,这件事又被提到了议事日程上。在干部和社员中,组织了更详尽具体的酝酿和讨论,因为这牵扯到所有制的问题,未来的加工设备,只能归大队所有,而要进行这个工程,却需要各生产队出人、出资金、出设备。按照政策,对有关合理分摊和合理补偿的办法也作了细致的研究。然后,六四年春夏,大队组织大石匠进山,采来了做水磨的紫石头,并且已经开始加工。现在,终于在学大寨的东风下,可以把愿望和计划变成实践了。这是多么叫人高兴啊!回顾这个过程,又是叫人想到办一件好事是多么不易啊!里希提就是在这种兴奋而又感慨的心情中,主持着对这件事情的讨论。
伊力哈穆的传达,两个生产队的积肥计划和主渠改线的施工方案,这三个话题像风、火和油三样东西结合在一起,冬季生产和基本建设的烈火烧起来了。生产队长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同时又在精细地计算着,衡量着,努力选择着更合理、更有利于集体的办法。
库图库扎尔也在会场上。他穿得很厚,皮领子短大衣,棉裤都已经上了身。他略显苍老,比两年前,也似乎瘦削了一些。经过了一段动荡,现在,他基本上算稳定了下来。收支相较,他总算保住了本儿。他不发一言,静静地旁观。
等到大家说得差不多了,进入具体安排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咳了一下,懒洋洋地说:“是不是请大家考虑一下,这里还有两个问题。”看看他的话引起了注意,他挪了挪屁股,直起了腰,把声音也放大了些,“如果我们在水利上投入这么多工,那么,无可怀疑,将会降低明年的工分值。我们都是老农民,老干部了。我们都知道,这里的冬天有四个多月,这四个多月的时间里,用老虎一样的力气,只能取得老鼠一样的成绩——还要付出那么多的工分,像扬场的时候从空中洒落下来的碎麦草!”
“这么说,提高工分值的最好方法是躺在炕上睡觉了?”
有一个性急的与会者反驳说,这种无礼的语调刺痛了库图库扎尔,“如果我还是第一把手,你敢这样说话吗?”库图库扎尔心想,从第一把手变为第二把手,处境就会有这么大的区别……咦哈!世上没有比“第一把手”的职务更宝贵的了……他控制着自己,没有流露出这种伤感的情绪。继续说:“再者,大家已经知道,再有个把月,社教工作队就要来了,这么大的工程,我们是不是应该等一等?这是我的意见。”谈到这里,他的眼睛眨了眨,很有点深奥的、高高在上的样子。
“您认为,工作队会不赞成我们改造水渠吗?”
“我没有说不赞成。”
“您认为,现在动工不合适吗?”
“我没有说不合适。”
许多人追问,他含含糊糊,脸上带着说不上是骄傲还是谦虚的笑容。一些人开始反驳他,他们说到了充分利用冬季进行农田基本建设的重要性和迫切性,他们说到了应该发扬只争朝夕的革命精神,敢想敢做,不应该观望等待。也有少数人只是点着头,当大队长讲话的时候,他们点点头,附和说:“是啊,有理。”当别人反驳的时候,他们又点点头,附和说:“是啊,有理。”
这时候传来了敲门声,传来了那个大家都熟悉的、滑稽的音调:“可以进来吗?”
所有与会者的脸上都现出了亲切的微笑,门开了,进来了刚刚离开雪林姑丽家的杨辉,这个瘦小的、戴眼镜、长辫子、围着红头巾的汉族姑娘的到来并没有使人们感到惊异,队干部们早就熟知技术员的习惯和作风。
“你们在开会吗?”她吐了一下舌头,“我明天早晨再来吧。”
“请坐,参加我们的会吧。”里希提书记让道。
“不了,我还有事,我明天再来……”
“您有什么事,先说也行。”里希提注视着杨辉,他的脸上表露着一种爱护、欣赏、关心的父亲般的感情。
“那,我只说一句,”杨辉伸出了一个指头,她转头问库图库扎尔,“我们什么时候,在哪里开始?”
“什么开始?开始什么?”库图库扎尔翻了翻眼睛,似乎在责备杨辉说话不清楚,不完整。
“您忘了?”杨辉惊奇地睁大了眼睛,渐渐变成了失望和愤怒,“前天在公社,您不是说立刻就安排吗?”
“呵,不就是那个什么展览吗?我们还没有研究。公社的事情多得很。卫生院找我们要人去受训学习注射防疫针,拖拉机站要培养拖拉机手,学校找我要老贫农去作忆苦思甜的报告,您呢,关心的是您的展览……”
库图库扎尔的漫不经心的轻蔑态度和倒打一耙的埋怨激怒了杨辉,眼泪几乎涌出了她的眼眶,“您怎么能这样说?您认为有哪件事是不必要的找麻烦吗?”
“怎么回事?”一直处于旁听地位的里希提插嘴问。
“同志们,”杨辉把头转向了大家,从大家的目光里看到了信赖、关切和友谊,她一定能够得到支持的。事情是这样的:杨辉准备利用当前秋冬之交的短暂的间歇时间,搞一个流动的农业技术展览。重点是良种、农药和肥料。图表是她自己画的。实物和一些种子是她从县、州、自治区农业科学单位、她的母校要来的,照片大多数是她自己拍摄、自己洗印放大积累起来的,还有从报社和别的单位借来的。全部展览可以装在一辆毛驴车上,为了能使更多的社员看到,引起他们对科学种田的重视,她准备带着这个展览走遍各个大队,越是偏僻的地方越是要去。前两天,她曾专门与库图库扎尔谈了这个计划,她建议在庄子上举行一天这样的展览,库图库扎尔当时满口答应,过后却丢在了一边。
队长们纷纷点着头,称赞这是个好主意。乌甫尔队长立即争取说:“就到我们队去展览吧。我们明天就打扫清理出一间光线明亮、宽宽敞敞的房子来!”
杨辉的脸上显出了欣慰的笑意。她转身对库图库扎尔说:“看来,大家还是欢迎的。事情多有什么办法?一件一件地干就对了。搞社会主义,本来就是个麻烦事情。”她的口气变得严厉了,“问题是有个别人说什么不学农业技术也照样吃拉面,说这种话的人如果不是别有用心也是彻底的愚昧无知。没有汽车轮船人们也照样走路,难道这一样吗?”杨辉巡视了一下四周,似乎为自己说话尖锐而且大大超过了“一句话”的预算而有些不好意思,她信任地、非常可爱而真诚地笑了笑,“再有,我对您有一个意见,工作是革命事业的一部分,办就是办,不办就是不办。过两天,那就是说四十八小时以后开始行动,过一天就是二十四小时,哼哼哈哈,一切应承,一件不办,这不太好。我的意见完了。”
“怎么样?后天早上八点,我们派车去接您吧。我们通知社员轮流去参观……”乌甫尔叮咛说。
“你们同意吗?”杨辉问里希提和库图库扎尔。
“我们同意。而且,我们应该检讨。”里希提说。
“那就这样定了。乌甫尔队长,我知道您是说一不二的。”杨辉高兴了,她的脸上放着光。脚步声。门声。一辆破烂的自行车的挡泥板的咔啦咔啦的响声。车铃。“叮……叮……”渐渐远去了。会场上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看看我们的女儿对待工作的态度吧。”里希提轻轻地说。他说“我们的女儿”,都知道是指杨辉,这个公社的成千成百的上了年纪的农民都是这样称呼的。这比杨辉的名字更被人们所熟悉,所了解。
“今天的会开得很好,”里希提吸了一口气,概括说,“伊力哈穆的传达使我们开阔了眼界。四队和七队的积肥计划使大家受到了启发。我们的女儿的到来也是一个推动。那么,水渠的工程干不干?我赞成干。因为,归根结底,我们只能靠劳动、靠双手去提高工分值,而不是靠休息。即使水利用工多,当年没有收益。影响了一些工分值,那么,每个社员的平均收入也仍然是增加的,他们挣了更多的工分了嘛。至于社教工作队,只要我们的工作是有利于社会主义,有利于人民的,就肯定会支持我们,帮助我们,把这件工作做得更好。”说到这里,他停了停,又看了库图库扎尔一眼,“看来还有些分歧,大家再酝酿酝酿,明天的支委会上,做出最后的决定吧。”
散会以后,库图库扎尔走到伊力哈穆的身边,脸上呈现着一种隐约的嘲笑的神情,大声问道:“伊力哈穆兄弟,这次在县里开会,对于社员的欠账问题,有什么新精神吗?”
库图库扎尔的问题使伊力哈穆莫名其妙,他摇摇头,说:“县里的会没有谈及这个问题。”
“县委没有指示可以没收社员的牲畜抵账吗?”
库图库扎尔的问题更加莫名其妙了。有好几个生产队长本来已经准备离去的也停下了步子,好奇地望着他们。
伊力哈穆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疏忽。今天天还没亮,他就起床了。然后是一天的奔跑。十几天的离别,就像十几年的离别一样,使他渴望赶快看一看生产队的一切。黄母马的小驹子会吃草了吗?粮食的交售和保管加工工作进行得怎么样了?会计的分配决算方案可得到了队委会的同意?还有饲草的堆积,车辆的修理,铁匠铺新打的一批砍土镘的质量,五保户的节补贴……一个生产队就是一个社会。不管多么高深的学问、多么宏伟的事业、多么精细的分工,最后,条条线索都联贯在这里。当一个生产队的家,有多少事情要过问,要他做主,有多少眼睛在看着他,有多少人在等待着他的回来,好向他提出建议、意见、申诉或者控告呀……确实,他竟忘记了处理尼牙孜的牛,这真不应该。可库图库扎尔这样快,而且用这样不友好的、不诚恳的态度来钻他的空子,也使他感到惊奇。他冷冷地反问道。
“您是说尼牙孜的事情吗?”
库图库扎尔做作地表示不解。
伊力哈穆正面盯视了库图库扎尔,微微一笑。他说:“关于极少数社员欠队上账的问题,原则上应该归还。具体做法,分别不同情况,采取不同的方式。如果您关心的只是一般原则,那么,我个人知道的就是这些。”
说完,他轻松地走了出去。
尼牙孜和他的牛的问题在全体社员大会上被提了出来。许多人都发了言,有的激愤严厉,揭露了他的一连串丑事,有的巧妙尖刻,尽情地予以挖苦嘲笑,会场上响起了一阵一阵的笑声。
阿卜都热合曼说:“您到底是什么人?您要干什么?您自己说一下。一年来,您只劳动了六十三天,而且,您有两把砍土镘,干私活的时候,用那把大的,出工的时候,用那把小的、磨掉了三分之二的。您这么大个子,拿着那把砍土镘,不难看吗?简直像汉族人掏耳秽的耳挖勺。就这样,您今天从队里领口粮,明天跟队里要煤炭,分瓜、分果、分草、分柴火,您都走在前面,挑挑拣拣、骂骂咧咧,但是您到处诉苦喊冤,倒好像生产队亏待了您,您的良心在哪儿?您真的是一个说谎的、忘恩负义的猫吗?”
再娜甫站了起来,她挥动着双臂,嗓音哄亮地说:“喂,尼扎洪,丢人不丢人!去年夏收时候,您一个人要两份杂碎汤,还跟雪林姑丽吵架。今年夏收,您干脆夜间偷偷摸进了厨房,一气吃了那么多过过油的干肉,然后一连三天您跑肚拉稀,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再娜甫自己首先哈哈大笑起来,“最后您居然还给队长提意见,说是对于您的身体健康照顾不够……”
新任保管员伊明江说:“还有一件奇闻,在咱们农村也是自古未有的事,大家知道吗,尼牙孜哥今年九月讹了三十块钱……”大部分人还没听说过,都竖起了耳朵。伊明江介绍说,九月的一个清晨,尼牙孜赶着毛驴去驮草,有一辆大拖挂解放牌汽车在公路上驶过,尼牙孜大摇大摆走在马路中间,任凭驾驶员鸣笛不肯让路,汽车缓缓地挤着驶了过去,车厢板挤了他一下,他一个趔趄趴在了地上。驾驶员是个汉族小伙子,连忙停了车扶他起来,向他道歉,他也表示并未摔伤,驾驶员为了负责留下了自己的姓名、工作单位和车号,说是万一有什么问题可以去找他。小伙子走后,尼牙孜感到有机可乘,竟让库瓦汗赶上毛驴车,把他装在驴车上拉到了汽车的所属单位,言称他腰已摔坏,无钱治疗,人家以为是撞坏了兄弟民族的农民,给他预支了三十元钱的医疗费和营养费,尼牙孜夫妇拿上这三十元钱就进了旧城的薄皮南瓜包子铺……直到一个月后,该单位又派人前来慰问,来到生产队队部,伊明江才知道了这个事。
“可耻!卑鄙!恶劣!”社员们不再笑了,他们一个个又气又羞,他们替尼牙孜脸红,当他们听到那个汉族青年驾驶员为此事在本单位多次检讨还被记了一过以后,他们激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简直是给维吾尔人丢尽了脸!特别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农,他们用粗话骂了起来,有的人还往地上啐着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