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刚刚吃了一碗,在古海丽盛第二碗的时候,麦素木起身到里屋去了。传来了开箱和关箱的声音,再出现的时候,麦素木拿着一瓶白酒和一个酒杯。
泰外库爱喝酒,麦素木是知道的。他得意地迈着跳舞一样的步子,拿着酒瓶在泰外库眼前一晃。泰外库眉毛一挑,嘴角上露出了一丝笑意。麦素木咚地一声把酒瓶放到了饭桌上。按照维吾尔人的饮酒习惯,他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了下去,愁眉苦脸,龇牙咧嘴,不停地哈着气,似乎不胜这酒的苦辣有力。然后,咕嘟咕嘟,他倒了满满欲溢的一杯,递给泰外库。
泰外库头也不抬,三下两下,吸干了第二碗汤面。然后拿起酒杯,轻轻一倾,干干净净,不但没有洒,嘴唇也没有湿,没有吃力地仰脖,没有做作地吞咽,比喝冰水还轻松。
“瞧这?”麦素木接过酒杯,由衷地赞道,“这才叫男子汉!这才叫维吾尔人!这才叫友谊!”
古海丽巴侬捡净了桌子,端上一小盘水果糖和一盘盐腌的青番茄。麦素木给自己倒满以后,轻轻呷了一口,举着杯子,说道:
“仅仅从刚才您饮酒的那一下,再说一遍,仅仅一下,我看到了维吾尔人的骄傲,青春,和灵魂!韶光易逝,青春难留……时代变了,现在哪里有几个真正的维吾尔人!但是,我看见了您,能吃、能干、能玩、能受苦、能享福,该念经的时候念经,该跳舞的时候跳舞……”
“我没有好好念经……”泰外库小声说。
“这只不过是个譬喻,是个谚语!您勇敢、坚强、快活,比雄狮还威武,比骏马还有力……”
泰外库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催促道:“请喝下去呀!”
“等等,而您又是这样谦虚,像山一样地高大,像水一样地随和,像风一样地疾敏,像火一样地热烈……”
“算了!”泰外库再次制止他。
麦素木把酒杯高高一举:“本来,这一杯是轮到我的,但是,为了向您表示我的敬意,请把他接过去,做我的朋友吧,您答应吗?”
泰外库接过了酒杯,他嘴唇动了动,按照礼节,他应该回赠一些美妙动听的话语的,但是,麦素木的过分的夸张和露骨的阿谀,即使在酒瓶子旁边也令人难以消受,他想不出有什么话好答,便默默地又是“一下”,喝完,他皱了皱眉。
“请问,什么叫喝酒呢?我们这样才叫喝酒。汉族人喝酒吃那么多菜,酒水成了洗菜水与调味水。俄罗斯人喝酒,啵,那哪里是喝酒,那是喝药,喝完酒他们就一块水果糖,一口洋葱,一瓣大蒜。最可怕的是俄罗斯人喝罢酒受不了酒精的药味,他们只闻一闻自己的帽子,用他们的多汗的头发气味驱逐掉酒气,这干脆说是没有文明……哈萨克人抱着羊皮口袋喝酸马奶,他们不是喝酒,他们是饮马……”
泰外库示意地将手一挥,他用不着聆听麦素木的族际酒民俗研究。
酒杯来往传递,泰外库的脸色微红,麦素木的面色却更加苍白。在又喝了半杯酒,嚼下了块被科长嘲笑了一个六够的水果糖之后,麦素木说:
“世上谁能比赶车人更伟大?俗话说,车夫就是苦夫。你不分寒暑,没日没夜,忍饥挨渴风餐露宿,尘灰沤烂了你的新衣,煤炭染黑了你的肌肤……而且你冒着多大的危险,行走在断崖深谷之旁、旧桥河滩之上,何况是日夜与不通人性的牲畜为伍……我就亲眼看见过一辆马车从车夫身上轧过……有几个赶车人到老能不折断腰腿,损伤耳目?至少也要丢几个手指!”
“请不要说这些没有边儿的话了。”
“是的,”麦素木误会了泰外库的意思,以为是自己的不吉之言使泰外库惊怵,便说:“我只是说,全队哪一个也赶不上您!您的功劳最大,贡献最多,本事最高,干活最辛苦……当然,赶车也是最高贵、最神气、最自由的职业。哪个过路的人不想搭您的脚?哪个在家的人不想托您捎东西?车马,这就是财富!这就是权力!车夫,这就是旅途上的胡大……”
“我明天去煤矿,给您带一麻袋碎煤好吗?”泰外库赶忙提出一个有现实感的问题,以便从麦素木的滔滔翻滚的奉承浪潮与泡沫中脱身。
“不,不,不,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找您来万万不是为了煤,我是为了人。”略一停顿,他又不好意思地一笑,“苏共中央第一书记尼基塔·谢尔盖耶维奇·赫鲁舍切夫一般译为赫鲁晓夫,麦素木这里将“晓”发作“舍切”,意欲强调他的俄语发音的精确性。就说过的:‘一切为了人!’……这个这个,还有还有,当然,如果您一定给我捎来碎煤,我怎么办呢?难道我要说‘不’吗?我们不过是几粒砂子……”
泰外库又沉默了。盯着酒杯的眼睛似乎在催促:“该给我斟酒了。”
麦素木偏偏不慌不忙,他叹了口气,放低了声音:
“要派您拉大粪去。”
“什么?”
“队长说的,派您去伊宁市淘厕所,拉运大粪。”
泰外库用舌头打了一个响,表示了否定。
“真的!”麦素木用手指捣着桌面,强调说。
泰外库惶惑了,慢慢地气恼了。伊犁的农村是没有施用人粪尿肥料的习惯的。在他的心目中,没有比大粪更肮脏,更令人厌恶的了。由于厌恶粪尿,他解手的时候很少去厕所,宁可远走几十米,找一个僻静的旷野,难道让他这个堂堂的男子去淘厕所?难道让他精心爱护的车厢里装上人粪尿还有脏纸和蛔虫?难道让他心爱的白马去忍受那种污浊……他断然声称:
“不!”
“不去行吗?队长说的!”麦素木的眼光里包含着揶揄和挑逗。
“队长说了也不去。”泰外库提高了声音。
“当然,冬天还是跑煤矿好,每次给自己留下一块半块的,一年就不用买煤了。”
“我没干过那样的事,我有足够的钱买煤!”
“其实,拉大粪倒也是好事,积肥嘛,汉族农民就是爱用大粪!祖祖辈辈,我们没有用过大粪,照样吃白面馕……可现在什么事都要向汉族学习啊……”
“这和汉族有什么相干,没意思。”泰外库反感地说。他的情绪显然变得焦躁了,他不客气地催促道:
“倒酒!”
“请喝!”麦素木恭顺地把酒拿给了泰外库,“可您为什么把媳妇放走了呢?放下鞭子回到家,四壁像冰一样冷……”
泰外库低下头,看着酒瓶子。
“雪林姑丽越长越漂亮了,真是说太阳太阳比不上,说月亮月亮也不如她……现在,白白落到了队长弟弟的手里!”
“您提雪林姑丽干什么?”泰外库的头更低了。雪林姑丽的成婚,使他感到了一点怅惘。
“我为您心痛啊,可怜人!艾拜杜拉哪一点比得上您?就仗着伊力……”
“麦素木哥,您是叫我来喝酒的,为什么要把那个人的名字拿到嘴边?”
“别生气,别生气,我使您伤心了,我知道,那个美丽的丁香……”
“胡说!”泰外库敲响了桌子,他抬起头,直瞪着麦素木,阴郁的目光里流露着无限的骄傲,“尽是些没意思的话。我泰外库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我一天打过一千二百块土坯,一天割过三亩麦子!媳妇不愿意了,走!随她去!有我的什么事情?我既然放走了一个老婆,就有本事娶第二个!如果第二个也受不住我的拳头,还可以离掉娶第三个……”
“瞧这!好!好!”麦素木连声喝彩,并赶紧把自己呷了一口的酒再次“敬”给泰外库。
泰外库一饮而尽:“我脾气不好,但是心地善良!伊力哈穆对待我像亲兄弟一样。您说那些做什么?我是公社的好社员,不管走过谁家的门口,人们都邀请我:‘进房子来,请进!’我怎么是可怜人?放下鞭子回到家里,艾买塔洪送来一碗拉面,赛买塔洪送来一盘包子。谁说是四壁冰冷?您不是请我喝酒吗?在哪儿?有酒,请拿来。就这一瓶?我醉不了。没有酒了?再见!”
泰外库站立起来,再不听麦素木的喃喃,也不道谢,起身就走。走到门口,他回过头来招呼!
“古海丽巴侬姐!请看住您家的黑狗,如果它扑上来,只怕受不住我的一脚!”


第二十九章
新婚旖旎 喀什与伊犁拉面条之异同
第一夜的一点点别扭 大寨之梦
也是在这个晚上,雪林姑丽一遍又一遍地走到门口,等待着艾拜杜拉的归来。
新婚第一天,他们还在“度假”。下午,艾拜杜拉赶着一辆借来的驴车,说是去庄子的粮库拉一些玉米骨做冬季的引火柴用。本来说一个多小时就回来的,可现在,一下午过去了,天黑了,空气凉了,门口的庭院果菜用小渠里的余水,已经结成了薄冰,仍然没见人影。
雪林姑丽坐在他们的新房里,等得心急,也等得甜蜜。不大的房子,才粉刷的,淡蓝色的墙壁,弥漫着石灰水、檀香皂、新花布上的染料、爆炒羊肉、葱头、辣椒和白菜,以及些微的煤烟混合起来的、可以称作幸福的婚姻所特有的,混合的芳香。房子本来是狄丽娜尔帮助收拾的,已经够清洁、美观、整齐的了。但是今天一天雪林姑丽仍然是在反复地推敲着、试验着、调整着。她一会儿踩着凳子爬到高处,把画片挪动一下地方,跳下来看看又恢复到接近原位的地方。一会儿又把安装得好好的,亮得可以照得见人的新购置的镔铁炉子和烟筒拆开,重新摆弄一番。她不停地扫地、擦桌子、刷新锅碗,把一切都搞得光润照人。她像一个总是对自己不满,又总是自我陶醉的艺术家,修改从手段变成了目的本身,她兴奋喜悦而又头晕眼花。
她坐在那里,欣赏着、挑剔着这一切。这一切甚至在幻想中她也不曾正眼相视,如今却这样地如人心意,以至叫人不可思议。难道真的她与艾拜杜拉建立起了天长地久、永不分离的幸福生活?难道真的她有了自己的舒适的、温暖的家?难道那常常向她背过脸去的命运如今对她忽然变得慷慨而又慈祥?这可能是真的?
这是真的。艾拜杜拉马上就会回来了。他带来的不仅是能够发出暖热和光辉的玉米骨,他带来的将是整个世界。他就是雪林姑丽的全体,他就是生活的脉搏,清新的思想,丰富的知识,纯朴的德行和缤纷的见闻。她愿意一小时又一小时地听艾拜杜拉说话,看艾拜杜拉举动,他像一个源源喷涌不息的清泉,总是不断地满足你心灵的焦渴……可是他怎么还没回来呢?
雪林姑丽计划吃拉面。两个小时前她已经和好了面团,醒软,做好了剂子盘了起来,外面涂上一层菜籽油,用温毛巾盖在一个大盘子里。她已经炒好了拌面的菜,加了汤,放在一个小小的带盖的绿色的搪瓷罐里。一个小时以前,坐上了锅,水开了,熬干了,又兑上生水。火衰了,又添了新煤。可他还没回来。
听到了声音,架子车吱吜吱吜,驴蹄子刨着地……虽然她已经出门张望了好几次,此刻,却幸福得站也难站起来。
雪林姑丽帮着卸了车,一同进了屋,这才看见艾拜杜拉一脸的尘土和汗水,崭新的衣服也搞脏了。
“您怎么了?”雪林姑丽问。她没有问“怎么刚回来”,快乐使她说不出这种带有质问和不满的语气的话,同时,她仍然说“您”。
“您不知道,好极了!大家的情绪真热烈。伊力哈穆哥给我们讲了好多。雪林姑丽,我们明天就上工吧,一定的!”艾拜杜拉高兴地、杂乱地说。
雪林姑丽温存地点一点头,显然她没有想一想为什么不多休息几天。“您一下午在听伊力哈穆哥说话吗?”她一边问,一边往净壶洗手洗脸专用的线条曲折的比较高的铜壶。里兑着冷水和热水,用自己的手背试了试温度,冷热合适了以后,她给艾拜杜拉倒水,侍候他洗脸。
艾拜杜拉似乎还不太习惯这种服务。他做了一个要接过壶来的伸手的动作,雪林姑丽没有理会。他笨拙地用双手掬着水撩到了脸上、眼睛上、鼻孔里,挖着耳朵里的泥土,他发出了一种舒服而滑稽的哼哼声。他洗了手臂和脖子,用了轻易不用的香皂。然后,接过了白地上印染着两朵鲜艳的牡丹的新毛巾,起劲地擦着脸与脖子上的水珠,把皮肤都擦红了。他一面擦脸,一面说明道:
“我帮着伊明江倒腾粮食了,伊力哈穆哥让清点一下,说是下月社教工作队要来。庄子上可忙活了,我怎么好意思装上玉米骨就走?人家在烟尘里流汗,我打扮得整整齐齐,不干活,像个地主少爷似的,真难为情……”艾拜杜拉笑了,他笑的时候,微微露出一点牙花,显得特别憨厚。“后来,乌尔汗姐来领口粮,这个不幸的女人背得动麻袋吗?我让她干脆多领了几个月的,用驴车给她送了一趟。她非要留下我喝茶,我没答应。路上,正碰上吐尔逊贝薇她们从河沿的老羊圈拉羊粪回来,帮着她们卸了回车,我看羊粪发酵的程度还不够,就用泥土把一堆一堆的羊粪封盖起来……后来也不知还干了些什么,到了这时候了。”
“还说明天上工呢,这不是,您已经上工了么?”雪林姑丽咯咯地笑了起来。
“这不算,”艾拜杜拉轻轻地把嘴一努,下巴一摆,“可是,请原谅,让你久等了。”
“没有,没有等,”雪林姑丽不自觉地说了谎,她连声否认,并且指着盘子说,“您来得正好。”
雪林姑丽开始做饭。她拉面条是喀什噶尔式的,不像伊犁人那样做成一截一截的小剂儿,而是几个大剂子,搓好后像盘香一样地绕成一座螺丝山。由于醒的时间过长,面已经很软了。她撮起一端,毫不费力地把面条儿再拉长,密密麻麻地在手腕上绕了许多圈,一扯,乒乒,在桌上一摔,一甩,干净利落地把面下满了锅。
“真在行!”艾拜杜拉目不转睛地看着雪林姑丽的操作,赞道。
雪林姑丽脸红了,她说:“请坐下休息吧。饭熟了,我会给您盛的,您站在这儿干吗?”
“也许,我能帮帮忙?”艾拜杜拉说着,拿起一双筷子,把锅里的面条挑开。
“算了算了,”雪林姑丽连忙把筷子抢了过去。艾拜杜拉无所事事地,扫兴而且带着愧意地坐到了桌边。
很快,饭好了。雪林姑丽给艾拜杜拉盛了尖尖的一大碗,尽可能地挑拣着肉,浇上了许多菜,让艾拜杜拉端正地坐在上首,而她自己,只盛了一小碗,略微拌上点白菜条,侧身坐在一角陪艾拜杜拉吃饭。
“你吃得怎么这样少?”艾拜杜拉抗议说。
“您吃,您吃。面还有的是。您吃饱了吧!记得吗?去年夏天,您没喝上杂碎汤……连葱头也送回到食堂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