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丽娜尔又后悔了。为了弥补方才舌头的失误,她急急忙忙地说别的话题,结果,又说冒失了,冒失就冒失吧,她本来就是个胸襟坦率的人。
“你和他谈谈吧。”雪林姑丽说。
“谈也没有用。人的思想总是冷一阵子热一阵子的,再说我的父亲,去年他上了两个地主的当,跑到大队去闹事,思想上很受了一些震动。当时我回家去看望他,我们两个人也和好了。他总算原谅和容忍了我自己做主的这个婚姻。可是……我现在最担心的是——”狄丽娜尔放低了声音,比刚才说廖尼卡的事还要严肃得多,“他和麦素木接近起来了。麦素木这个人,我总觉得怪可怕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反正他不是和我们一样的人。”
“亚森大伯怎么会和他搞到一起去?”
“唉,你不了解我父亲这个人哪。他多少认一些字,但是文化并不高,这么着,他这个人特别喜爱文化,喜爱和崇拜书。他常说,一切新技术、新发明、新措施都是早已经写在书上的。说是圣人留下了许多书,写着汽车怎样造,飞机怎样开,广播怎样安装……然后,知识分子和学者发现了这些书,读懂了书上的这些教导,就造出了汽车、飞机、广播喇叭。你说可笑不可笑……”
“你为什么不给他讲讲我们在学校里读过的瓦特发明蒸汽机,史蒂文森发明火车呢……”
“不行,不行,”狄丽娜尔连忙摆手,“他才不听你的呢,你以为只有我爸爸这样认识吗?差不多所有的老人都或多或少地信奉这个。从小长者就是这样讲的嘛……”
“不是的。我看阿卜都热合曼大叔就不是这样,”雪林姑丽不同意地说,“你见过大叔向杨技术员提问题吗?对于新知识、新技术、新名词,他才有兴趣呢!他知道的事,好多我们都不知道呢。”
“当然,热合曼大叔是另一回事。你先听我说,麦素木就是靠他家里摆着的几本布皮精装书吸引了我爸爸。什么宗教啦,历史啦,波斯文和阿拉伯文啦,《小药典》和《布哈拉纪事》啦,我爸可喜欢到麦素木那儿听他喧谎呢!”
“这会怎么样呢?”
“谁知道会怎么样呢?啊,雪林姑丽,你知道我要说什么吗?也许,我说不清楚吧,生活不是一帆风顺的啊。雪林姑丽,你还记得吧?五五年合作化的高潮,号召除四害,老师给我们每个小学生规定了灭蝇任务,每天要消灭一百个苍蝇。我们都很认真,拿着苍蝇拍到处打。后来的一天,我打死了九十九个苍蝇,再也找不着第一百个了,我急得哭了起来,第二天,我向老师报告了,其他同学多数也没完成,老师表扬我们把苍蝇消灭干净了,区上还发给我们一个写着“奖给我区第一个无蝇乡”的奖状呢!真的把苍蝇消灭干净了吗?不,我们消灭了大量苍蝇,但是总还有一些苍蝇存留下来的。这两年灭蝇稍稍放松了一点,苍蝇又逐渐多了起来……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不容易啊。你前进一步,稍微一松劲,说不定又退了回来。爱国卫生运动是年年都要搞的,每几年还要大搞一下,才能把除四害的成绩巩固起来。人也要这样,我们早就进入了社会主义社会。我们知道,社会主义,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先进、最公道的社会制度。但是我们的思想呢?看看我们的周围,看看库瓦汗吧,或者不看别人,就看看自己,就看看我爸爸、廖尼卡和我自己吧……也许,我最大的错误,就是过早地结了婚……”
“你这是说什么呀!廖尼卡不是对你很好吗?”
“廖尼卡对我是很好的,然而,这并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是什么呢?狄丽娜尔,我知道的,你从小就爱幻想……”
狄丽娜尔没有再说下去,她觉得无法说清自己时或有之的苦恼。从小就爱幻想吗?也许,她又幻想过些什么呢?想着父亲给自己买一件羊绒的大方头巾,不是买来了吗?想着夜莺、圣泉、骏马、王子和公主,不是随着年龄增长,这些传说故事也日益不能打动她的心了吗?想着求学深造,学一门专长,当干部或者工人,月月挣工资,不是在投考中等专业学校没被录取以后,也早就放弃了这样的念头了么!后来,她常常想着爱情、家庭的幸福,还想过孩子呢;现在,一切都得到了,廖尼卡对她忠实不二,孩子随着“耐、耐”的呼号而挥动着旋转着自己的小手,但是,她仍然时而感到有一种没有实现的愿望,一种潜在的强有力的热情。一九六二年的动荡,使她清醒了,她再也不满足于她和廖尼卡的那狭小的世界;但是,她还没有脚踏实地地把自己的精力和热情投身到集体的事业里。她的这种苦恼,是雪林姑丽难以理解的。
她们又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一朵薄云飘了过来,又去了,一阵轻风吹了起来,又停了。月光下的树影,已经挪动了地方。夜露打湿了她们的头发和衣衫。
“睡去吧。”狄丽娜尔拉着雪林姑丽刚要起身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谁?”双方几乎同时问道。
是艾拜杜拉,他挎着枪在巡夜。“你们怎么还不睡,累了一天还不休息?”
“您呢?您不也累了一天吗?您怎么不休息呢?”狄丽娜尔回答说。
“可我是民兵啊!一个小时以后,就该换班了。雪林姑丽,您快去休息吧,食堂的工作要起早呢。”
月光下他的身影显得更加高大。后面的话,他是专对雪林姑丽说的,他微微俯下了头。黑影中,雪林姑丽仿佛看到了他的微笑,他的眼珠和牙齿的反光……
雪林姑丽和狄丽娜尔站了起来,她们缓缓地走了回去。雪林姑丽听见了艾拜杜拉的渐渐远去了的脚步声。她想回头对艾拜杜拉说一句聪明的、亲切的和礼貌的话,但是,她的语言好像枯竭了,她终于没有找到这样的话语,她回到了宿舍,躺下,悄悄流下了泪。狄丽娜尔不是问她想要做什么?刚才,她只不过是想对艾拜杜拉说一句好心的、中听的话,可她为什么连这么一句话都不会说、没敢说呢?甚至她头也没回一下……她伤心地哭了,然后,她十分安详地睡下了。月光已经移到另外的人身上,不然,人们将看到她睡梦中的笑容。


第十九章
库图库扎尔书记在瓜地 翻江倒海的吸瓜而不是吃瓜法
享受享出来了尴尬
第四天,天气特别热,不但没有云,而且没有一丝风。不但树林和庄稼的叶子一动也不动,好像凝结在火焰一样的空气里,而且连鸟和蜜蜂也不胜烘烤而停止了飞翔。不但牛鼻孔和狗舌头上流着涎,而且连鸡也到树荫下呆呆地张开了口,喉咙里发出“呋、呋、咯、咯”的声音,好像一个哮喘病人。
这天上午,库图库扎尔到七队庄子割麦,他得到了一个信息,说是有公社和县里的领导干部来参加劳动,所以他一早就赶到了庄子。可直到中午也没见哪个领导干部来,却把他自己累了个半死。按说,庄稼活他并不陌生,他的身体也很不错,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在社员当中起那么一会儿“带头作用”。但是第一,他越来越胖了,干起活来他常常感到气短、心跳、手脚沉重。第二,今天确实是热得特殊。第三,他来干活是为了迎接领导干部,结果却扑了一个空,这未免扫兴。第四,可能他确实有了心脏病。
心脏病是不久前才发现的。春天,一次整修渠道,干完了活,心跳得不行,第二天,他就到了伊宁市联合医院。公社卫生院,他是不相信的。给他看病的是一个戴眼镜的哈萨克族女医生,医生拿起听诊器听了听,又试了血压,看了咽喉和舌苔,问了问他吃饭、睡眠、大小便的情况。医生说:“你的心脏正常,可能是有些神经衰弱,放宽心思,休息一下就会好的。”库图库扎尔以一种辩论的热情叙述了心脏的不适之感,他企图说服大夫判断他的心脏有病,为了这,他夸大了病情。医生皱了皱眉,给他开了个休息两天的证明,并开了一些镇静剂。医生的诊断使他很不满,他想,一个哈萨克女人,一个只会揉捏马奶口袋为了酿制带酒味的酸马奶,需要将马奶装入特制的羊皮口袋,并不断揉捏。和烧热“萨玛乌尔”来自俄语:铜茶炊。的人,哪里会看什么病!药方划价以后,由于药价太低廉,不足一块钱,这也使他十分不满,既然不给开好药,何必去花钱;对于休息证明,他倒是十分重视的,他想,看来就是有病,不过医生没本事检查不出来,否则开证明做什么?于是,他回到家里,把郝玉兰请了来,郝玉兰反复地听了又听,敲了又敲,折腾了半个多钟头,她说,“您的心脏有杂音,一种咝咝的声音,而且一会儿跳得快,一会儿跳得慢。”“您的肝脏有些肿大。”“您的脾脏位置不对……”“总而言之,您太劳累了,操劳过度。”……郝玉兰的诊断是令人满意的,但不一会儿,他又疑惑起来,根据他对包廷贵的了解,他忽然想到,郝玉兰这个医生的可靠性也是同样值得怀疑的。
但是今天,库图库扎尔确信自己的心脏就是出了毛病,不然,为什么中午吃饭都尝不出味来?食堂吃拉面、拌西红柿、青辣椒炒牛肉,他只要了二百公分而且是强压下去的。心一直乱七八糟地跳着,好像一面被生手乱擂的手鼓。
他勉强睡了一觉。醒来,看看太阳,知道还不到下午上工的时间,他悄悄地溜了,想了想,便朝瓜地走去。现在,到处都是热火朝天的麦收,没有他喘息的地方,于是,他想到了瓜地。
七队的瓜地在一个偏僻的边边上,穿过通向伊宁市的土路,又越过一个不知何年何月被大水冲开的豁子,走过一大片向日葵田和青麻地,远远看见了搭在高处供看守瞭望并震慑可能有的偷瓜贼娃子用的草棚子和匍伏在地面上的一片绿绿的瓜叶。再近一点,就可以看到V与M字形的大埂和分辨出那些小而圆的甜瓜叶子和放射形的西瓜叶子了。种瓜最忌连作,一块地种过了,几十年都要避免再在原地种植。每年种瓜以前都要找老人回忆一下,不要误在老瓜地上下了籽。否则,会出现一种寄生的害草和病毒,使瓜上长出硬疤来。所以,今年选到了这个边缘地带,再走下去,就是河岸了。
今年的看瓜人是阿西穆。勤劳的阿西穆在瓜地中间搭了一个供住宿的小窝棚,简单说就是就地挖一个一米五左右深的坑,坑上支起屋顶,再铺上毡子,摆上一些家具,这就是可以住人的临时的地头之家了。窝棚边打上防水的埂堰,就地挖了一个简单的土灶,架上了一口小锅。又在窝棚前种了些葫芦、南瓜,搭起了棚架,现在,藤叶已经爬满,成为给看瓜、吃瓜的人遮荫的一个天然凉棚,同时也给看瓜人提供了蔬菜。为了防备有些顽皮的孩子可能来胡乱偷瓜和糟踏瓜秧子,他还把家里的黄狗带到了身边,协助他履行看守的责任。狗既然来了,刚刚下了六个小仔的白底黑花的大母猫与它的孩子们趁势同时莅临。三下五除二,阿西穆老人的另一个家的自然、自由、自在的夏日生活就如此方便地开始了。
弟弟库图库扎尔的到来并没有引起阿西穆的什么亲热的反应。他从小和弟弟秉性不同,各走各的路。像对待其他来光顾的农村中的头面人物一样,阿西穆连忙把瓜架下面扫干净,四周泼上水,又从窝棚里拿出一角破毡子铺好,请“书记”坐下,然后谦恭地问道:
“西瓜还是甜瓜?”
“甜瓜。”库图库扎尔简略地回答,又问,“有枕头吗?”
阿西穆这里没有枕头。他拿出了一件旧棉衣,叠好,库图库扎尔接过来,塞在头底下,摊开四肢躺倒,长出了一口气。他欣赏着瓜棚上垂下的一个个青绿色的小葫芦。阳光透过瓜叶在他的脸上戏弄着,有一只蝴蝶绕着他的头转了两圈,飞去了。他觉得轻松起来,很庆幸自己躲开了那个割麦的苦役。他准备在这个安宁、舒适的地方呆上一下午。等到太阳行将落山的时候再溜溜达达转到四队去,要赶在临近收工的时候,在地里比划比划,检查检查,督促指示一番,完成这一天的任务。
阿西穆一手捧着一个大奎克其回来了。奎克其(即哈密瓜)是成熟早的夏瓜中的一个优良品种,个儿大,肉脆,含糖多。阿西穆把瓜放下,拔出刀子,单腿跪下,像宰羊一样地先把瓜的头都(连蒂的一端)割下一片皮,然后再顺着切成形状整齐、大小均匀的牙子。在每牙瓜上,轻轻划上几刀,但不划断,这样,吃的时候,拿起一牙瓜来,顺着划痕印横着一掰,就可以折下小块,入口方便,不致使瓜汁顺着嘴角和下巴流淌,看起来也比较文雅。维吾尔人在饮食上的规矩是比较多的,吃法、摆法、切法都有一定的规矩。他们吃馕、吃馒头的时候决不允许拿起一个整的张口就啃。
库图库扎尔掰下一小块甜瓜,咬了一口皱皱眉说:“怎么发酸!”把手里的一小块瓜远远抛开,又把其余的瓜放下,推到一边。
阿西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挑瓜,他是有自信的。于是他也掰下一点尝了尝,明明香甜可口。再说,竟然说挑来的瓜酸,这对种瓜人是极严重的污辱,但他没有多话,把这个瓜收拢起来放回窝棚里,准备傍晚用来打发那些馋嘴的孩子。然后,他拿过了另一个半面白、半面乳黄、上面有纵绿纹、两端微裂、发着香气的一眼看去就令人垂涎欲滴的大奎克其,照样一板一眼按部就班地切好放好,请库图库扎尔享用。
“也不好。今年您的瓜怎么了?浇水太多了吧?”
阿西穆没有回答这个污辱性和挑衅性的问题。种瓜的人靠浇水来催熟增重,一个纯洁的穆斯林怎么能干出这种无耻的勾当?这和卖牛奶掺水一样,死后身体都会变黑,墓穴都会倒塌的。但是,他没言语。如果来吃瓜的是别人,他是宁可忍气再去多抱几个瓜来的;在瓜地吃瓜,就是可以挑肥拣瘦,不合口味的一抛,这是不会受非议的。农村的人嘛,总有这一点“优越性”的。但是,库图库扎尔书记毕竟是他的亲弟弟啊!又是大忙的时刻,还摆出一副老爷架式,使他产生了反感,他阴沉地紧闭着口,毕恭毕敬地绕弟弟的背后走开,拿来一个从外表看远远不如方才那两个瓜的小闷蛋子,往库图库扎尔眼前一搁,也不管切,看也不看库图库扎尔另一眼,回头抄起砍土镘到瓜地锄草去了。
库图库扎尔一笑,他知道哥的脾气。他只好自己切开了那个小瓜蛋子,管它甜不甜,吃了两块,颓然躺下,昏昏欲睡。
突然,大黄狗汪汪大叫起来,拼命地想挣脱锁链。这使库图库扎尔和阿西穆都很奇怪,白天,有社员来瓜地,它从来不叫的。库图库扎尔斜起身子,用一只手放在眉毛上遮住阳光,沿路望去,只见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人影,细高个儿,驼背,走起路来头一探一探的。等认出这是包廷贵以后,他又躺下了。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包廷贵用半通不通的维汉各半的话在问:“阿西马洪即阿西穆阿洪。,书记有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