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这……” 库图库扎尔勃然变色,他敲了一下桌子,脸上显出了从未有过的令人生畏的怒容,大喝道,“什么党员!什么队长!这还了得!岂有此理,能够这样对待领导,对待组织吗?一定要解决,要批判,要处理,要采取组织措施!明天支部开会讨论,不行就报公社处理……哼哼,以为这个世界就没有做主的哩……”在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气氛中,库图库扎尔怒冲冲地宣布:
“散会!”
队员们为乌甫尔捏着一把汗,不知道他将触到什么霉头。里希提感到奇怪,他没有想到乌甫尔会这样任性、轻率、急躁,他也不相信库图库扎尔真的是那样激怒。库图库扎尔的和善和嬉笑是有意做出来的,同样,他的雷霆大怒也是做出来的,有目的的。
第二天,里希提找了一个机会对库图库扎尔说:“关于乌甫尔的问题我认为……”“事情很明显,”库图库扎尔挥一挥手打断了里希提的话,并且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好像在说一件无味的、早已淡忘的、遥远的往事,“穆萨就是有点吹牛冒泡。乌甫尔也就是有些不服气。嫉妒啊!退出会场更是不该!我们的工作,也不是没有缺点的。评比嘛,好与差,都是相对的嘛……”他的口气非常缓和、公正,准备给所有参加这次评比的人——包括他自己与里希提每人打三十大板。里希提偏偏想将他一军,说:“昨天您提出来要批判,要处理,报公社……”“当然要处理!” 库图库扎尔板起了脸,“任其自流那就是失职!”这句话说得比较含糊,没有说具体针对哪个人和哪个事。然后,库图库扎尔低下头找大队会计谈一笔款项的事情去了,把里希提晾在一边。忽然,又抬起头,对里希提说:“我会找他们谈的。我会给他们以教育的。”然后又顾左右而言他。看他那个姿态,里希提明白,再说什么他也不会听见的了。
里希提注视着他,慢慢做出了自己的判断。看来,头一天晚上乌甫尔退场以后库图库扎尔的大喊大叫主要是给人看的,借以维护和巩固他在各生产队长面前的威信,增加人们对他的敬畏,这就叫做骂闺女给儿媳妇听。至于此刻,他希望的是一把稀泥抹过去,因为,如果和认真的乌甫尔针锋相对地争下去,其结果只能是将这次评比的结论推翻,而将锈斑抹到库图库扎尔一手扶植起来的穆萨脸上。
事实果然如此。后来,乌甫尔曾经主动找库图库扎尔作检讨,库图库扎尔笑着去拉乌甫尔的手,乌甫尔的手缩到了身后,于是库图库扎尔又把手搭在乌甫尔肩上,使乌甫尔觉得肩上似乎爬着一条滑腻的虫子。库图库扎尔说:“您的意见嘛还是对的喽,七队队长的汇报有不准确的地方,我已经批评了他们。四队的工作一直还是好的。但是红旗在你们手里太久了,这就容易滋长骄傲自满的情绪。这回红旗叫七队得去了,你们受到一点刺激,不也是有好处的么!”乌甫尔莫知所答。这也是库图库扎尔的本事,他善于避开分歧的实质和核心,专门在各种枝节上东拉西扯,振振有词,借以声东击西,迂回躲闪,既逃脱了攻击,又把对方引入了迷途。在这样分析问题的时候,他抑制不住那种得意和优越的样子,而且显得宽厚而又雄辩……
这是两个多月以前的事了,现在呢,这位乌甫尔队长面临的情况要严重得多。
还离老远,里希提已经看见了乌甫尔。是在苜蓿地里,乌甫尔带领着几个壮劳力正在打钐镰。早晨的露水还没有完全干,绿中带紫、长着小小的厚叶子的苜蓿发出一种甘甜的香气,这个味道不像青草,而更接近于甘薯。刚刚露出地平线的太阳投下了他们几个人的长长的身影。他们的脚下,已经出现了一片割过的显得整齐和干净了的地面和一小堆一小堆割下来的苜蓿。里希提三步并两步地走到苜蓿地里,叫了一声:“队长!”
乌甫尔缓缓地抬起头来,默默地与里希提握手问好。然后低下头,抓住钐镰,甩动了膀子。
打钐镰,这是农村的一项重活。乌甫尔干起来却不显吃力。他两腿劈开,稳稳站住,不慌不忙,腰向前倾,伸直右臂,左手辅助把握着长长的镰柄,从右到左一挥,随着镰弓带风的嗡嗡作响,“沙”地一声,划过了一道两米多长的弧线,一大片苜蓿被齐齐地割了下来,并在镰弓的带动下茎是茎,梢是梢地排列在一堆。这块地上的苜蓿的被割倒,使眼前多了一片开阔地,乌甫尔随着跨上一步,又摆好原来的姿势,“沙”地又是一下。步子的大小、腰背的倾斜,挥臂的幅度和下镰的宽窄,都是一定的,像体操动作一样地严格准确,像舞蹈动作一样舒展健美。提起打钐镰,乌甫尔是第一流的好手。现在和他在一块地里割苜蓿的几个人,尽管看起来有人动作似乎比他快,有人挥臂似乎比他更用力,有人步子迈得似乎比他大,有人下镰似乎比他吃得宽,但是实际上都赶不上他;他走在前面,趟子宽,苜蓿打得净,地像理发推子推过一样的平整好看,堆子也大而整齐,堆堆都放在一条线上。
里希提没有多说话。他走到地边,拿起一把备用的钐镰。在镰柄压过的草丛里,他发现了四个鸟蛋。不知道是哪个粗心的鸟母亲把蛋下在这个人们常来常往的地方。里希提微笑着拿起了玲珑的鸟蛋,本想告诉乌甫尔一下,但乌甫尔正严肃地专心致志地劳动着。于是里希提自己把鸟蛋放到了远处一个僻静防水的草稞子里,然后,他回来,拿起钐镰,用指甲试了试刀刃,把镰柄放在地上,用单腿压住,左手捏住刀尖,伸出右手叫了一声:“乌甫尔!”乌甫尔眼一瞟,也不问,就从衣袋里拿出一块小小的椭圆形的扁磨石,一抛,被里希提接住,里希提向磨石啐了一口吐沫,就埋头磨起镰刀来,磨了一会儿,刀刃锋利了,也更亮了,同时乌甫尔也已割到了地头正准备另起一趟从头割。里希提连忙紧了紧镰弓,跟了过去。他紧靠着乌甫尔的趟子挥动了手臂。头两下,力气似乎使得猛了一点,以致带得上身微微晃动了两下,这样,身体重心摇摆,刀下去就不那么平、匀了,恢复发力的正确姿势也耽误了时间。不大工夫,里希提已经协调了自己的动作,一切都上了轨道。他也是老农嘛!
在劳动中上了轨道,这就如同演员进入了角色,诗人来了激情,他的一切举动,已经不再以个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而是完全献给了伟大的工作,服从于工作的需求。而里希提现在进入的这个“轨道”,是远比演戏或者做诗更伟大更根本也更开阔的一个事业,这个事业就叫做生产,叫做劳动。真正的劳动者从来都是忘我的。按照生产劳动的客观规律的要求,里希提的四肢有节奏地却又是活跃地运动着。他现在只有一个心,一个愿望,一定要调节好自己的动作,不吝惜一分力气,也决不浪费一丝力气,用最准确有力的操作,跟上乌甫尔,更多更快更好地割下苜蓿,出汗了吗?多么痛快,多么舒服!汗从额头流到眉毛上,从眉毛上拐到眼角,咸咸的汗水杀得眼角生痛,顾不上去擦。脸上的汗水流到了脖子里,头上的汗水也从耳后往脖子里流,而脊背的汗水已经流到了腰身上……
一个跟在他们后面的年轻的社员,抬头看了并排前进的他俩一眼,自言自语地赞叹道:“真漂亮!”
漂亮,什么叫做漂亮呢?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自己的姿势漂亮与否。他们忠诚地、满腔热忱而又一丝不苟地劳动着;他们同时又是有经验、熟练的、有技巧的。所以,他们干得当真漂亮。也许,真正令人惊叹的恰恰在这里吧!忠诚的、热情的和熟练的劳动,也总是最优美的;而懒散、敷衍或者虚张声势的、拙笨的工作总是看起来丑恶可厌。美的范畴有时会和道德的、科学的范畴不可分割,而单纯地去追求美,就可能是得不到美。割苜蓿是这样,干别的又何尝不是如此!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真正的忘我的劳动,忘记了时间。割过的开阔地迅速地扩大着,似乎没有用多大会儿,这块地就割完了,底下的任务是将刚割倒的苜蓿晾晒几日,晒干后把一扑一扑的苜蓿攒成大堆,捆在一起。乌甫尔直起腰来看了里希提一眼。里希提也正笑着看着他。
“休息!”乌甫尔喊了一声。
“别把您累坏了!”乌甫尔不好意思地小声说。他大概刚刚想起,不该让里希提摽着自己干这么长时间的活,本来他早就该叫歇了。
“不要紧,我还棒着呢!”里希提伸出了自己瘦瘦的胳膊。胳膊不伸还好,一伸,乌甫尔看了心酸,也更后悔自己太不照顾人了。他低下了头。
两个人一同向地边走去,坐在渠埂上,漫无目的地抓着青草。里希提说:“嗯,谈谈情况吧,队长。”
“啧!”
乌甫尔用舌头打了一个响(用舌头啧地打一个响,是伊犁人表示否定之意)。
“啧什么?”里希提瞪了乌甫尔一眼。
“我……不是队长。”乌甫尔苦笑着。
“这是什么话?”里希提严肃地问。
乌甫尔没有言语。他挽起裤脚,寻找爬到腿上去的蚂蚁。
里希提又追问了一次,乌甫尔长叹一声,说:“有多少办法呢?人们不信任我,上边也不相信我,甚至怀疑我不是中国人。我怎么当队长呢?”
“你说什么?”里希提好像被蜇了一下,倏地蹲了起来,一只手抓住了乌甫尔的膝盖。
“您难道没听说?”乌甫尔悲哀地问。
“魔鬼才听到过这种废话!”里希提骂了起来。
“不是废话……我出了事了。”乌甫尔摇摇头。
“你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我只听说,你撂了挑子……”
“我……唉!”乌甫尔又叹了口气,“谁让我娶了莱依拉!”
“莱依拉?这和莱依拉有什么关系?”
“您真的全不知道?”乌甫尔犹豫着,终于决定把全部情况告诉这个老领导、老朋友。他说,“上月二十一号,那个红脸鬼来到了我的房子……”
“哪个红脸鬼?”
“还有谁?木拉托夫呗。他到我家里的时候,我在地里干活,我老婆按照维吾尔人的礼节接待了他,铺上了餐单,端出了糖茶。他拿出了一封信,说是莱依拉的生身父亲写来的。”
“生身父亲?”里希提更感到离奇了。
“是的,说是生身父亲,从苏联鞑靼自治共和国的首府喀山写来的。信是写给苏侨协会,要求他们转给我老婆的。信上全是一派胡言……”乌甫尔把话咽了回去。一起割苜蓿的那个青年社员凑了过来,他提醒道:“乌甫尔哥,锄玉米的社员,已经收工了……”
乌甫尔抬头看了看,果然,太阳已经到了头上,已经有人在陆续地回家。他把手一挥:
“咱们先把苜蓿捆上好吗?”
第十一章
塔塔尔族美妇人莱依拉 一封来路不明的信
老王也会受到挑拨吗
尽管乌甫尔的妻子、塔塔尔族女人莱依拉今年已经四十岁了,村里人仍然习惯地称她作“白媳妇”,白,倒不是皮肤白,而是漂亮的意思。她梳着长长的金色发辫,生着双眼珠碧蓝的眼睛,高高的身量,看起来个子似乎比她丈夫还要高一点。她会唱许多别有风味的、好像鸟鸣悠悠、泉流淙淙一样的塔塔尔族的迷人歌曲。从外表上看,你也许以为她是个娇气的美人吧?不,干起活来她才勤快呢!他们有四个孩子,但是她的家总是拾掇得像细瓷碗一样的干净。水壶、水桶、搪瓷锅和暖水瓶,一直到洋铁炉子和烟筒都擦得亮亮的可以当镜子照。她本人也总是那么干净利索,越是干脏活——积肥呀、翻场呀、打药呀什么的,她越是洗刷扫拭得干干净净。农活、家务,丈夫、孩子,衣着、饮食,她都能照顾周到而且游刃有余,她还最好客也善于待客。
莱依拉的禀赋来自她的母亲莱希曼。年长的人还记得那个美丽、聪慧、勤劳、泼辣的不幸女人。除了上唇上多一个痣和眼皮稍微肿一点以外,她长得和女儿再没有什么区别。至今斯拉木、巧帕汗这些老人还常常对着莱依拉叫莱希曼的名字。四十年前,蓬首垢面、衣衫褴褛、疲惫不堪的莱希曼出现在这个村,用手掬着泉水喝起来没个够。后来人们才知道,她是因为抗婚跑出来的。一个七十多岁的财主要娶她,她跑了,和一个相好的长工生活在一起。她落到了卡孜卡孜,宗教法官。手里,被打了四十鞭,被宣布为背教者。她来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怀了孕,就是怀的莱依拉。莱希曼嫁给了这里的一个跛腿的靴子匠。谁知道呢?老人们说,她一直等待着那个相好的长工,有人听到过莱希曼唱过的她自己编的令人肝肠寸断的歌曲。命运并没有给她再见自己情人的机会。直到解放前夕,莱希曼身患重病,眼看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她才把女儿和女婿乌甫尔找了来,告诉他们,莱依拉的生身父亲并不是那个已故的跛腿靴子匠,而是精河县塔塔尔族雇农肖盖提。当这个名字说出来的时候,她晕厥了,二十多年,多少好事的长舌妇想从她的嘴里掏出这个秘密来,但是她守口如瓶。说完莱依拉的所出,她去世了。
土改当中,乌甫尔曾经和工作队的同志说起这个事情。热心的土改工作干部发了一封信,要求精河县有关部门帮助查找那个叫作肖盖提的人。回信收到了,说是四十年前有过这么一个人,因为“抢劫”财主的老婆被财主关在土牢里,后来跑掉了,不知去向。莱依拉叹息了一番,也就断了这个念头。本来嘛,这个肖盖提爸爸即使找到了也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谁又能料到,一九六二年的四月,在木拉托夫持着的信件中,冒出了这样一个肖盖提!
“木拉托夫给她念了信,并且掏出了六个苏侨证。包括我、老婆和四个孩子,真他娘的一应俱全!”在乌甫尔家中,等候莱依拉的午茶的时候,乌甫尔继续叙述,“我老婆一听这话,惊慌失措,说不出话来。这时候,我回去了……”
“你怎么样?”里希提一笑。
“我请木拉托夫离去。我真想把他骂一通!回家以后,我又骂了莱依拉……”
“骂她干什么?”
“她招的事么,谁让她给那个红脸鬼端糖茶?驴尿也不应该给他!”
“后来呢?”
“我一分钟也没有耽搁,饭也没吃,我拉上队里的一匹马,骑马飞跑到大队,你们都不在。我又直接到了公社,汇报了这些情况,连信带苏侨证我全交给了塔列甫特派员。”
“你做得好呀!这不就完了么,还有什么问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