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达吾提并没有被吓回去,他想了想,说:“我认为教育汉族社员注意尊重少数民族的风俗习惯并不是什么反动情绪。”
“那就打死人家的猪?”
“谁打死了?”
“为什么说要打死?”
“那只是气话。”
“气话便能那样说吗?”两个人接近吵起来了。
穆明说:“大队领导找包廷贵谈谈还是可以的嘛。告诉他,猪是可以养的,但要圈起来,这又不是什么坏话啊……”
“啧,穆明哥!您考虑问题也太简单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你是维族,我是维族……” 库图库扎尔一一指了一下,“这一类的话由我们去说,会有什么后果呢?过上两年,人家会怎么分析呢?谁对包廷贵有意见,就请他去公社找赵书记去吧……”
“这么点事也去找公社书记?”穆明不同意地反问。
“这样看问题,合适吗?”伊力哈穆再也耐不住了,他缓缓地,然而是有分量地说,“我们是中国共产党跃进公社爱国大队支部的成员,并不是什么维吾尔族支部的成员。怎么能够那样提出问题呢!”
库图库扎尔转过头来,不悦地眯了一下眼。很快,他眼珠转了转,让步地说:
“算了算了,好的好的,你们的意见理论上是正确的。我负责和老包谈谈吧。这又有啥意思呢!这是个个别问题嘛,没有什么代表性嘛!唉,达吾提兄弟,你批评我主持会议没有抓住中心,我看你也是鸡毛蒜皮哇里哇啦,比我还要抓不住中心呢!哈哈哈……萨妮尔,还是你谈谈吧,妇女们有些什么问题,嗯?”
“我先说说男人的事,”萨妮尔的话逗得大家一笑,“我们队的事情到底怎么办?乌甫尔哥撂挑子不干了。队里的工作乱七八糟……”
“怎么回事?”伊力哈穆问。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乌甫尔的岳父在苏联,来了信,要他们全家去苏联,听说已经领了苏侨证……” 库图库扎尔说。
“领了苏侨证?”伊力哈穆眼睛瞪了老大,“这不可能!谁不知道乌甫尔哥……”
“你先别这么说!” 库图库扎尔警告地指了指伊力哈穆,“什么这不可能那不可能,这年月什么不可能!你能相信谁去!你没看见县里的麦素木科长都变成了苏联侨民!”
麦素木变成侨民的消息使其他三个支委吃了一惊,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麦素木这个人我不了解,但是乌甫尔……您没有问问他是怎么回事吗?”
“我……没怎么问。如果他没有这事,为什么撂挑子不干?如果有这事,他就不归我这个书记管喽!我们大队、公社都管不了喽!另一国的人喽……听塔列甫同志说,就是有一些情况呢……唉,有什么办法?算啦,这个问题不要谈了,谈也解决不了,萨妮尔,跟你们的副队长再讲一下,让他把队上的工作抓起来!妇女工作方面没什么问题吗?”
“这两天,女社员出工的情况也不太好,还有人说,按照维吾尔人的规矩,女人本来就应该呆在家里……”
“是这样,落后意识还多得很哩。到南疆喀什一带,至今还有女人戴着面纱怕旁人看到自己的面孔呢!其实,越是戴面纱的女人越是……唉,你们哪里知道,她们在面纱后面想些什么?哈哈……” 库图库扎尔总算找到了一个有兴趣的话题,他眉飞色舞地想发挥一番。伊力哈穆打断他的兴致向萨妮尔问道:
“那话是谁说的?”
“我查问出来了,”萨妮尔挪动了一下身体,放大了声音,“不是别人,正是玛丽汗说这样的话!”
“真混蛋!等她病好了,我告诉民兵去敲打敲打她!” 库图库扎尔皱起了眉。
“看来,玛丽汗活动得很厉害。”伊力哈穆讲述了一下廖尼卡向他反映的情况。
“廖尼卡谈的情况,算数吗?”库图库扎尔冷冷地说。
“情况看来是可靠的,”穆明说,“四队的地主分子依卜拉欣也蠢蠢欲动。他的侄子买买提突然回来了,活动很诡秘,据了解,买买提也到过玛丽汗家里。还有一些身份不明的生人,在依卜拉欣家出出入入……”
“敌情是严重的,阶级敌人似乎也嗅到了国际国内的某种味道,他们的头脑正在发昏。所以,光让民兵去敲打,这是不够的,我考虑能不能在全大队范围内发动群众批判打击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打击歪风邪气,而更重要的是,耐心地向广大群众做细致的思想工作……”伊力哈穆说。
“就是应该这样。”达吾提和萨妮尔赞同地说。
“这个意见很——好!”库图库扎尔打了个大哈欠,“我们要开个大会,敲打敲打这几个地主。”他又打了个哈欠,叹气说,“我们的会开得太长了,今后要改进。主要责任由我负。刚才说什么?呵,对,批批地主。现在形势比较复杂,什么时候搞,怎么搞,开多大范围的会,这要请示公社。对这两个地主的活动情况,要整一份详尽的材料报上去,这件事是不是请伊力哈穆同志抓一抓。就这样吧,唔,还有什么?”
伊力哈穆思索着,达吾提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走到窗前,坐到了窗台上,他信目望去,突然发现了什么,他叫道:“里希提书记回来了。”
伊力哈穆赶紧奔过去,从窗口望去,夜色中从小渐大,出现了一个瘦削、稳健的身影。他披着光板皮大衣,戴着皮帽子,手里拿着个沉甸甸的马褡子马褡子,是一种装物用的口袋,本来是搭在马背或驴背上的,有时也可搭在人肩上。。这正是伊力哈穆昼思夜想的里希提。
人们迎了出去,从里希提那与初夏季节很不协调的打扮上,人们似乎感到了高山牧场的气息。显然,里希提刚刚下山,他只来得及把马安置起来。
里希提和伊力哈穆长时间地、热烈地互相问候着。伊力哈穆一口一个书记,这使库图库扎尔听起来很不舒服。尽管这里的农民有称呼别人已经卸去了的职务的习惯,但总不能当着现任书记的面叫另一个人作书记,何况,伊力哈穆已不是一般农民。库图库扎尔大声嗯了一声,向旁人做手势道:
“算了,时间也不早了,支委会就开到这里吧。”又专门向萨妮尔关照道,“你可以回去喽!女同志嘛,家务事多。”
“不,我还没有吃到里希提书记带来的奶疙瘩即酸酪干。呢!”萨妮尔也叫起书记来了,而且口气是那样亲昵。
“奶疙瘩,当然是有的,从草场回来的人,怎么能没有酸酪干呢!但是,先等一等,请你们看一样东西……”说着,里希提把马褡子打开,拿出一件东西,“咚”地扔到了桌子上。
“枪!”众人一齐惊叫起来。
一把锈迹斑斑的老式的盒子枪,发出一种绿霉、机油和铁锈混合的气味。伊力哈穆把枪拿到马灯近处,隐隐认出几个俄文字母。
“山上的斗争很激烈,”里希提介绍说,“牧主巴伊巴拉提疯狂地进行反动宣传,煽动叛国外逃,并且企图带走我们的大批畜牧。我们组织了对他的斗争,并且挖出了他的这一把枪。”里希提说到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
“您的气管炎……”伊力哈穆关切地问。
“好了。没事儿。”里希提继续说,“这枪是八十年前老沙皇侵占伊犁时,沙皇的一个军官送给巴伊巴拉提的祖父哈兹的。枪一直传到了巴伊巴拉提的手里。牧区民主改革的时候,巴伊巴拉提抗拒不缴,偷偷把枪埋在一棵松的山石下面。最近,巴伊巴拉提把枪起了出来,以为时机到了……看吧,老沙皇的阴魂还没有散……是不是有那么一些人,在继续着老沙皇的事业,从而唤起了哈兹牧主的子孙的一种什么希望呢?”
“这些国家大事,我们搞不清的。还是谈谈牧业队的情况吧。” 库图库扎尔冷淡地说。
“我们组织了对巴伊巴拉提的斗争,结合进行了回忆对比,忆苦思甜。”里希提的风尘仆仆的脸上放射着一种兴奋的光芒,“哈萨克牧民们情绪高涨,对敌人非常仇恨,斗争会上,如果不是我们严格掌握,巴伊巴拉提非被牧民们活活打死不可!现在谣言已经被粉碎了,牧民们的眼睛擦亮了,大家决心保卫社会主义的新生活,保卫我们祖国的神圣领土。目前,正是接羔 ,剪羊毛,牧业生产最紧张的季节,男女老少,不分白天黑夜,都在那儿苦干呢,山上还冷,刚出世的小羔,他们就在帐篷里照管,可热闹啦,大家决心用羊羔的最高成活率和羊毛的最高产量来回答国内外阶级敌人的挑衅……”里希提拿出了两把酪干,“看,今年的酸酪干也特别香甜!”
“多拿几个,给你孩子带点!”里希提对萨妮尔说。
“忙你的事去吧。” 库图库扎尔说。萨妮尔走了。库图库扎尔又对穆明说,“现在正是小麦拔节的时候,有些人夜班浇水睡大觉,地浇得干一块湿一块的,好像秃子头。你还是去检查一下吧!”
穆明点点头说“对”,然后也走了出去。
“你也忙去吧。” 库图库扎尔把目光投向达吾提。
“我不忙,我还想和里希提书记谈谈呢。”达吾提的话里有一股子倔劲。
“好吧,里希提大队长,你辛苦了。” 库图库扎尔转向里希提,“还是先休息一下吧,工作的事以后再谈,你看,人家上山回来,总是要吃胖一些的,可你,更瘦了。”
“这说明,我原来还是比较胖的喽!”里希提笑了。
“我觉得里希提同志在山上开展工作的办法很好,我们山下,也应该这样抓……”伊力哈穆说。
“对嘛,这个问题是不是明后天再研究一下?里希提大队长是不是准备一下,系统地介绍一下在牧业队开展工作的经验……好吧,我还有点事。你们也不要忘记里希提同志身体不大好,够疲乏的了。” 库图库扎尔说完,不等别人应答,回身走掉了。
“你们在开支委会吗?研究了些什么问题?”里希提问。
“研究什么?研究什么也是没有用。”达吾提忿忿地说,“咱们的支委会到底是干什么的?摆样子的吗?扯闲篇的吗?库图库扎尔想谈什么就谈什么,不想谈什么就谈不成什么。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想干什么就绝对不干什么。支委研究啦,作决议啦,全都没用!”
“是这样的吗?”伊力哈穆问。
“当然是这样。今年春天关于大队加工场支委会是怎么决定的!可库图库扎尔书记照样把包廷贵收了进来。一会儿戒严,一会又解除戒严,什么时候支委会研究过?他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敢预言,像今天说的对敌斗争问题又让你准备材料,又说去请示公社,其实,全是空话,说完就完的,他绝不会再过问的。还有什么让里希提大队长介绍经验,也是随口一说,根本不算数。总之,他不高兴做的事,你支委会是研究不成的,研究了也是不会做出决定的,决定了也是不会执行的。我看,支委会不需要这么一间开会的房子,支委会这个牌子就挂在库图库扎尔的脖子上就行了。”
“有意见你应该当面提嘛。”伊力哈穆说。
达吾提用舌头打了一个响,表示否定的意思,他站了起来:“提不成的!我们这位书记,谁也没办法给他提意见。你说话是直的,他说话转圈,你绕不过他。不管你说什么,他很少说不同意或者反对,‘好的好的’,”达吾提学着库图库扎尔的腔调,“好了半天还是一场空!”达吾提摇摇头,也走了。
“到我家去吧,咱们好好谈一谈。”里希提静了一会儿,提议说。
第八章
伊力哈穆与里希提交谈
天空、星月、流水、维吾尔人
里希提和库图库扎尔,是多年共事的老搭档了。打从一解放,他们就在一起,互为一二把手,共同工作。减租反霸土改的时候,库图库扎尔是村长,里希提是农会主任,建立党支部的时候,出现了一些对库图库扎尔的老婆帕夏汗和地主婆子玛丽汗的关系的议论,后来,第一把手——党支部书记成了里希提。一九五五年,搞合作社的时候,说是里希提犯了什么“冒进”之类的错误,库图库扎尔又当了第一把手。不久,全国、全新疆掀起了农业合作化的高潮,这个区成立的第一个高级社——爱国农业生产合作社的主任却是里希提。后来又调换过两次,不是整社的时候发现这个人似乎有什么缺点就是整党的时候提出那个人有什么不够。但是没有疑问的是,在爱国大队范围内,没有哪两个人比他们更有威信也更有经验。一般群众也不大用心记住何年何月因了什么原因两个人的职务又有了调换,反正大家知道:一、里希提担任第一把手的时间更长。二、里希提更是公认的第一把手。三、如果今年里希提不当第一把手了,明年就还会调回来。四、不论领导和群众说了什么,不论流年对于库图库扎尔是否吉利,库图库扎尔的老马识途、驾轻就熟、俯仰盈缩,全天候不败记录同样是无与伦比。
所以,即使是一九六二年的现在,多数社员或称里希提作书记,或称之为队长;而同时也称库图库扎尔是书记或者干脆仍然称库图库扎尔是大队长——看来到了这两个人身上,书记与大队长职衔完全相通无差异。
没有人比他们俩共事的时间更长,也没有人比他们俩更不同。譬如说,库图库扎尔胖而里希提瘦;库图库扎尔鼻子是圆的,眼窝浅,而里希提鼻子高耸、眼窝深;库图库扎尔上唇蓄着美丽的黑胡子而里希提下巴上留着短须;库图库扎尔嗓音尖厉而里希提说话有些嘶哑。库图库扎尔讲究衣饰、喜欢出风头,喜欢在大会上表决心、报喜、领头喊口号,讲话的时候常常运用一些谚语、俏皮话,有时候还常常把成套的汉语语词加上维语词尾组织在他的话语里(譬如吃饭不说塔马柯耶依力而说乞潘——吃饭力克柯勒米孜),因而收到某种幽默的效果;而里希提朴质无华,不爱出头露面,说话总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不绕弯子,不耍花腔。库图库扎尔善于交际,无论老少、民族、文化、身份他都能和对方找到共同的语言,都能和对方拉着手,靠着肩,捅着肋骨而谈笑风生;里希提却有些严肃,和你谈话的时候不是批评你便是作自我批评。还有呢,库图库扎尔在会议上往往是精明强悍、态度强硬、得理不让人的样子,而会后呢,往往又是一副嘻嘻哈哈无可无不可的神气;而里希提会前会上会后都是一副模样。人们大都觉得里希提为人、办事更可靠,但是也有人宁可选择库图库扎尔,他们说,和里希提在一起的时候,似乎多少感到有些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