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别这样。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开车来。”我总是把车停在前面的一条小街上。我上了车,发动起来,向前开,但没走出多远,前轮像煎饼一样扁了。我冒雨下车察看轮胎,诅咒着,到后箱去找气泵,找不到。已经有一个星期或更长时间没用它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偷走的。我啪的一声猛地把箱盖盖上,跑回门口。
“轮胎他妈的漏气了。”
“太好了。”
“谢谢你。”
“别像个乡巴佬似的。我可以在你的旧扶手椅上睡。”
我想把肯普叫醒,但又想到她醒来一定会破口大骂,于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们爬上楼梯,走过静静的缝纫室,来到我的那个套间。
“这样吧,你到床上去睡。我就睡在这儿。”
她用手背抹了抹鼻子,点点头。上过厕所之后,她走进卧室,躺在床上,把连帽粗呢旧风雪大衣拉过来盖上。我心里对她非常恼火。我累了,把两张椅子拼在一起,躺了下来。五分钟后,她出现在两个房间之间的门口。
“尼克?”
“嗯。”
“来吧。”
“去哪里?”
“你知道。”
“不。”
她默默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她有仔细考虑开场白的习惯。
“我要你来。”令我震惊的是,以前我从未听到她用第一人称说过“要”做什么。
“娇娇,我们是好朋友。我们不能一起上床。”
“只是在一起睡觉。”
“不。”
“就一次。”
“不。”
她胖乎乎的身子站在门口,穿着蓝色套衫和牛仔裤,心里一定在暗暗地责备我。外面的灯光扭曲了她身边的影子,把她的脸游离出来,看上去像蒙克的一幅版画。脸上的表情或嫉妒,或羡慕,或清纯。
“我很冷。”
“把毛毯盖上。”
她又坚持了一分钟。后来我听到她又爬回床上去了。过了五分钟,我觉得自己的脖子发硬。
“我在床上。尼克,你可以睡在我上面。”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听得见吗?”
“听得见。”
静默。
“我以为你睡着了。”
大雨倾盆而下,流入街道的排水沟。房间里弥漫着伦敦的湿润夜空气。孤寂。冬天。
“我可以进来把煤气取暖器点上吗?”
“天啊。”
“我不会吵你的。”
“谢谢。”
她走进我的房间,我听见她划了一根火柴。煤气啪的一声打开,开始发出嘶嘶声。粉红色的光焰充满了整个房间。她很安静,但是过了一会儿,我做了点让步,坐了起来。
“别看。我身上没穿衣服。”
我看了。她站在火炉旁,正在穿一件超大号的男式背心。在煤气灯光的辉映下,我看见她几乎称得上漂亮,至少明显可以看得出是个女人,这使我有点不快的震惊。我转过身,伸手去取一支香烟。
“娇娇,你听我说,我不会这样做。我不会和你发生性关系。”
“我没有想过要穿着衣服爬到你干净的床上去。”
“暖和够了就回到你的床上去。”
我的烟已经抽去了半支。
“一切都因为你对我太好了。”我不回答。“我也想对你好,作为回报。”
“如果只是这样,你就别操心了。你什么也不欠我的。”
我悄悄环顾了一下。她坐在地板上,胖乎乎的后背对着我,抱着双膝,眼睛盯着火炉。又是一阵静默。
她说:“不只是那样。”
“快去把衣服穿上,要不就回到床上去。这样我们才好说话。”
煤气不断发出嘶嘶声。我又续上一支香烟。
“我知道为什么。”
“那就告诉我。”
“你以为我染上你们伦敦的一种脏病。”
“娇娇。”
“也许我真染上了。你根本用不着生病,也可以带着病菌到处跑。”
“住口。”
“我只是说出了你的心里话。”
“我从没这样想过。”
“我不怪你。我一点也不怪你。”
“娇娇,闭嘴。把嘴闭上。”
静默。
“你就是想让你们苏格兰人漂亮的阴囊保持干净。”
她光着脚啪啪啪地从地板上走过。卧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然后又突然被打开。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的抽泣声。我开始诅咒自己的愚蠢,诅咒自己当天晚上没有注意到各种迹象——洗了头发还梳成了马尾巴,一两个异样的表情。我有一个可怕的幻觉:严厉的敲门声,艾莉森就站在门口。同时我也感到震惊,娇娇从不骂人,她所用的委婉说法并不比一个多受五十倍尊重的女孩少。她的最后一句话伤害了我。
我躺了一会儿,接着便走进了她的卧室。煤气火炉把房间烤得暖融融的。我把被子拉上来,盖住她的双肩。
“娇娇,你可真爱开玩笑。”
我抚摸着她的头,另一只手紧紧抓住被子,生怕她突然扑进我的怀里。她开始抽鼻子,我递给她一块手帕。
“我可以给你讲点什么吗?”
“当然可以。”
“我从没干过那种事,从没和男人上过床。”
“天啊。”
“我同出生那天一样清白。”
“为此你应该感谢上帝。”
她转身仰卧,眼睛向上盯着我。
“难道你现在就不要我吗?”她这句话在一定程度上玷污了前面两句。我摸摸她的脸颊,摇摇头。
“我爱你,尼克。”
“娇娇,别这样。你不应该这样做。”
她又哭起来。我生气了。
“看来,这一切都是你预先策划好的?故意把我的汽车轮胎放了气?”我想起来了,肯普在泡可可茶的时候,她曾借口要上楼而偷溜出去。
“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们去史前巨石群的那天晚上,回来的路上我一点也没有睡,我坐在你身边装睡。”
“娇娇,我可以给你讲一个从未告诉过任何人的故事吗?可以吗?”
我用手帕轻轻点了点她的眼睛,坐在床沿上,背对着她,开始讲起来。我告诉她有关艾莉森的一切,我是怎么离开她的,毫无保留。我对她讲了希腊的情况。虽然我没有告诉她我与莉莉浪漫关系的实际经历,但是感情经历我都讲了。我对她讲了我们一起去帕纳塞斯山玩的情形,也讲了我所犯的过错。我把故事一直讲到目前,讲到娇娇本人,讲到我为什么与她交朋友。她是我可以对之忏悔的最奇特的牧师,但不是最坏的,因为她宽恕了我。
如果我一开始就把这些情况都告诉她,她就不至于对我想入非非了。
“对不起,我真是瞎了眼。”
“我无法控制。”
“对不起,真对不起。”
“哟,我只不过是从格拉斯哥来的一个少年白痴。”她一本正经地望着我。“我才十七岁,尼克,刚才我对你撒了谎。”
“如果我给你路费,你愿意——”
但是她立刻摇头。
数分钟的沉默。在那几分钟里,我想到了唯一重要的事实,唯一重要的道德,唯一重要的过错,唯一重要的罪过。我和莉莉·德·塞特斯在博物馆见面结束的时候,她对我讲了她自己的故事版本,我只把它当成是一种回顾,是对我的过去和我讲述的有关屠夫的趣闻的评论。但是现在我明白了,她的话都是针对我的未来的。
历史替代了《圣经》的十诫。对我来说,它们从来没有真正的意义,也就是说,除了一种要我遵从的影响力之外,没有别的。但是坐在那间卧室里,望着炉火映照在门边的侧壁上,一直看到客厅里,我知道自己终于开始感到了这种超诫命的力量,全部诫命加在一起所产生的综合力量。我知道我在某个时候必须选择它,每天从头做起,尽管我常常遵守不了。康奇斯曾经谈及杠杆的支点问题,那就是一个人得到未来机遇的时刻。我也知道,这一切都是和艾莉森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我选择了她,往后就必须做到每天都继续选择她。成年好比一座山,我就站在用冰做成的峭壁脚下,站在这根本不可能爬上去的地方:你不可造成不必要的痛苦。
“可以给我一支烟吗,尼克?”
我去给她取来一支烟。她躺在床上吞云吐雾,脸颊上不时露出红晕。她注视着我。我握着她的手。
“你在想什么,娇娇?”
“假如她……”
“不回来?”
“是的。”
“那我就娶你。”
“你说假话。”
“叫你生一大堆胖娃娃,胖乎乎的脸,笑起来像猴子。”
“哦,你真是个残忍的怪物。”
她盯视着我。沉默,黑暗。不被接受的温柔。我还记得,去年十月在贝克街的那间屋子里,我也曾以这种方式陪艾莉森坐着。这记忆本身以最简单最发人深省的方式告诉我,我已经改变了很多。
“总有一天,会有一个比我好得多的人娶你。”
“她和我有相似之处吗?”
“有。”
“原来如此。我就知道是这样。可怜的姑娘。”
“因为你们两个……都与众不同。”
“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走出去,往汽车停放计时器里投进一先令。回来后站在两个房间之间的门口:“娇娇,你应该住郊区。或者在一家工厂工作。或者上公立学校。或者在大使馆里吃晚餐。”
一列火车从尤斯顿方向呼啸着朝北开。她转身,掐灭了烟头。
“我希望我真的漂亮。”
她把被子拉上来,盖住了自己的脖子,似乎是在遮丑。
“漂亮只是附加的东西,就像包礼品的包装纸,不是礼品本身。”
长时间的沉默。虔诚的谎言。什么能打破这一僵局?
“你会忘掉我。”
“不,不会。我会记得你。永远。”
“不是永远。可能只是偶尔想起。”她打了个呵欠,“我会记得你。”几分钟后,她又说,“在散发出臭气的古老英格兰。”仿佛礼品已变得不那么真实,而是童年时代的一个梦。
第77章
早晨六点过后,我才睡着。就是这样,我还醒来过好几次。最后,到了十一点,我决定面对这一天。我走到卧室门口。娇娇已经走了。我到兼做浴室的厨房里看了一下,见她用一点肥皂在镜子上涂了三个“X”、一个“再见”和她的名字。正如她不经意地闯入我的生活一样,她又不经意地悄悄溜走了。厨房的桌子上放着我的汽车气泵。
从下面一层楼中传来缝纫机低沉的嗡嗡声、女人们的说话声和收音机里的陈旧音乐声。我在楼上备感孤寂。
等待。总是在等待。
我靠在木质的旧滴水板上喝雀巢咖啡,吃发潮的饼干。像往常一样,我又忘了买面包了。我望着一只装麦片的空袋子,上面画的是一个令人恶心的快乐“普通”家庭围坐在早餐桌旁:皮肤黝黑充满风趣的父亲、年轻漂亮的母亲、小男孩和小女孩,完全是一个梦幻世界。我象征性地吐了口唾沫。但是在这种虚假的表面背后一定存在着某种现实,诸如对秩序和和谐的渴望,想跟其他每个人一样的怯懦,希望有人来关照自己的洗衣服问题,扣子掉了能有人给缝上,动情期应得到性满足,宣扬自己的名字,有人来做像样的饭菜,诸如此类自私的需求。
我又冲了一杯咖啡,心里暗暗诅咒着他妈的艾莉森这个婊子。我为什么要等她?天下如此之大,为什么要选择在伦敦?比起欧洲其他任何一个城市,伦敦每一英亩土地上有着更多热切期待的女孩,更漂亮的女孩。大群大群躁动不安的女孩子来到伦敦,就是为了被骗走,被剥光衣服,某一天早上在一个陌生人的床上醒来……
还有娇娇,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愿意伤害的一个人。我仿佛一脚踢在一只饥饿的杂种狗可怜的瘦肋骨上。
一种源自自厌和愤恨的强烈反应攫住了我。我有生以来一直是坚定的抗逆性格,但是现在我软化了,比过去任何时候更远离自由。我想到没有艾莉森的生活,不由得一阵激动;想到可以再度云游于蓝天之下……孤独,但是自由。我这样做甚至可以说是高尚的,因为我动辄得咎,老是被谴责给别人制造了痛苦。也许我会到美洲去,到南美洲去。
有了自由,就可以随意进行选择,并且付诸行动,就像在牛津时那样,听任自己的本能和意志支配,凭着心血来潮我行我素,独自闯入一种新的环境之中。我必须去寻找自己的机会。我必须打破消极等候状态。
我穿过死气沉沉的房间。中国式风格的小盘子挂在壁炉上方。又是既井井有条又混乱不堪的家庭生活。无异于囚禁。外面还在下雨,天灰蒙蒙的,雨丝飞舞。我朝下望着夏洛特街,决定立即离开肯普的家,就在当天。这样可以向我自己证明我还能蹦跶,还能折腾,我是自由的。
我下楼去见肯普。她冷冷地接受了我对她宣布的计划。我不知道她是否了解娇娇的情况。我提出的借口是想到乡间去租一处农舍,因为我要写作。对此她甚为不屑,眼神中露出一丝冷漠的轻蔑。
“带上娇娇,对吗?”
“不。我们的关系就要结束了。”
“是你要结束的。”
她了解娇娇的情况。
“对,是我要结束的。”
“在贫民窟里住厌了。我早知道你会这样的。”
“再想想吧。”
“你和那样一个可怜的小东西交朋友,天晓得为什么。当你确信她已经全身心爱上你了,你又装出一副绅士派头,一脚把她蹬了。”
“看你说的——”
“别骗我了,年轻人。”她坐得方方正正,一副毫不宽容的样子,“得了吧,回你的老家去吧。”
“我他妈的没有家,看在主的分上。”
“你还是有家的。他们称之为资产阶级。”
“你就别再提这个了。”
“这种情况我见过一千次了。你发现我们是人,吓坏了。”她带着令人难以忍受的轻蔑神情又补充了一句,“这不是你的错。你是论证过程的受害者。”
“你就是最令人讨厌的老——”
“得!”她转过身去,似乎毫不在意。她的生活仿佛和她的小公寓房一样,充满了失败,充满了杂乱和无序,她需要调动自己的全部精力才能生存下去。她心情烦躁,走向放着颜料的桌子,开始涂鸦。
我从她那里出来,但还没有走到通向底层的楼梯顶端,她又跑出来对我大喊大叫。
“我有话对你说,你这个自鸣得意的杂种。”我回过头来。“你知道那个可怜的孩子会是什么样的命运吗?她会继续这样玩下去,你知道是谁让她堕落下去的吗?”她用一只手指指着我,使她对我的指责显得更加冷酷。“就是你这个圣人尼古拉斯·于尔菲先生。一个绅士。”这最后一个字眼似乎是我从她嘴里曾经听到过的最脏的话。她的目光灼烧着我。她走回她的房间,使劲把门关上。我进退维谷,前有斯库拉[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