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我,上帝穿什么衣服。”
“上帝穿全套晚礼服。”
“他的上衣袖子卷起来了吗?”
王子记得是卷起来的。国王笑了。
“那是巫师的服装。你被骗了。”
王子听完,又回到邻国去,回到同一条海岸,又碰到了穿全套晚礼服的人。
“我的父王告诉我你是什么人了,”年轻王子气愤地说,“上一次你欺骗了我,我不会再受你的欺骗了。现在我知道了,那些不是真正的岛屿和真正的公主,因为你是一个巫师。”
海岸上的人笑了。
“你受骗了,我的孩子。在你父亲的王国里就有许多岛屿许多公主。但是你受你父亲妖术的迷惑,因此你看不见它们。”
王子忧心忡忡回家去。他见到父亲时,正面逼视他的双眼。
“父亲,你真的不是真正的国王,而只是一个巫师吗?”
国王笑了,卷起了他的袖子。
“是的,我的儿子,我只是一个巫师。”
“那么海岸上的人便是上帝了。”
“海岸上的人也是巫师。”
“我要知道真实情况,巫术以外的事实真相。”
“巫术之外不存在事实真相。”国王说。
王子感到非常悲哀。
他说:“我要自杀。”
国王施巫术让死亡出现。死亡站在门口,向王子招手。王子全身发抖。他想起了美丽但不真实的岛屿和不真实但却美丽的公主。
“很好,”他说,“我可以忍受。”
“你看,我的儿子,”国王说,“你也开始成为巫师了。”
那些“指令”看起来令人生疑,好像全部是同时打出来的,就像那些诗歌是用同一支铅笔潦草写下来的,连书写时的力度都一样,似乎是为了一个特定的目的一口气写完的。我也不相信这些“指令”曾经下达过。我对希龙德尔……还不成熟的词句感到疑惑,这件事没有对我提起,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以前从未让我看过这个片段。诗歌和那个带有认识论色彩的小寓言倒是比较容易理解,适用对象也明确。他们显然不能完全肯定我会强行进入地洞。也许到处都有这样的线索,但是他们认为我只能找到其中的一小部分。然而我所找到的东西和他们明显有意设置的线索不同,更有说服力,但也可能像我以前得到的其他线索一样产生误导。
我在布拉尼纯粹是浪费时间,我在这里能找到的一切只能是把原来就混乱的东西搞得更加混乱。
这就是童话的寓意。我如此狂热地四处搜寻,其实是想把夏天发生的事情编织成侦探小说,把生活当成了侦探小说,认为它是可以推断、可以搜寻、可以控制的,既不现实,更无诗意,夸大了侦探小说的作用,把它当成最重要的文学样式。
在穆察刚看到那一群人时,我突然觉得一阵兴奋,后来看出他们纯粹是旅游者,又感到大失所望,同时有所醒悟。也许那就是我对康奇斯最深刻的怨恨的原因:不是因为他做了他所做的事情,而是因为他不再做了。
我本来还打算砸进别墅里去,在那里发泄某种复仇情绪。但是突然又觉得这样做似乎有失雅量,显得小气,有所不宜;不过这并不是因为当时还不想报复。现在我明白该怎么办了。学校可以解雇我,但是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我明年夏天再回到岛上来。到时再看看谁笑到最后。
我从地洞里爬出来,直奔别墅,最后一次在柱廊上漫步。椅子不见了,铃也不见了。菜园里的黄瓜秧已经枯黄,快死了。普里阿普斯搬走了。
我心里充满了多种悲哀,有对过去的,有对现在的,也有对将来的。即使在这个时候,我也不光是在等待说再见或感受离别,而是对有人会在此时出现仍抱有一线希望。如果真的冒出什么人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我不知道到了雅典以后要做什么一样。如果我要在英国定居,我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这种情况和我从牛津出来的时候一样。我只知道我不想做什么。在选择职业这个问题上,我的全部收获就是横下一条心永远不再当任何一种教师。宁愿去清理垃圾箱,也不做教师。
我面前是一片情感沙漠。莉莉实际上已经死了,艾莉森是真的死了,经历了这两次打击,我已经不可能再去爱什么人了。我与莉莉的感情已经解过毒,但是不能和她相匹配所造成的失望,变成对我自己性格失望的一个组成部分,变成一种有害但却无法避免的感觉:如果我要和另一个女人建立关系,她都会使我们的关系变味,给我们的关系投上一层阴影;她会像鬼魂一样,搞得你兴味索然,愚不可及。唯有艾莉森能驱她的邪。我想起在莫奈姆瓦夏和乘船回弗雷泽斯的那些放松时刻,连最普通的东西都变得美丽可爱起来,最普通枯燥的日常生活也变得十分美好动人。在艾莉森身上我可以找到这种品质。她特殊的天分,或者说她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她的正常状态,她的实在,她的可预料性。她的心是透明的,她不背叛,她对一切都有爱心,莉莉则不然。
我身陷困境,十分沉重,无翅可逃,仿佛被一群有翅膀的奇怪动物包围,后来又被遗弃。它们自由自在,神秘莫测,正在离去,像一群鸟唱着歌从头顶飞过,留下一串叫声,过后是一片沉寂。
从海湾传来的只有极其普通的声音和尖叫。又有人在那儿嬉闹。现在腐蚀着过去。太阳斜照在松树林上。我最后一次走向雕像。
波塞冬面对神圣的大海昂然挺立,十足的威严,因为他有完美的控制力、完美的健康、完美的适应能力。永恒的希腊,从未有人彻底了解过它。它最勇敢,因为这里的中午最清澈,充满神秘。也许这座雕像就是布拉尼的中心——不是别墅或地洞,也不是康奇斯或莉莉,而是这座静止的雕像。它宽厚慈祥,无所不能,但它不能真正干预,不能开口说话,只能以它的存在产生影响力。
第66章
我到达雅典的大不列颠旅馆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去机场。电话被接通到我要的柜台。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
我说的名字他不知道。我拼给他听。接着他要我的姓名。他说:“请等一分钟。”
他几乎让我真的等了一分钟,但是最后我终于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带有希腊味的美国口音。像是上一次我和艾莉森在那里见面时那个值班姑娘的声音。
“你是谁?”
“是她的一个朋友。”
“你住在这里吗?”
“是的。”
静默片刻。我明白了。几个小时以来我一直在培育着一个狂热的渺茫希望。我低头望着地上的绿色旧地毯。
“难道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她已经死了。”
“死了?”
我的声音一定是出奇地平静。
“一个月前在伦敦死的。我以为每个人都知道了。她服用了过量——”
我放下话筒。我躺回到床上去,盯着天花板看。过了很长时间,我才鼓起勇气下楼去喝酒。
第二天早上,我到英国文化委员会去。我对过来关照我的人说,我出于“个人原因”辞职了,但是我在不违背对马弗罗密查利斯的非正式承诺的前提下向他暗示,文化委员会并没有为如此荒僻的小岛输送人才的责任。他听了马上得出错误的结论。
我说:“我并没有追逐男学生。不是这个原因。”
“我说老弟啊,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他惊愕地递给我一支香烟。
我们心不在焉地谈论岛上的与世隔绝,谈论爱琴海,谈到该教育大使馆,让他们明白文化委员会不是他们的又一个附属机构,真是活见鬼。最后我随便问他听没听说过有个叫康奇斯的人。他没听说过。
“他是谁?”
“只是我在岛上遇到的一个人。似乎总是与英国人过不去。”
“这正在成为国民的新时尚。想挑拨我们去和美国佬对着干。”他敏捷地合上卷宗,“就这样吧。非常感谢,于尔菲先生。我们所谈大有裨益。只是这样的结局实在令人遗憾。但是不必担心。你所说的一切,我们会牢牢记在心里的。”
走向门口的时候,他一定是为我感到更加遗憾了,于是便邀请我当天晚上和他一起吃饭。
但是我刚一开始穿越文化委员会外面的柯洛纳基广场,便怀疑自己为什么要接受他的邀请。那个地方令人窒息的英国气氛从来不会使我感到是在外国,但是使我感到震惊的是我发现自己正在努力适应那里的环境,争取他们的认可。他们在审判过程中说了些什么?他追求的是自己知道将被迫反叛的处境。我拒绝成为强迫性重复行为的受害者,但是如果我拒不这样做,我就必须有勇气否定自己好交际的过去,否定自己的全部背景。我不仅必须准备好清理垃圾箱而不去教书,而且必须作好准备,即使是清理垃圾箱,也不再与英国中产阶级一起生活和工作。
文化委员会的人都是外国人,街上见到的不知名的希腊人倒成了熟悉的同胞。
我在大不列颠旅馆办好住宿手续之后,问他们最近有没有两个英国孪生姐妹在旅馆里住过,金色头发,二十岁出头……接待员说肯定没有。我本来也认为她们不会到这里来住,因此也就不再继续问下去。
离开英国文化委员会之后,我去了内务部。我借口正在写一本旅游的书,找到了保存战争罪行档案的部门。不到十五分钟,我就找出了真正的安东写的一份报告的英文文本。我坐下来仔细看,除了少数细枝末节之外,所有内容都跟康奇斯讲的完全一致。
我问那一位给我提供帮助的官员,康奇斯是不是还活着。他把刚才从中取出那份报告的档案又翻了一遍。除了弗雷泽斯的地址之外,找不出任何别的东西。他从未听说过康奇斯这个人,他到这个部门来工作的时间不长。
我访问了第三个单位,这一次访问的是法国大使馆。接待我的小姐终于想办法把文化参赞从他的办公室请到楼下来。我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告诉他我急需查阅这位杰出的法国心理学家有关论艺术是有组织的幻想的资料……我说的内容似乎把他逗乐了,但是我一提及巴黎大学,马上就惹出麻烦来了。他斩钉截铁地说,一定是搞错了:巴黎大学根本没有医学系。然而,他还是把我领到大使馆图书室的参考书架前。许多事情很快得到了确定。康奇斯从未在巴黎大学担任过任何职务,而且也没有在法国的其他大学任过职,他不是法国的注册医师,他从未用法文发表过任何文章。图卢兹大学有一个教授,名叫莫里斯·亨利·德·康切斯·维尤卫,他写过有关藤本植物病害研究的系列学术论文,但是我不认为此人就是我要找的康奇斯。我原先以为自己至少是为英法之间的相互理解尽了一分力量:因为我未曾以任何方式破坏高卢人认为多数英国人既无知又疯狂的信念。现在我终于摆脱了这种感觉。
我冒着中午的炎热返回旅馆。接待人员把钥匙给了我,同时交给我一封信,信封上面只写了我的名字,还标明“紧急”的字样。我撕开信封。里面有一张纸,写着一个号码和一个街名:辛格劳大道184号。
“这封信是谁送来的?”
“一个男孩子,是个信差。”
“哪里来的?”
他摊开双手,表示不知道。
我知道辛格劳大道在哪里:从雅典通向比雷埃夫斯的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我直接走出去,跳上一辆出租车。我们绕过奥林匹克宙斯庙的三根圆柱,直奔比雷埃夫斯。一分钟后,出租汽车在一幢房子外面停了下来,房子坐落在一座规模不小的花园后部。斑驳的珐琅质数字显示出184号。
花园已经破败不堪,窗户都钉死了。有个卖彩票的坐在附近一棵胡椒树下的一张椅子上,他问我要什么,我不理睬他。我走到前门去,又绕到后面。房子只剩下一个框架。多年以前显然发生过一场大火,平展的屋顶已经塌下来了。我看看后面的一个花园,其荒芜无人照料的情形和前面的花园不相上下。后门洞开。在掉下来的椽木和烧焦的墙壁上,可以发现有流浪者或瓦拉几吉普赛人曾在这里住过的迹象。旧壁炉上有不久前烧过火的痕迹。我等了一分钟,但是我感觉到在这里找不到什么东西。我受骗走错路了。
我朝着等候着的黄色出租汽车走回去。微风吹过,干燥的土地上尘土飞扬打转,给原来已经灰黄的夹竹桃树叶又蒙上一层灰。辛格劳大道上车水马龙,大门旁一棵棕榈树的叶子沙沙作响。卖彩票的正在跟我的司机说话。我出来时,他转过身。
“找人吗?”
“这是谁的房子?”
他没刮过脸,穿一件灰色旧西装,一件脏兮兮的白衬衫,没有领带,手里拿着一串琥珀念珠。他举起双手,表示不知道。
“这个,我不知道。没有人的。”
我透过墨镜望着他,说出一个字。
“康奇斯?”
他的脸顿时明朗起来,仿佛已经明白了一切:“啊,我知道了,你要找的是康奇斯先生?”
“对。”
他甩开双手:“他死了。”
“什么时候死的?”
“四五年了。”他伸出四个指头,清了清嗓子说“完蛋了”。我把目光投向他背后靠着椅子支起来的长杆,上面挂满了彩票,随风飘扬。
我尖刻地对他一笑,用英语说:“你是从哪里来的?国家剧院?”可是他摇头,似乎不懂我的意思。
“他很有钱。”他望着司机,仿佛他能理解,即使我不能理解的话。“他被安葬在圣乔治,一块很好的墓地。”在他那典型的希腊游手好闲者的微笑中,在他告诉你这些不必要的信息时的神态中,有一种十全十美的东西,让你不能不相信他是表里一致的。
“完了吗?”我问道。
“没,没完。去看看他的坟墓。很漂亮的坟墓。”
我坐进出租车。他赶紧跑过去取他那一杆彩票,并在风中挥舞起来。
“你运气好。英国人总是好运气。”他摘下一张彩票,向我递过来。他突然会讲英语了。“哎,就一张小小的彩票。”
我突然叫司机开车。他掉过车头往前开,但是开出大约五十码后,我叫他把车停在一家咖啡馆外面。我招呼一个服务员出来。
我问他,后面那幢房子他知道是谁的吗?
他说知道,是一个叫拉利的寡妇的,她住在科孚岛。
我回头透过后车窗往后看。卖彩票的正朝着相反方向快速走去,走得非常快,我看着他拐进一条小巷不见了。
当天下午四点钟,天气稍微凉爽些了,我乘公共汽车前往墓地。墓地位于雅典郊外数英里处,在艾加罗斯山一面长满树木的山坡上。当我问墓园门口的老头时,满以为他一定会一脸茫然,没想到他还挺认真地走进他的小屋,翻阅一本很大的登记册,然后告诉我继续沿着干道往上走,左边第五个。我走过一排排爱奥尼亚式小型圣堂、圆柱形胸像和别致的墓碑,又走过一片不甚得体的森林,但是绿色的树荫还是挺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