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悄声说:“你今天要是不来,我就活不下去了。”
“这才是真的,其他的一切都是假的。”
“这使我感到吃惊。”
“为什么?”
“想要证实,但又不能证实。”
我把她拥得更紧些:“晚上咱们不能相会吗?找个地方咱们俩单独在一起?”她不言语,我立即接着说,“苍天在上,你可以信任我,我绝不会伤害你。”
她轻柔地离开我的怀抱,拉住我的双手,依然低着头:“不是因为这个,我们周围的人比你想象的要多。”
“你在什么地方睡觉?”
“在一个……颇为隐蔽的地方。”她迅捷地说,“我可以带你去看。我保证。”
“今天晚上有什么计划吗?”
“他要再给我们讲他的一个生活片断。晚饭后我就去找你们。”她莞尔一笑,“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要讲什么。”
“他讲完后咱们相会如何?”
“我尽力而为,但是我不能……”
“半夜如何?在雕像旁?”
“只要有可能。”她回头看看桌子,按了下我的双手,“你的茶凉了。”
我们回到桌旁坐下来。我不让她为我重新沏茶,我们把微温的茶喝了。我吃了一两个三明治,她吸烟,我们交谈。她的姐妹同我一样,也无法理解老头子为什么要诱使我们参加他的游戏,但又似乎随时准备放弃,他的做法显然是自相矛盾的。
“每次我们一表现出担忧,他便提出可以直接送我们飞回英国。有一天晚上散步的时候,我们连续对他发问——他在做些什么,可不可以请他……还有其他许多问题。最后,我发现他沮丧至极。第二天早上,我们不得不求他,请他饶恕我们爱管闲事。”
“他对我们显然全都使用同一种手段。”
“他不断告诫我要同你保持一定距离,说你的坏话。”她把烟灰弹落在地板上,笑着说,“前天他嫌你头脑迟钝反应不快,还为此向我们表示抱歉。我觉得这很可笑,因为你在五秒钟之内就看穿了那一套莉莉的把戏。”
“他未曾要你接受一种看法,说我是他的助手,是一个年轻的精神病医生吗?”
我可以看出,她听了我的话十分吃惊,有点六神无主的样子。她犹豫:“这倒没有,但我们自己想到过。”她又补充了一句,“你真是他的助手吗?”
我笑了:“他刚告诉我,说是他在对你进行催眠的时候让你自己说出来的,你有这种怀疑。咱们可得当心呀,朱莉。他是想让我们落入陷阱。”
她把香烟掐灭:“他还想亲眼看到我们掉进去?”
“他最不想做的事是把我们拆散。”
“对,我们的感觉也是如此。”
“这么说来,真正令人费解的是其中的原因了?”她微微点点头。“还有就是你为什么仍然对我心存余虑?”
“并不见得比你对我的疑虑多。”
“但是你上一次曾经说过,我们应该表现得像在别的什么地方自然地见过面一样。我们彼此了解越多,我们就越安全,越保险。”我对她微微一笑,“就我来说,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你离开剑桥的时候竟然没有结婚。”
她低下了头。“我差点儿就结婚了。”
“但是现在这已经成了过去,对吗?”
“是的,遥远的过去。”
“我想了解真实的你,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比起想象中的我,真实的我远没有那么刺激。”
“你的家在哪儿?”
“真正的家在多塞特郡。我母亲在那儿。我父亲已经死了。”
“你父亲是干什么的?”
但是我再也没有得到她的回答。说时迟,那时快,她突然十分惊愕地把目光投向我的背后。我扭身一看,原来是康奇斯。他一定是偷偷爬上来监视我们的,我一点声音也没有听到。他手里牢牢抓着一把四英尺长的巨斧,那架势就像要举起来把我的脑袋劈成两半,但一时还没有拿定主意。我听到朱莉尖叫起来。
“莫里斯,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他不理睬她,睁大眼睛瞪着我。
“你用过茶点了吗?”
“用过了。”
“我发现有一棵松树死了,想把它劈碎。”
他的声音不仅唐突可笑,而且十分专横。我回头瞥了朱莉一眼。她已经站起来了,正怒不可遏地瞪着老头子。我立即明白,一定出了什么大乱子了。康奇斯就当我不在场似的,表情异乎寻常地严肃,莫名其妙地说:“玛丽亚需要木头生炉子。”
朱莉的声音很尖厉,近乎歇斯底里。
“你吓我一大跳!你怎么能这样做!”
我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的双眼睁得很大,像是被康奇斯催过眠似的。她后面的话似乎是啐在他脸上的。
“我恨你!”
“亲爱的,你太兴奋了,该休息去了。”
“不!”
“你该休息了。”
“我恨你。”
她说此话时充满了仇恨和失望,我对她刚建立起来的信心一下子被彻底粉碎了。我惊慌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想看出他们互相串通的一点迹象来。康奇斯放下了手中的巨斧。
“你该休息了,朱莉。”
他们进行了一场我无法理解的意志较量。后来,她突然转过身,到音乐室门旁穿上凉鞋。她返回来,从桌子旁边经过——在整个过程中,她没看过我一眼——显然是要离开别墅。此时她突然抓起我面前的茶杯,猛地朝我脸上泼来。杯里已经没有什么茶水,而且水也快凉了,但是她的姿态充满了孩子般的敌意。我没有料到她会来这一招,不禁大吃一惊。她立即继续朝前走。康奇斯尖声喊道。
“朱莉!”
她在柱廊东端停下了脚步,但仍然怒气冲冲地背向我们。
“你这表现像个宠坏了的孩子。这是不可饶恕的。”她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往前走了几步,低声对她说话,但我还是听到了。“女演员也许比较容易兴奋,但是不能对无辜的旁观者发脾气。去吧,去给我们的客人道个歉。”
她犹豫了一阵,转过身子,从他面前走回到我坐着的地方。她的双颊有些红晕,两眼仍然避开我的目光。她在我面前停下来,但还是盯着地面,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我仔细观察她的脸,她朝下的眼睛,我绝望了,把目光投向她背后的康奇斯。
“你的确把我们吓一大跳。”
他举起一只手,示意我冷静下来,她没有看见。他对着她的背部说。
“我们等着你道歉呢,朱莉。”
她突然抬起头来死盯住我。
“我也恨你!”
她的声音很粗野,完全像个宠坏了的孩子。但此时出现了奇迹,起码在我看来是奇迹,她的右眼皮轻快地眨了一下,这意味着这场小闹剧中的每一句话我都可以不相信了。我无法装出若无其事、不动声色的样子来。与此同时,她转过身,再次从老头子面前走过。他伸出一只手想拦住她,但她愤怒地把它拨到一边,跑下台阶,穿过砾石地。大约跑了二十码之后,她改成快步走,同时把双手举到脸上,似乎她自己也觉得很失望。康奇斯向我转过身来,我装出一副很关心的样子,他对我淡然一笑。
“她这样大吵大闹,你别太在意。她就是这样,随时可能出现剧烈的倒退行为。当然也有一点假装的成分。”
“她可能是在耍弄我。”
“她的希望正是如此,想说明我是专横跋扈蛮不讲理的人。”
“而且还是个丑闻贩子。起码表面上是如此。”他看了我一眼,我接着说,“我不在乎脸上被泼了一点茶。但是我反对有人硬说我有梅毒症。尤其是你,对事实了如指掌。”
他笑了:“但是你肯定已经猜出个中缘由。”
“我倒还没有猜出来。”
“我还告诉她,你上星期和你的朋友见了面。这也许可以作为一个提示?”他从我的表情一定看出我对他给的提示并不理解。他犹豫不定,最后终于提出要我帮他扛巨斧。“别愣着,我会给你解释的。”
我站起来,接过巨斧,我们一起朝大门走回去。
“眼前这一切今年夏天的某一个时候必须结束,因此我必须提供,该怎么说呢,提供一些退路,又不给朱莉造成太大的痛苦。我对她提供关于你的这个假情况,实际上提供了两条退路。她知道你的生活中还有别的女人,就有可能产生跟初次见面时不同的看法,认为你并不是一个理想的小伙子。此外,你已经看到了,精神病人的感情很不稳定。我知道我可以相信你不会趁她重病在身在两性关系上占她的便宜。但是如果她的思想上又产生新的障碍,我会帮助你缓解局面。”
我不禁窃喜。他不经意的一眨眼,使我看穿了他的全部骗局,但依然在可以容忍的范围之内。而且,既然他骗了我,我也就可以反过来骗他。
“你说的那个问题……当然。我理解。”
“那就是我打断你们亲密交谈的原因。她必须学习克服一些小挫折,解决一些小问题。这就像四肢残缺的人需要做些运动一样。”他说,“你觉得她的情况怎么样,尼古拉斯?”
“正如你说的,她对我很怀疑。”
“但是你已经成功地……”
“刚开始。”
“好。明天我就不在了。至少我要让她相信我不在。你整天都可以单独跟她在一起,没有人会来打扰。咱们可以看看她的表现如何。”
“你这么信任我,我很高兴。”
他把手搭在我的胳膊上。“我也承认,我确实想引发她做出某种过分的反应,让你看一看,以彻底解除你对她精神不正常的怀疑。”
“我现在已经不怀疑了,一点都不怀疑了。”
他点头,我暗笑。我们走到那棵树跟前,树早已被放倒在地。他想把它劈成便于搬运的木头段子。我只要把木头堆好,赫尔墨斯会搬到别墅去。我刚一抡起斧头,他马上走了。这一次干活比上一次舒畅得多。小树干很干很脆,一斧头下去就能砍断。我觉得每一斧都有象征意义。被劈成便于搬运的木头段子的不仅仅是木头。当我把树枝整齐叠起来的时候,我同时也感觉到开始把布拉尼和康奇斯的谜团逐渐梳理清楚了。我要把朱莉的底细彻底搞清楚,而最基本的一条我已经搞清楚了:她是站在我这一边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使我们成了他本人具有讽刺意味的另一面,当作他探讨矛盾情绪的合作伙伴。在他的生活领域里,每一个真理都是一种谎言,每一个谎言又都是一种真理。尽管有陷阱,有诡计,有蓄意陷害,但我还是和朱莉一样,开始相信他的本质是善良的。我想起了他给我看过的面带微笑的石头脑袋,那是他的终极真理。
他在任何情况下都聪明过人,不可能认为我们看不透他的假面剧的表面现象。暗地里他一定希望我们……至于它们有什么更深层次的意图和内在涵义,现在我倒乐意耐心等待了。
在午后的阳光下挥斧,享受体力劳动的乐趣,重新感觉到自己又有了支配权,想到半夜的幽会、明天、朱莉、亲吻,艾莉森已被淡忘,如果他要我等,我愿意等一整个夏天;为了夏天本身,我愿意永远等下去。
第44章
她在灯光中向我们走来,向楼上阳台东南角的桌子走来。这一次和她第一次出场情况不同,那天晚上我和她正式见面时,她是以莉莉的身份出现的。她的衣着和那天下午几乎完全相同……同样的白裤子,但换上了一件白衬衫,袖子比较宽松,也许是为了应付晚间的礼仪。珊瑚项链,红皮带,布面平底凉鞋。淡淡的眼影,搽了点口红。康奇斯和我站起来对她表示欢迎。她在我面前犹豫了一阵,神情紧张地望着我,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来。
“今天下午失礼了,实在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都过去了。没什么。”
她瞥了康奇斯一眼,似乎是想看看他满意不满意。他露出了笑容,指向我们中间的一张椅子让她坐下,但是她把手伸向白衬衫的纽扣处,捧出一枝茉莉花来。
“表示友好。”
我闻了一下:“你真会讨人喜欢。”
她坐下来。康奇斯给她倒了一杯咖啡,我给了她一支香烟,帮她点上。她似乎很有节制,看过我第一眼以后一直小心地避开我的目光。
康奇斯说:“尼古拉斯和我在讨论宗教问题。”
这是实话。他带来的《圣经》放在桌子上,里面夹着两张纸条,我们已经讨论到有没有上帝的问题。
“嗯。”她望着面前的咖啡,举起杯来喝了一口。与此同时,在长长的桌布底下,我感到自己的脚被轻轻踩了一下。
“尼古拉斯自称不可知论者,但是他接着又说他并不在乎。”
她礼貌地抬起眼来望着我:“难道不是如此吗?”
“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呢。”
她摸了一下茶盘里杯子旁的小茶匙。“我倒认为没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了。”
“你是说一个人对自己永远不可能知道的事情持何态度最重要吗?在我看来这简直是浪费时间。”我用脚去探她的脚,但她的脚已经缩回去了。她探身拿起我留在桌上的那盒火柴,抖出十几根火柴在白色的桌布上。
“也许你是害怕考虑有关上帝的问题?”
她的表现和谈吐很不自然,我意识到这可能是事先安排好的一幕……她的话是按照康奇斯的要求说的。
“一个人不可能对不可知的东西进行思考。”
“你从不考虑明天?也不考虑明年?”
“当然。我可以对未来的事情做合理的预测。”
她玩着火柴,用手指随意把它们拨弄成各种图形。我注视着她的嘴,希望能尽快结束这种冷冰冰的对话。
“我能做出有关上帝的合理预测。”
“说来听听?”
“他很有灵性。”
“你怎么知道呢?”
“因为我不理解他,不知道他为什么存在,不知道他是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莫里斯对我说,我很有灵性。我认为,上帝一定很有灵性,灵性一定比我高得多。不给我任何暗示。不给我任何确定的事实。不给我任何看得见的东西。不给我任何理智。不给我任何动力。”她从火柴上抬起眼来瞥了我一下,是一种冷冰冰的探询目光,我从康奇斯的眼睛里看到过。
“是很有灵性还是很不仁慈?”
“很明智。如果我祈祷,我会请求上帝永远不要对我显露他自己。如果他真的显山露水了,我就会知道他不是上帝,而是骗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