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使我想起了那个孩子。你当时以为我没有注意到。那个长疖子的小女孩。你很生气。艾莉森表现出她跟孩子在一起的时候很出色,像母亲一样。要我跟你说实话吗?我当时就是把自己当作她的母亲的。就那么一瞬间,她笑的时候,我真是那样想的。我还想多么渴望能有你的孩子……我搂着孩子,你就在我身边。你觉得这很可怕吗?我这种感情就叫爱,而你却认为肮脏、讨厌、令人作呕……天哪,在你看来,梅毒比爱更高尚……我如此败坏,如此奴才相,如此堕落,竟敢在你面前表现出……”
“艾莉森。”
她抽泣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星期五我们一见面,我就意识到了。在你眼里,我永远是到处跟人家睡觉的艾莉森,打过胎的澳大利亚姑娘,跟回飞镖一样。你把她扔出去,下一个周末她又会回来敲你的门,贱。”
“你这样说话不公平。”
她点上一支烟。我走过去站在窗前,她在门旁,隔着床隔着房间在我背后对我说话。“去年秋天,整个……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我没有意识到你的心还会变软。我以为你的心只会越变越硬。尽管你一副神气活现的英国佬派头,尽管你有狂热的社会等级观念,我还是觉得跟你比跟其他任何男人更贴近,这是为什么,只有天晓得。你走了以后,我一直未能真正度过情感危机。我试过皮特,又试了另一个男人,结果都不行。心中永远只有这个小小的愚蠢而可怜的梦。总认为有一天你会给我写信……我发了疯似的,尽力想把这三天的活动组织好,把一切赌注全押在这三天上了,尽管我看得出你对我十分厌烦,真叫人受不了。”
“你这话不对。我并没有对你感到厌烦。”
“要是在弗雷泽斯也能想到我就好了。”
“我也想念你。头几个月想得要死。”
她突然把电灯全部打开。
“转过身来,看着我。”
我转过身,望着她。她站在门边,还穿着蓝色牛仔裤和深蓝色衬衫,脸色灰白。
“我已经攒了一些钱。你也不至于一文不名。只要你发话,我明天就把工作辞掉,到你岛上来和你共同生活。我曾说过到爱尔兰找一个农舍,但是弗雷泽斯的农舍也可以。一座农舍你总可以弄到吧。不得不和一个爱你的人共同生活,责任可不小呀。”
这一着很卑鄙,但是她说到“弗雷泽斯的一座农舍”时,我唯一的反应是庆幸自己没有把康奇斯的建议告诉她。
“要是不呢?”
“你可以说不。”
“最后通牒。”
“别耍滑。干还是不干。”
“艾莉森,如果——”
“干还是不干。”
“这种事情的决定不能……”
她提高了嗓门。“干还是不干。”
我望着她。她一本正经地微动双唇,替我做了回答。
“不干。”
“只是因为……”
她直奔房门,把它打开。我感到很愤怒,竟然被迫进行这种非此即彼的可笑选择,她竟如此蛮横地要求我作出完全的保证。我绕过床向她走去,使劲把门从她的手里拉过来,猛地重新把它关上。我抓住她,想吻她,同时伸出手去把灯关了。房间里一下子又变得一团漆黑,但是她拼命挣扎,头躲过来闪过去。我把她拉回到床上,一起倒了下去,床猛烈摇动,把床头桌上的灯和烟灰缸都撞翻落地。我以为她会屈服,一定会屈服,可是她突然尖叫起来,声音之大,整座旅馆都能听到,港口对面一定也能听到回响。
“放开我!”
我稍稍坐了起来。她攥紧拳头打我。我抓住她的手腕。
“看在上帝分上。”
“我恨你!”
“安静!”
我按住她的体侧。隔壁房间有人在擂墙。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我恨你!”
我打了她一记耳光。她开始猛烈啜泣,缩到床尾去,在喘气和哭泣的间隙中继续向我吼叫。
“别碰我……别碰我……你这混蛋……你他妈的自私……”她一阵阵抽泣,肩膀在颤动。我站起来,走到窗前。
她开始用拳头使劲猛击床栏杆,似乎已经没有语言表达能力。当时我真恨她,她缺乏自制力,她歇斯底里。我想起我楼下的房间里有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是头一天她带来当礼物送给我的。
“好了,我去给你拿酒。别再哭了。”
我就站在她身边,她却没有注意到,继续猛击床栏杆。我走到门口,犹豫,回头,终于走出房间。三个希腊人,一男一女还有一个老头,站在第三个敞开着的房间门口盯视着我,似乎我是杀人凶手。我下了楼,打开酒瓶,猛喝一口,然后返回楼上。
房门紧闭。三个看热闹的继续盯着我,看我试着开门,敲门,又试,又敲,后来又叫她的名字。
老头向我走过来。
出了什么事?
我做了个鬼脸,低声抱怨天热。
他回过头去向另外两个人重述了我的话,此举纯属多余。那女人说了声啊,天热,似乎一切都得到了解释。他们仍然站在原地不动。
我又试了一次,透过木头窗格喊她的名字。我没有听到什么动静。我对三个希腊人耸耸肩,回到楼下去。十分钟后,我又跑到楼上去。接下去的一小时,我又上去四五次。门一直关着,我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要求服务生八点钟把我叫醒,他果然准时做到。我立即穿好衣服,到她房间去。我敲门,没有回应。我一拧门把手,门就开了。她在床上睡过,但是艾莉森和她的所有东西都不见了。我直接跑到楼下的接待处去。一位戴眼镜的胆怯老头坐在柜台后面,他是旅馆老板的父亲。他到过美国,英语讲得很好。
“你认得昨天晚上跟我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她今天早上出去了吗?”
“是的,她出去了。”
“什么时间?”
他抬头看钟。“大约一小时以前出去的。她留下了这个。她说等你下来的时候交给你。”
是一个信封,上面潦草地写着我的名字:尼·于尔菲。
“她没有说她要到哪里去吗?”
“她付完账就走了。”从他注视我的那副模样,我看得出他昨天晚上听到了尖叫声,起码是听说了。
“可是我说过我要付的呀。”
“我说了。我告诉她了。”
“见鬼。”
当我转身要走的时候,他说:“嘿,你知道美国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吗?海很大,鱼很多。听说过吗?海很大,鱼很多。”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把信打开。信写得很潦草,是临走前最后一刻才决定写的。
你想想,如果你回到岛上,老头不见了,姑娘不见了,神秘的娱乐和游戏也没有了,整幢别墅永远关闭了,将会是一番什么情景。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大约十点钟,我打电话到机场。艾莉森还没有回去,当天下午五点飞伦敦的航班起飞之前她不会回去。十一点半我的船要开了,我又打了一次,回答是一样的。船上挤满了回到岛上去的学生,船从码头开出的时候,我扫视了一下码头上的人群,有送行的父母亲属,也有看热闹的。我以为她也可能在人群当中看,但是如果她真的来了,我也看不见她。
比雷埃夫斯临海的一面是工业区,很难看。船朝南开,驶向埃伊纳岛轮廓清晰的蓝色山峰,背后的城市逐渐远去。我到酒吧去,要了一大杯茴香烈酒,那是船上唯一不让学生光顾的地方。我干净利落地喝了一口,心中痛苦地为自己祝福。我选择了自己的道路,是一条艰难、危险而又充满诗意的道路,而且是把全部赌注都押在一个号码上,尽管我听到艾莉森咬牙切齿地把它倒过来说,说成“号码一”[60]
,用来骂我极端自私。
有人悄悄地溜到我身边的凳子上坐下来,原来是迪米特里艾兹。他拍手叫酒吧服务员。
“买杯酒给我喝,你这古怪的英国人。我要给你讲讲我过了个痛快无比的周末。”
第43章
“你想想,如果你回到岛上,将会是一番什么情景……”星期二一整天,我的脑子里只有这句话,没有别的;对自己的看法也是艾莉森讲过的那些话。当天晚上,我起草了给艾莉森的一封长信,好几封信,但没有一封表达出我想说的意思:我为自己对她所做的一切表示遗憾,但当时没有别的选择。我就像尤利西斯的一名水手——变成了一只猪,现在只能是重新塑造自我。我把信全撕碎了。我真正想说的是我被妖术所迷惑,而且我应该有被妖术迷惑的自由,虽然这很荒唐。
卖力教书有助于克服悬念,这一次的认真教书完全是出于自觉。星期三晚上,我上完当天最后一节课,回到自己房间,发现书桌上有一张便条。我的心立刻激烈跳动起来。我马上认出是谁的手迹。便条上写道:“我们期望星期六能和你见面。如果你没有明确通知我不来,我就认定你会来。莫里斯·康奇斯。”便条上方标明的日期是“星期三上午”。我感到莫大的欣慰,心中重新激动起来。我突然感到,上一个周末发生的一切如果不能说是完全正确的,起码也是必要的。
我有学生的作业必须批改,但是我坐不住。我走上中央山脊,那是我的天然观景楼。我必须看一看布拉尼的屋顶、小岛的南部、大海、群山,看一看不真实中的全部真实。此时我已经没有上星期急于下去探个究竟的迫切需要,心中期待和重新证实的成分各占一半,想肯定互相依存的关系依然存在:我是他们的,他们也是我的。
由于某种奇特的原因,在返回学校途中,我自己的快乐使我又想起了艾莉森,几乎是同情她对她的真正情敌一无所知。在开始批改作业之前,我一时心血来潮,草草给她写了一封短简。
心爱的艾莉,你不可能对任何人说“我已经下决心我应该爱你”。我可以找到一百万个理由说明我应该爱你,因为(我曾试图解释过)我以自己的方式,以一种十足坏蛋的方式爱着你。帕纳塞斯山很美,请你不要认为我对此行无所谓,它在我心中是永远不能忘怀的。让我们看在上帝分上保存这份记忆。我知道事情已经过去。但是不论我们各自有多少情人,我们在水潭旁度过的时光是永远不会成为过去的。
写完信,我的良心得到了一点宽慰。第二天上午,我把信寄出去。信中唯一有意夸张的只有最后一个句子。
星期六下午三点五十分,我到了布拉尼门口。康奇斯在等我,他沿着小径朝我走来。他穿黑衬衣,较长的卡其色短裤,深棕色鞋子和褪了色的绿色长袜。他故意走得像是很匆忙的样子,似乎是要赶在我到达之前避开。但是他一看见我,立即举起双臂。我们在小径中间停下来,相距六英尺。
“尼古拉斯。”
“你好。”
他轻轻摇摇头。
“期中假过得很愉快吧?”
“那倒未必。”
“你到雅典去了?”
为了应付他,我已经事先编好了一套故事。他可能通过赫尔墨斯或佩达雷斯库知道我离开过小岛。
“我的朋友没能实现原来的计划,航空公司派她去飞另一条路线。”
“啊,对不起。太遗憾了。”
我耸耸肩,看了他一眼。“我大部分时间都在考虑,我应不应该再回到这里来。我以前没有被催眠过。”
他不禁莞尔,他知道我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对我的建议是拒绝还是接受,由你自己决定。”
我也对他淡然一笑作为回应。此时我想起自己已经又回到一个多语义的世界里来了。“对那一部分我很感激。”
“没有别的部分了。”他对我的怀疑目光表示不高兴,于是态度变得有点粗暴。“我是一个医生,是受希波克拉底誓言[61]
约束的。如果我想在你处于催眠状态下对你提问,我一定会事先征得你的同意。不说别的,这种办法本身是非常不能令人满意的。实践一再证明,病人在催眠状态下常常会撒谎。”
“有很多故事说阴险的催眠师强迫——”
“催眠师可以迫使你做傻事,做前后矛盾的事,但是他对于超我却是无能为力的。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我有意停顿了一会儿。
“你要出去吗?”
“我已经写了一整天了,得起来走走,但是我希望先和你见面。有人在等着给你奉茶呢。”
“你要我如何行动?”
他回过头,朝着看不见的别墅的方向眺望,然后挽起我的手臂,让我和他并肩漫步走向别墅大门。
“我们的病人情绪很复杂。她看到你回来,藏不住自己的激动,对于我插在你们两人的小秘密中间,她不由自主地表现出失望。”
“什么小秘密?”
他皱起眉头看了我一眼。“调查性催眠是我对她进行常规治疗的一个组成部分,尼古拉斯。”
“经过她的同意吗?”
“这个病例是经过她父母同意的。”
“我明白了。”
“我知道她现在把自己装成女演员。我还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是想取悦于你。”
“取悦于我?”
“你指责她是在表演,这我理解。她充满感激地接受了你的指责。”他捏了一下我的手肘。“但是我给她设置了一个问题。我已经告诉她,我知道她的新伪装。不是通过催眠知道的,而是因为你告诉了我。”
“这样她现在就不会信任我了。”
“她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你。她在催眠状态下还流露过,她从一开始就怀疑你是一个医生——是与我合作的。”我想起她曾经说过在捉迷藏游戏中被搞得晕头转向。
“现在你已经把……真实情况告诉了我,她的怀疑不就有道理了吗?”
他高兴地竖起一个手指:“这就对了。”他似乎是在对一个特别聪明的孩子表示祝贺,但是令我大惑不解的是,他竟如此轻率,像刘易斯·卡罗尔笔下爱丽丝面前的公主一样轻率,轻率到可笑的程度。“因此,你现在的任务是取得她的信任。如果她对我的动机有怀疑,你应该尽量表示与她同感,表示相信。但是你也要小心,她会设置圈套。如果她的怀疑太离谱了,你就应该表示反对。务必记住,她精神分裂的一个方面是颇能进行理性评价——医生迁就她,她愚弄医生的经验很丰富。我可以肯定,她会说有人在迫害她。她会争取你站在她一边来反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