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那就更有理由去了。”
“可是再下一个周末怎么办呢?”
“走着瞧呗。咱们就谈到这里吧。”他突然站起来,伸出一只手,我握住了。“好。太好了。我们之间的误会消除了,我很高兴。”他把双手放在臀部,“现在你想干点体力活吗?”
“不。但你可以带我去看看。”
他领着我转过菜园的一个角落。支撑露台的一堵墙塌了一块,他想把它重新修好。他告诉我该怎么做。干土先得用鹤嘴锄捣碎,再把石头搬回来垒好,抹上泥,最后再浇上水,整堵墙就会完好如初。我一开始干活,他就不见了。平常到了这个时辰风该止了,可此时仍然微风轻拂,显得格外凉爽,但是我很快就干得满头大汗。我猜出了他叫我干体力活的原因:他不让我闲下来,他要找朱莉问清楚我们之间到底出现了什么情况,不让我影响他……或许还要向她表示祝贺,新角色演得这么好。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我停下来抽了支烟。我已经腰酸背疼,于是坐下来靠在一棵松树干上,康奇斯突然出现在露台上。他用一种嘲讽的表情望着我。
“劳动是人类最大的光荣。”
“不是本人的。”
“我引用的是马克思的话。”
我向他举起双手,让他知道鹤嘴锄柄是很粗糙的。
“我引出来的是手上的泡。”
“没关系。”
他居高临下继续盯视着我,似乎对我感到满意,似乎对从吃茶点时起了解到的一些情况而感到高兴,就像小丑有时能令哲学家开心一样。我提出了一个早就想问的问题。
“我不会相信她的任何故事——有关你的过去的那些故事我应该相信吗?”
我原以为这个问题会惹怒他,可是他却笑得更开心了。
“人类的真理向来是复杂的。”
我也谨慎地还他一笑:“你在这里正在做的事情和你深恶痛绝的小说有什么不同,我不太清楚。”
“我并不反对小说的原理。在印刷品中,在书本里,它们仅仅是一些原理。”他说,“现在我要告诉你有关人类的一句格言,尼古拉斯:千万不要从字面意义上去理解别人。”他又补充了一句,“即使他们很无知,连什么叫‘字面意义’都不懂。”
“无论如何,这里不会有那种危险。”
他垂下了眼,然后又直视着我:“我现在应用的是一种很新的精神病治疗技术,是美国最近才研究出来的。他们称之为情境疗法。”
“我想看看你那些医学论文。”
“你倒提醒了我。刚才我找过了。不知搁到哪儿去了。”
真无耻,他显然是有意撒谎,似乎是想继续把我蒙在鼓里。
“真糟糕。”
他双臂交叉放在胸前:“我一直在考虑……你的朋友。也许你知道,赫尔墨斯在村里住的房子是我的。他只用底层。我想,你可能会想把她带到弗雷泽斯来玩一玩。她可以住在上层。房子虽简陋,但设备完善,而且很宽敞。”
这一招可真叫我进退维谷。他费尽心机把我诱入圈套,现在又千方百计要让我逃出来……与其说是发善心,不如说是一种巨大的勇气。他一定是认为自己已经牢牢控制了我。我一时竟有点想要接受他的建议,不是想让艾莉森从一百英里外跑到这个小岛上来,而是想难为难为他。
“这样我可就不能在这里继续帮助你了。”
“也许你们俩都可以到这里来帮忙。”
“她不会放弃自己的职业。我真的不想跟她再有什么瓜葛。”我又补充了一句,“但是我同样应该感谢你。”
“你随时可以重新考虑我的建议。”
他很唐突地把脸转向一旁,似乎这一次我真惹怒了他。我又开始起劲地干起活来,用劳动来抵消不断增长的挫折感。又过了四十分钟,墙又差不多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我把工具搬回农舍后面的工具房,然后绕到别墅前面去。康奇斯坐在柱廊上,一声不响地看一张希腊报纸。
“干完了吗?谢谢你。”
我最后一次试图说服他。
“康奇斯先生,你把这位姑娘的事情全搞错了,简直荒唐可笑。那只是短暂的一段情,现在已经成为历史了。”
“但是她还想再见你。”
“十有八九是出于好奇。你对女人的心理很了解。也可能仅仅是因为现在与她同居的男人有几天不在伦敦。”
“请原谅,我不再干预你的事了。你应该按照自己的感觉去做。这是理所当然的。”
当他叫我名字的时候,我把脸转向一边,后悔自己刚才失言。后来我又回过头来看他,音乐室的门敞开着,他从里面向我投来一瞥,坚定有力,但充满父亲般的关怀。
“到雅典去吧,我的朋友。”他把目光移向东方的树林,“她不属于你。”
我几乎不懂意大利语,但我知道他的意思。我上了楼,回到自己房间,脱光衣服,走进浴室,洗咸水淋浴。我用一种奇特的方式理解他的真实含意。她不属于我,仅仅是因为她不属于我,而不是因为她是鬼,或者是精神分裂症患者,或者是戴上面具的其他任何角色。这是对我的最后警告,叫我不要对她存非分之想,但是他不知道,对一个生性喜欢冒险的血性男儿发出警告是无济于事的。
洗完澡,我光着身子躺在床上,两眼盯着天花板,努力回忆朱莉的脸、她的嘴、她的眼睫毛和摸她的手的感觉;我和她接吻时她的身体紧贴着我,但太短暂,令人沮丧;我还想起前天晚上看见她姐妹的身体的情景。我想象朱莉向我走来,在寝室里,或者在松树林中,黑暗,狂野,心甘情愿让我强奸……我变成了萨梯,但此时我想起了他的下场,意识到那一点古典花招背后又是什么,于是我选择了“清热消肿”,穿上了衣服。我也开始学会等待了。
第36章
我的晚饭吃得不舒坦。我刚一到,他就递给我一本书,又一次战胜了我。
“这是我的论文,放错了书架。”
书不很厚,简易装订,绿布书皮,没有目录表。我翻开书——书页的大小和印刷字体各不相同,显然是特意从各种期刊里挑选出来,装订在一起的。几乎全是用法文写的。我看到日期是一九三六年。有几篇论文的标题是:《轻度精神分裂的早期预测》《职业对妄想综合征的影响》《用曼陀罗进行的一次精神病实验》。我在书里找到了这些文章。
“曼陀罗是什么?”
“曼陀罗是一种有毒植物,它使人产生幻觉。”
我放下书:“我很想好好看一看。”
从一定意义上说,这本书已经成了多余的证据了。晚饭还没吃完,康奇斯起码已经让我信服,他的精神病学知识远远超出业余水平,而且他还认识荣格。这当然并不一定意味着我必须相信他有关朱莉的话。每当我触及她的话题,他总是很固执,说在现阶段我知道得越少越好……尽管他答应到了夏末要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一直想对他提出质疑,但又担心自己对他的积怨越来越多,可能爆发成对峙,一旦出现这种局面,他一定会坚定地叫我永远不要再来见他,那时我就将失去一切。同时我还感到,如果我真逼问他,他会随时准备施放更多的烟雾来迷惑我。我最好的防卫手段,唯有以他听不懂的话来回答我听不懂的问题。值得安慰的是,我有一种直觉,他也在尽量避免再提及雅典和艾莉森,原因大致是相同的——如果他激怒了我,我会向他提出尴尬的问题。
这顿饭吃得实在累——从一个角度看,我是在听一位颇有见地的老医生说话;从另一个角度看,我是猫面前的一只老鼠。同时我心里也为朱莉是否会出现而不安,不知道那天晚上自己又会有什么经历。大风过后,余波尚存,我们中间那盏灯,火苗颤悠悠,时高时低,若明若暗,平添一种焦躁不安的气氛。唯有康奇斯似乎镇静自若,心安理得。
饭桌收拾干净之后,他拿起一个小口酒瓶,给我倒了一杯酒,很清澈,呈浅黄色。
“这是什么?”
“拉克酒,希俄斯岛。酿造的,劲儿很大。我要让你小醉一下。”
晚饭期间,他还不停地劝我多喝安蒂基西拉岛产的烈性玫瑰红葡萄酒。
“想削弱我的批评能力?”
“想提高你的接受能力。”
“你的小册子我看过了。”
“而且认为它全是胡说八道。”
“难以证明。”
“证明是事实的唯一科学标准。但这并不是说,不会存在不可证明的事实。”
“你们的小册子印发出去之后,有什么回应吗?”
“有,很多,但都不是我们期待的人。有可怜的贪得无厌者,他们利用人们渴望最终解开谜团的心理诈骗钱财。有唯灵论者,有千里眼,有患宇宙病的,有壮年永驻者,有忧郁岛岛民,有使魔法变东西的人——尽是些行为不端的家伙。”他表情阴冷,“回应的净是这些人。”
“难道就没有其他的科学家吗?”
“没有。”
我抿了一口拉克酒,火辣辣的,几乎是纯酒精。
“但是你说过有证据的呀。”
“我的确有证据,但是难以言传。后来我认定,除了对少数人之外,不能言传其实更好。”
“那么你选择的少数人是谁呢?”
“是我挑选的人。这是因为神秘的事物是有能量的,它把能量倾注给寻找答案的人。如果你泄露了神秘事物的答案,你就剥夺了其他探秘者……”他特别强调了这个词对我的特殊含义,“的一个重要能量来源。”
“没有科学上的进步吗?”
“当然有科学进步。解决人所面临的身体问题——这是技术问题。但是我现在谈的是人的一般心理健康问题。在这个问题上,人需要的是神秘的东西,而不是它们的答案。”
我把拉克酒一饮而尽。“此话绝妙。”
他笑着举起了酒瓶,似乎我用的形容词比我想表达的意思更准确。
“再来一杯。喝完就不再喝了。酒瓶也是一种毒药。”
“实验开始了吗?”
“是体验开始了。我希望你喝下这一杯,然后躺在一张安乐椅上。就在这儿。”他指向他的背后。我走过去,把安乐椅拖到他指定的地方。“躺下。别急。我要你看一颗星。你知道天鹅座吗?正上方十字形的星座?”
我意识到他不想躺在另一张安乐椅上,于是突然做了一个猜测。
“这是……催眠术吗?”
“是的,尼古拉斯。不必惊慌。”
我想起了莉莉的警告:“今天晚上你就会明白的。”我犹豫了一下,躺了下来。
“我不惊慌。但是我并不认为自己容易被诱导入眠。在牛津时已经有人试过。”
“咱们走着瞧。这是两个人意志的和谐一致,不是互争高低。请按我说的话做。”至少我不必再盯着催眠的眼睛看了。我不能打退堂鼓。但是有了预先警告,也就有了戒备之心。“你看见天鹅座了吗?”
“看见了。”
“它的左边有一颗很亮的星,一个很钝的钝角三角形中的一颗。”
“是。”我把剩下的拉克酒一口咽下,几乎噎着,接着便感到胃里火辣辣的。
“那是天琴座的主星。再过一分钟,我要请你紧紧地盯住它。”蓝白色的星透过无风的天空发出光芒。我看着康奇斯,他还坐在饭桌旁,但已转身背向大海,脸朝着我。我在黑暗中龇牙偷笑。
“我觉得自己像是在接受精神分析。”
“好。现在躺好。肌肉收缩一点,然后放松。这就是我让你喝拉克酒的原因,它有助于肌肉的收缩放松。今天晚上朱莉不会出现,你就不要再想她了,另一位姑娘也别去想她了。把头脑里面一切乱七八糟的东西,一切渴望,一切忧虑,全都抛到九霄云外。我不会伤害你。只有好处。”
“忘掉忧虑,这可不容易。”他沉默。“我可以试试。”
“看天上的星会有帮助。目不转睛地看。躺好。”
我开始盯住那颗天琴座主星,挪动一下身体让自己更舒服一点。我用一只手摸自己的衣服。不断转动眼睛使我觉得累,我开始猜他要我这样做的真正目的。躺着看星,边看边等挺好。一阵较长的沉默,有好几分钟。我闭上双眼一会儿,然后又睁开。那颗星像一个微小的白太阳,在自己的一小片空间海洋中漂浮。我能感觉到酒力的作用,但头脑对周围的一切事物仍然十分清醒,太清醒了,根本不可能被催眠。
我完全清醒地意识到阳台的存在,我正躺在希腊一个小岛上一幢别墅的阳台上。有风,穆察那边,海浪拍打着砂石海滩,发出微弱的声音,我隐约可以听见。康奇斯开始说话。
“现在我要你注视那颗星,要求你放松全身的肌肉。你应该放松全身的肌肉,这很重要。收紧一点。现在放松。收紧……放松。现在看星。这颗星的名字叫天琴座主星。”
我心里想,天啊,他是想对我做催眠术,然后我必须按规矩办事。但是我将很小心地等候,到时装出被催眠的样子。
“你正在放松吗是的你正在放松。”我注意到他讲话没有标点停顿。“你累了所以你放松。你正在放松。你正在放松。你正在注视着一颗星你正在注视……”不断重复。我记得以前在牛津也是如此。一次晚会之后,一个脑子不太正常的威尔士男人给我做催眠,但是后来发展成两人互相瞪眼。
“我说你正在注视着一颗星一颗星你正在注视一颗星。那颗柔和的星,白色的星,柔和的星……”
他不停地说着,但他平时说话时的那股无礼唐突劲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的话音有如大海发出的催人入睡的声音,如微风轻拂,如我的衣服的质感,似乎已不在我的意识之中。有一个阶段,我一个人望着那颗星,仍然躺在阳台上,我的意思是只意识到自己躺着望那颗星,其他一无所知。
后来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幻觉,仿佛自己不是在往天上看,而是往下看太空,就像看一口深井。
接着便是自己不知身在何处,周围环境如何。那颗星并没有更靠近,而是像从望远镜中看到的孤零零的一颗星,不是星罗棋布中的一颗,而是独自飘浮在蓝黑色的太空,在一种空冥之中。这种感觉我记得很清楚,对那颗星有了非常奇特的全新感受,它变成发出白光的球体,周围的空冥是它培育出来的,也是它所需要的。回顾当时的情景,我的感觉也同那颗星一样,悬浮在黑暗的空冥之中。我注视着那颗星,那颗星也注视着我。我们彼此平衡,重量完全一样,如果能把意识看成一种重量的话。两者在天平上处于持平状态。这种状态似乎无休止地持续着,我也说不清楚到底持续了多久。两个独立实体同样飘浮在空冥之中,彼此截然相反,没有任何价值,没有任何感觉。没有美感,没有道德感,没有神圣感,没有身体外形感,只有位置感,跟动物的感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