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敲打键盘,正在输入〈这样未免太……〉的时候。
嘣~
──嗯?
我停止了手指动作,注视着聊天室。
〈我只把这张图传给你。〉
他传来一张附上讯息的图档。
〈你好好看清楚了。〉
『我最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趁着单身的时候换工作就好了。所以你要换工作的话就得趁早啰,桐山。』
茂木笑着说“你是最后一个单身贵族了”,而他说话的对象就是我。
──不会吧!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因为我还无法理解发生在眼前的状况,以及那张图档所揭露的惊人事实。
──这下子真的完了。
一切都在瞬间碎裂。回忆、友情、一切的一切。碎成了粉末。不留半点完好之处。照片上有一对男女融洽地朝镜头比出“耶!”手势。小小一张图档,变成了炸毁一切的炸弹。
嘣。又是那个电子音效。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只靠反射动作望向聊天室。
〈抱歉,我急着出门。再见啦各位。〉
送出讯息的人依然是宇治原,但他这次不是只传给我一个人,而是传给所有的参加者。
『啊?都这么晚了。』
茂木还在说“都已经十点半了”,但宇治原仍然不由分说地下了线,萤幕上只剩下茂木皱紧眉头的脸。
『怎么突然跑了?有这么急吗?』
我的心跳还在持续加速。
一粒汗珠从脸颊滑到下巴,最后落在睡衣上。
──我该怎么做呢?
现在的情况怎么看都很不妙,简直太疯狂了。
宇治原最后传来的那张“照片”让事情变得更糟糕了。
可是……
他说不定是要出门行凶。
此时此刻,全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件事。
*
聚会是两个小时前开始的,大概是晚上八点半。
我从公司回到家,换上在家里穿的睡衣睡裤,在小矮桌上摊开笔记型电脑,连到指定网址,进入线上会议室。
熟悉的男人特写面孔立即出现在萤幕上。
『哎呀呀,好久不见了。』
身穿衬衫的茂木抬起手,用帅气的男中音说着“嗨”,那应该是上班时的打扮。他顶着一头螺旋烫的光亮乌黑卷发,英气凛然的浓眉,忧郁又带点懒散的内双眼皮,尖尖的鹰勾鼻,健美黝黑的皮肤大概是陪客户打高尔夫时晒出来的,一看就是个符合“外商不动产投资信托公司业务员”形象的花花公子,他已经收起了学生时代如猛禽般的锋芒,却多了一份成熟男人才有的韵味和稳重。
“哇,好大。你住的房子一定很好吧?”
『喔!你真有眼光!』
宽敞的客厅以白色为基调,壁纸看起来很高级,从照明的角度来看,天花板应该也很高,后方能看到吧台式厨房和往内侧延伸的走廊,所以他应该是坐在餐桌之类的地方。
“难道你用了虚拟背景?”
『怎么可能嘛。』
后方的走廊到底之后折向右边,半途和底端各有一扇门,走廊墙上还装模作样地挂了一幅抽象画。从镜头里看不到屋内的全貌,但看得出装潢非常时尚优雅。如果他再养只波斯猫或马尔济斯,完全就是个暴发户了,因为这房子从各方面来看都跟我一人独居的那间屋龄二十年、坐南朝北的套房截然不同。
『顺带一提,这栋大楼的卖点就是可以俯瞰整个梅田的宽敞景观。』
茂木仿佛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嫉妒,毫不谦虚地用下巴指向萤幕右边,那里想必有个窗户通往阳台。
“这该不会是你自己买的吧?”
『我哪里买得起啊。』
茂木笑着说道,然后重新坐正。
『对了,我们多久没见面啦?』
我摸着下巴沉吟,立刻算起时间。
茂木应该是在出社会第四年的夏天调职的……
“五年不见了吧。”
『都这么久啦……』茂木露出沉思的表情。他是在三周前重新联络我的。
【嗨,好久没聚了。】
【或许有些突然,要不要来办线上饮酒会?】
当时我正从家附近的车站走回家,一如往常,毫不出奇。我还记得自己看到出现在聊天清单最前面的“一男”群组名称,就在大楼的入口大厅停下脚步。
【怎么这么突然?】已读2
【这个嘛……】
茂木说前阵子下班后走在梅田站前,突然偶遇了宇治原。这也太巧了吧……一问之下才知道宇治原在半年前也调职到大阪了。
【还有喔,你听了可别吓到。】
【他住的地方就在我家对面耶。】
【真的假的?哈哈】已读2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宇治原调职的事。】已读2
【抱歉,我只是找不到时机报告。】宇治原送出一张害羞抓着头的兔子贴图。
【所以你就想到要举行“一男”的饮酒会啊?】
──我要解释一下,“一男”指的不是“一样的那群男人”。
──而是“一流的男人”。
为群组取名的人就是茂木。
这个聊天群组是在大一那年的五月建立的。我光荣地考进了东京一所知名的私立大学,但是身为外地人,在这里没有任何朋友,我们三个边缘人就自然而然地凑在一起了。
大概是出自共患难的情谊吧,那时我们“一男”动不动就会聚在一起狂欢,但是后来大学毕业,出了社会,过了几个春夏秋冬,我们联系的频率越来越低,从三天一次变成一周一次,又变成一个月一次,最后这个群组就渐渐被其他的聊天纪录淹没了。
我们都有各自的工作要忙,在职场也都建立了新的人际关系,就如同板块迁移一般,原本连在一起的三块“新大陆”缓慢且稳定地拉开距离,渐行渐远。其中最关键的变动,应该是茂木结婚和调职到大阪这两件事吧。
──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别愁眉苦脸的啦。
──这算哪门子的“一流的男人”嘛。
在只有三人参加的小小饯别会上,茂木笑着这样说道,但我当时就隐约料到会是这种结果了,毕竟我们出社会以后,每次都是茂木开口说“差不多该来聚一聚了”我们才会聚在一起。
那一天的回忆本来已经飘向远方的水平线,逐渐变得朦胧,如今又突然被“一男”从天涯海角打捞回来。
时间订在三周后的星期五。之所以选那一天,是因为茂木的妻子那天要带女儿回娘家,从某个角度来看他那天算是“单身”。
【对了,你家优奈几岁啦?】已读2
【三岁了。】茂木迅速地回答,还附上了骄傲挺胸的小熊贴图。
──如果我以后生了女儿,可能会绝望地痛哭。
──我真担心女儿哪天会被轻浮的男人搞上。
──到时你们就干脆地把我和那男人一起杀掉吧。
一想起茂木以前半开玩笑的抱怨,我不禁默默地露出苦笑。我记得自己当时好像是回答“那你应该庆幸自己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事实上应该也是这么说的。结果茂木竟然是我们之中第一个结婚的,也是第一个生孩子的,果真是世事难料。
【反正想到了就来约一下。】
【OK~】
【真期待。】已读2
我表面上这样说,心里其实有些退缩。
如今我们一年只聊几句话,还有办法像过去一样吗?虽然我们曾经是吃同一锅冷饭、每晚一起痛饮、早上在厕所里宿醉呕吐的死党,但我还是难免担心友情早已变淡。
除此之外,选择线上聚会的方式也是让我提不起劲的原因之一,因为网路经常不稳定,打乱了聊天的节奏,再不然就是抓不准解散的时机而拖得太久,总之我参加线上聚会从来没有尽兴过。
『说到宇治原的事,我就想起了那次饮酒会。』
听到萤幕之中传来这句话,我才回过神来。
“哪次饮酒会?”
『就是他声带长瘜肉那一次啊。』
喔喔,那次啊。我想起来了。
宇治原在三天前向我们报告了一件事。
他写的内容非常简洁。
【抱歉,我喉咙痛,发不出声音。】
一看到这行字,当年的记忆又浮上心头,让我忍不住笑出来。
当时我们是大三学生,季节嘛……我记得好像是秋天。
我们正像平时一样在学生餐厅嬉闹时,宇治原带着沙哑得可怕的声音出现,对我们说……
──我去看医生了。
──现在我要么动手术,要么就是一个月不讲话。
因为他每次参加饮酒会、去KTV,都会过度使用喉咙,所以患上了若非歌手和搞笑艺人这种靠喉咙吃饭的行业很少会罹患的“声带瘜肉”。
的确啦,宇治原是我们三人之中最活泼的暖场王,多话到甚至有人谣传他刚生下时没有哭,而是在分娩室里讲笑话,让所有人笑到前仰后合,所以他参加联谊时总是被当成开心果。
──没办法,这也证明了我是多么地能言善道啊。
他在这种时候还能振振有词地自吹自擂,真是个天生的活宝。
医生给出两种治疗建议,一种是靠手术切除,另一种是一个月不说话就能自然痊愈,而他选择了后者。
──割喉咙实在太恐怖了。
──所以明天联谊我就当一尊石像吧。
我忍不住吐槽“那你现在也该遵从医生的吩咐,不要说话”、“你都变成这个样子了竟然还想继续参加联谊?”,不过我们当时觉得这样也挺有趣的,所以并没有劝阻他。
『你还记得那次联谊的结果吗?』
『当然,那是宇治原有史以来最有女人缘的一次。』
『真是笑死人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
──难道我至今说的话全都白说了?
宇治原一边如此抱怨,一边像在哀悼长年以来搞砸的无数机会而借酒浇愁的模样,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
此外……
我也放心地伸手去拿罐装啤酒。
真是白担心一场。我们只要聚在一起,立刻就能回到过去,因为我们了解彼此的一切,也都记得彼此过去的失败和丢脸的往事,所以才能这样谈笑。这证明了我们之间的情谊无论过了多久还是一样坚固。
我才刚这么想……
『不过,那家伙应该还是有很多自己的想法吧。』
“自己的想法?”我察觉到气氛有些变化。
『就是他半年前调职的事啊,竟然都没跟我们说一声。』
“喔喔。”是那件事啊。
茂木继续说道:
『我在想,他被调职或许不是升迁吧。』
“原来如此……”
『而且他好像还有更烦恼的事。』
“烦恼的事?”
『听说跟未婚妻有关,详情我就不知道了……』
从茂木的语气听来似乎不是好事,可能是宇治原想要取消婚约,或是对方想要取消婚约吧……正当我在擅自揣测时,茂木把脸凑近镜头。
『对了,桐山,那你呢?』
“我?我怎样?”我歪起脑袋,不明白他这样问我是什么意思。
『结婚啊。你现在有女友吗?』
“喔喔……”我懂了,原来他问的是这个。
虽然听懂了却回答不上来,我对自己的反应感到失望。
我没办法立刻回答的原因很简单,因为那段关系跟偷情差不多。
我的对象叫“小南”,我不知道这是姓还是名,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她的本名,因为我们是在半年前透过交友APP认识,约会几次之后就演变成这种关系。今天稍早的时候我才接到她的讯息说“我晚点去找你玩,你可别先睡了”,所以我连大门都没锁,说起来还真是丢脸。
我们相识已经半年,我依然清楚记得第一次见面的那天。
二月某日,晚上九点多,东京地铁麻布十号站四号出口,我怀着期待和不安站在寒冷的天空下。最先引起我注意的是她漂亮的外表。厚厚的粗呢大衣,光泽亮丽的褐色半长发因裹着围巾而变得鼓鼓的。我不太喜欢女生把浏海弄得像帘子一样,但她浏海下方那双呆呆的下垂眼却让我涌出一股保护欲,而她穿着高跟鞋还是矮我一颗头的娇小身材也很可爱。
不过,她最厉害的武器是拿捏得恰到好处的“若即若离”。
──明天一整天你都有空吗?
她在店里媚眼如丝地抛来了让人充满无限遐想的问题,可是到了店外,我一不注意她就坐上计程车,说句“掰掰,下次见”就离开了。她如同一只白粉蝶,明明快要抓到,却又被她溜走,明明已经赶入笼子,一晃眼又让她逃了出去。我嘲笑自己落入她的陷阱,却又抗拒不了她的诱惑,我果然还是太嫩了。
──其实我很快就要结婚了。
──不过我未婚夫现在被调到仙台,用不着担心。
她爆出这个惊天秘密的时机,是在我好不容易把她带回家,正在我的单人床上互相交缠,已经没办法踩煞车的时候。
──跟你在一起很愉快。
──大概是因为你跟他不一样,让人很放松吧。
快收手吧,这可是通往地狱之路喔。我理智上明知如此,却向自己辩解“这世上有多少男人已经快要攻下城池却还能含泪撤退?”,依然跟她跨过了最后一道界线。不过,我现在对自己失望不完全是出自道德的理由。
如果是大学时代的我,一定会把这件事当成战绩拿出去炫耀。怎样,很厉害吧,很羡慕吧。当时的我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懂得瞻前顾后,因为我根本没什么东西可以失去。
但是现在不一样,我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而茂木已经结婚,宇治原虽然跟未婚妻有些问题,毕竟还是有未婚妻,大家都脚踏实地走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只有我还这么不上进地停留在这个阶段。一想到这点,就让我感到羞耻。
“没有啦。”
『看你刚才的沉默,一定有些什么。』
“真的没有啦。”
茂木笑咪咪的,好像还想继续追问,说巧不巧,此时出现了宇治原进入线上会议的通知。
“喔,来了。”
我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而茂木仿佛也不在乎刚才的话题了,露出恶作剧孩子般的笑容说“终于来啦”。
过了几秒钟……
『抱歉,我迟到了。』沙哑得像是临终哀号般的声音响起,画面分成了两格,出现在左边那格的是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我们的康乐股长”腼腆的笑容。
他留着自然的蘑菇发型,眼睛又圆又大,笑起来嘴角会大大上扬,不时露出的犬齿会令人想到黏人的博美犬,他身上那种欢愉的气质依然如昔,我可以理解为什么他不说话更有女人缘。
『你这家伙,竟然让我们等这么久。』
『抱歉,我被工作拖住了。』
『好了啦,不用勉强说话。可惜你今天不说话也不会更有女人缘。』
茂木使了个眼色,暗示着“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诡异的沉默延续了几秒钟,宇治原也笑容满面地说“那件事真让人怀念呢”。大概是网路不稳定吧,对话的节奏有些延迟。就是这样我才不喜欢线上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