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硬操作开始了。之前的软操作在城市中激发的超常的自杀和他杀率已经引起了高度恐慌,但诅咒4.0仍需避免政府的分析走上正确的轨道,所以硬操作的第一阶段仍进行的很隐蔽。首先,吃错药的病人数量急剧增加,这些药的包装都正常,但吃下去大部分一剂致命。同时,吃饭噎死的人也大量出现,都是工作丸在嗓子眼膨化所致;还有少部分是撑死的,因为工作丸的压缩密度大大超标,那些食客掂着沉甸甸的小丸,还以为物超所值呢。
第一次大规模清除操作是对自来水系统的操作。即使对于一切受控于网络人工智能的城市,把氰化物或介子气加入自来水也是不可能的,诅咒4.0选择了两种无害的转基因细菌,它们混合后则产生毒性。这两种细菌并不是同时加入到自来水系统中,而是先加一种,待其基本排净后再加第二种,两种物质的混合其实是在人体内进行的,后一种细菌与前一种在胃和血液中的残留发生作用生成毒性,如果这时仍不致命,那目标去医院取到的药物再与体内已有的两种细菌发生反应,做完最后的事。
这时,省公安厅和国家AI安全部已经定位了灾难的来源,针对诅咒4.0的专杀工具正在紧急开发中,于是,诅咒操作急剧加速和升级,由隐藏的暗流变为惊天动地的噩梦。
这天早晨的交通高峰时段,从城市的地下传来一连串的沉闷的爆炸声,这是地铁相撞的声音。太原市的地铁建成较晚,设计时正值城市成为爆发户的时候,所以十分先进,磁悬浮并在真空隧道中运行,以高速闻名,被称为准时空门,意思是从起点进去后很快就能从终点走出。因此它们的相撞也格外惨烈,地面因爆炸隆起一座座冒出浓烟的小山包,像城市突然长出的恶疮。
这时,城市中的大部分汽车已被诅咒控制(这个时代,所有的汽车都能在网络AI的控制下自动行驶),成为进行诅咒操作的最有力的工具。一时间,全城的上百万辆汽车像做布朗运动的分子那样横冲直撞,但这种撞击并非杂乱无章,而是遵循着经过严密优化计算的规律和顺序,每辆车首先尽可能多地清除车外行走的目标,所以在混乱的开始,发生撞击的车辆并不多,每辆车都在追逐并冲撞行人,车与车之间密切配合,对行人围追堵截,并在空地和广场上形成包围圈,最大的包围圈在五一广场,几千辆汽车围成一圈向心撞击,一下子就清除了上万个目标。当外面的行人几乎都被清除或躲入建筑物时,汽车开始撞向附近的建筑物,以清除车内的目标。这种撞击同样是经过精密组织的,对于人口密集的大型建筑物,车辆会集中撞击,后面冲来的车会窜到前面已撞毁的车上面,就这样一层层堆起来,在市里最高建筑三百层的煤交会大厦下面,撞来的车辆堆到十多层楼高,疯狂燃烧着,像是堆在大厦周围的一圈火化的柴堆。在大撞击的前夜,市里出现出租车集体排长队加油的奇观,在撞击时它们的油箱都是满的。与此同时,从城市两个机场强行起飞的上百架民航飞机也纷纷在市区着陆,像一堆巨型燃烧弹,加剧了火势。
政府发出紧急通告,宣布城市处于危机状态,呼吁人们呆在家中。这个决定最初看来是正确的,因为与大型建筑相比,居民楼大遭到的袭击并不严重,这是因为居民区的道路显然不像城市主要街道那么宽敞,大撞击开始后不久就堵塞了。但很快,诅咒4.0把每一户人家都变成死亡的陷井,煤气和液化汽全部开放,达到爆燃浓度后即点火引爆,一座座居民楼在爆炸中被火焰吞没,有的整座建筑都被炸飞了。
政府的下一步措施是全城断电,但这时城市中已经没电了,诅咒4.0失去了作用,但它们已经成功了。
整座城市陷入一片火海,火势迅速增大,其猛烈程度产生了二战时期德累斯顿大轰炸的效应:城内的氧气被火焰耗尽,人即使逃离火区也难逃一死。
由于很少接触上网的东西,同其他盲流哥们儿一样,大刘和大角逃过了诅咒最初的操作。在后期操作开始后,他们凭着在城市中长期步行练就的技巧,以与其高龄不相称的灵活躲过了多次汽车的冲撞,又凭着对市区道路的熟悉,在大火的初期幸存下来。但情况很快变的险恶了,整座城市变成火海时,他们正在还算宽阔的大营盘十字路口中心,窒息的热浪开始笼罩一切,周围高层建筑中的火焰像巨型蜥蜴的长舌般舔过来。描写过无数次宇宙毁灭的大刘此时惊慌失措,而作品充满人文主义温情的大角却镇定自若。
大角拂须环视着周围的火海,用悠长的语调说:“早知毁灭如此壮观,当初何不写之?”
大刘两腿一软坐到地上:“早知毁灭这么恐怖,当初写它真是吃饱撑的!唉,俺这个乌鸦嘴,这下可好……”
最后他们达成了一致:只有牵涉到自个儿的毁灭才是最刺激的毁灭。
这时,他们听到一个银铃般的声音,像这火海中的一块晶冰:“刘和角,快走!!”,循声望去,只见两匹快马如精灵般穿出火海,马上是SFK编辑部最漂亮的两个长发MM,她们把大刘大角拉上马背,骏马在火海的间隙中闪电般穿行,飞越过一排排燃烧的汽车残骸。不一会儿,眼前豁然开阔,马已奔上了汾河大桥。大刘和大角深吸清凉的空气,抱着MM的纤腰,脸上感受着她长发的轻拂,觉得这逃生之路还是太短了。
过了桥就基本进入安全地带,很快和SFK编辑部的其他人会合,他们都骑着高头大马,这威武的马队向晋祠方向开去,吸引着路边步行逃生者们惊羡的目光。大刘大角和SFK们都看到,幸存者的队伍中还有一名骑自行车的人,之所以注意到他,是因为这年代自行车也都由网络控制,诅咒早就把所有的自行车完全锁死了。骑车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是撒碧。
由于早年被诅咒病毒骚扰,撒碧对网络产生了本能的恐惧和厌恶,在生活中尽可能在减速少与网络的接触,比如他骑的自行车就是一辆二十年前的老古懂。他住的地方在汾河岸边,靠近城市边缘,在大撞击开始时,他就骑着这辆绝对没有上网的自行车逃了出来。其实,撒碧是这个时代少有的知足的人,对自己艳遇不断的一生很满足,这时就是死了也无怨无悔。
马队和撒碧最后上了山,大家站在山顶呆呆地看着下面燃烧的城市,这里狂风呼啸,这风掠过周围的群山,从四面八方向心地刮向太原盆地,补充那里因热力而上升的空气。
距他们不远,省政府和市政府的主要成员正在走下载他们逃离火海的直升机。市长的口袋里还装着一份发言稿,那是即将到来的城庆日的发言。确定太原城的诞生日期颇费了番周折,专家们称:公元前497年前古晋阳城问世,历经春秋、战国至唐、五代等十数个朝代,太原一直是中国北方的一个军事重镇。从公元979年赵宋毁太原,新兴的太原又先后在宋、金、元、明、清等数朝中崛起,不仅是军事重镇,而且发展成为著名的文化古城和商业都会。于是提出了城庆口号:热烈庆祝太原建市2500年!现在,历经了25个世纪的城市正在火海中化为灰烬。
这时,同行的军用电台终于接通了与中央的联系,得知救援大军正在从全国四面八方赶来,但通信很快又中断了,只听到一片干扰声。一小时后接到报告,各救援队伍停止前进,空中的救援机群也转向或返回。
省AI安全局的一名负责人打开笔记本电脑,上面显示着最新编译的诅咒5.0的代码。在目标参数中,其中的“太原市”、“山西省”、“中国”也换成了“*”、“*”、“*”。
2009.1.10 于娘子关


第6章 地火
刘慈欣
父亲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他用尽力气呼吸,比他在井下扛起二百多斤的铁支架时用的力气大得多。他的脸惨白,双目突出,嘴唇因窒息而呈深紫色,仿佛一条无形的绞索正在脖子上慢慢绞紧,他那艰辛一生的所有淳朴的希望和梦想都已消失,现在他生命的全部渴望就是多吸进一点点空气。但父亲的肺,就象所有患三期矽肺病的矿工的肺一样,成了一块由网状纤维连在一起的黑色的灰块,再也无法把吸进的氧气输送到血液中。组成那个灰块的煤粉是父亲在二十五年中从井下一点点吸入的,是他这一生采出的煤中极小极小的一部分。
刘欣跪在病床边,父亲气管发出的尖啸声一下下割着他的心。突然,他感觉到这尖啸声中有些杂音,他意识到这是父亲在说话。
“什么爸爸?!你说什么呀爸爸?!”
父亲突出的双眼死盯着儿子,那垂死呼吸中的杂音更急促地重复着……
刘欣又声嘶力竭地叫着。
杂音没有了,呼吸也变小了,最后成了一下一下轻轻的抽搐,然后一切都停止了,父亲那双已无生命的眼睛焦急地看着儿子,仿佛急切想知道他是否听懂了自己最后的话。
刘欣进入了一种恍惚状态,他不知道妈妈怎样晕倒在病床前,也不知道护士怎样从父亲鼻孔中取走输氧管,他只听到的那段杂音在脑海中回响,每个音节都刻在他的记忆中,象刻在唱片上一样准确。后来的几个月,他一直都处在这种恍惚状态中,那杂音日日夜夜在脑海中折磨着他,最后他觉得自己也窒息了,不让他呼吸的就是那段杂音,他要想活下去,就必须弄明白它的含义!直到有一天,也是久病的妈妈对他说,他已大了,该撑起这个家了,别去念高中了,去矿上接爸爸的班吧。他恍惚着拿起父亲的饭盒,走出家门,在一九七八年冬天的寒风中向矿上走去,向父亲的二号井走去,他看到了黑黑的井口,好象一只眼睛看着他,通向深处的一串防爆灯是那只眼睛的瞳仁,那是父亲的眼睛,那杂音急促地在他脑海响起,最后变成一声惊雷,他猛然听懂了父亲最后的话:
“不要下井……”
二十五年后
刘欣觉得自己的奔驰车在这里很不协调,很扎眼。现在矿上建起了一些高楼,路边的饭店和商店也多了起来,但一切都庞罩在一种灰色的不景气之中。
车到了矿务局,刘欣看到局办公楼前的广场上黑压压坐了一大片人。刘欣穿过坐着的人群向办公楼走去,在这些身着工作服和便宜背心的人们中,西装鞋革履的他再次感到了自己同周围一切的不协调,人们无言地看着他走过,无数的目光象钢针穿透他身上的两千美元一套的名牌西装,令他浑身发麻。
在局办公楼前的大台阶上,他遇到了李民生,他的中学同学,现在是地质处的主任工程师。这人还是二十年前那付瘦猴样,脸上又多了一付憔悴的倦容,抱着的那卷图纸似乎是很沉重的负担。
“矿上有半年发不出工资了,工人们在静坐。”寒喧后,李民生指着办公楼前的人群说,同时上下打量着他,那目光象看一个异类。
“有了大秦铁路,前两年国家又煤炭限产,还是没好转?”
“有过一段好转,后来又不行了,这行业就这么个东西,我看谁也没办法。”李民生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去,好象刘欣身上有什么东西使他想快些离开,但刘欣拉住了他。
“帮我一个忙。”
李民生苦笑着说:“十多年前在市一中,你饭都吃不饱,还不肯要我们偷偷放在你书包里的饭票,可现在,你是最不需要谁帮忙的时候了。”
“不,我需要,能不能找到地下一小块煤层,很小就行,贮量不要超过三万吨,关键,这块煤层要尽量孤立,同其他煤层间的联系越少越好。”
“这个……应该行吧。”
“我需要这煤层和周围详细的地质资料,越详细越好。”
“这个也行。”
“那我们晚上细谈。”刘欣说。李民生转身又要走,刘欣再次拉住了他,“你不想知道我打算干什么?”
“我现在只对自己的生存感兴趣,同他们一样。”他朝静坐的人群偏了一下头,转身走了。
沿着被岁月磨蚀的楼梯拾级而上,刘欣看到楼内的高墙上沉积的煤粉象一幅幅巨型的描绘雨云和山脉的水墨画,那幅《毛主席去安源》的巨幅油画还挂在那里,画很干净,没有煤粉,但画框和画面都显示出了岁月的沧桑。画中人那深邃沉静的目光在二十多年后又一次落到刘欣的身上,他终于有了回家的感觉。
来到二楼,局长办公室还在二十年前那个地方,那两扇大门后来包了皮革,后来皮革又破了。推门进去,刘欣看到局长正伏在办公桌上看一张很大的图纸,白了一半的头发对着门口。走近了看到那是一张某个矿的掘进进尺图,局长似乎没有注意窗外楼下静坐的人群。
“你是部里那个项目的负责人吧?”局长问,他只是抬了一下头,然后仍低下头去看图纸。
“是的,这是个很长远的项目。”
“呵,我们尽力配合吧,但眼前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局长抬起头来把手伸向他,刘欣又看到了李民生脸上的那种憔悴的倦容,握住局长的手时,感觉到两根变形的手指,那是早年一次井下工伤造成的。
“你去找负责科研的张副局长,或去找赵总工程师也行,我没空,真对不起了,等你们有一定结果后我们再谈。”局长说完又把注意力集中到图纸上去了。
“您认识我父亲,您曾是他队里的技术员。”刘欣说出了他父亲的名字。
局长点点头,“好工人,好队长。”
“您对现在煤炭工业的形势怎么看?”刘欣突然问,他觉得只有尖锐地切入正题才能引起这人的注意。
“什么怎么看?”局长头也没抬地问。
“煤炭工业是典型的传统工业、落后工业和夕阳工业,它劳动密集,工人的工作条件恶劣,产出效率低,产品运输要占用巨量运力……煤炭工业曾是英国工业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但英国在十年前就关闭了所有的煤矿!”
“我们关不了。”局长说,仍未抬头。
“是的,但我们要改变!彻底改变煤炭工业的生产方式!否则,我们永远无法走出现在这种困境,”刘欣快步走到窗前,指着窗外的人群,“煤矿工人,千千万万的煤矿工人,他们的命运难以有根本的改变!我这次来……”
“你下过井吗?”局长打断他。
“没有。”一阵沉默后刘欣又说,“父亲死前不让我下。”
“你做到了。”局长说,他伏在图纸上,看不到他表情和目光,刘欣刚才那种针剌的感觉又回到身上。他觉得很热,这个季节,他的西装和领带只适合有空调的房间,这里没有空调。
“您听我说,我有一个目标,一个梦,这梦在我父亲死的时候就有了,为了我的那个梦,那个目标,我上了大学,又出国读了博土,……我要彻底改变煤炭工业的生产方式,改变煤矿工人的命运。”
“简单些,我没空儿。”局长把手向后指了一下,刘欣不知他是不是指的窗外那静坐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