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面切换到某个大都市,鸟瞰着高楼间的街道,长长的车流拥堵着,人们从车中和两旁边的建筑物中纷纷拥出,像是发生了大地震一般。镜头又切换到一家大型超市,人群像黑色的潮水般拥入,疯狂地争抢货物,一排排货架摇摇欲附,像被潮水冲散的沙堤……
“这是干什么?”我惊恐在问。
“还不明白吗?!”郑丽丽继续尖叫道,“要均贫富了!所有的人都要一文不名了!快抢吃的呀!!”
我当然明白,但不敢相信噩梦已成现实。传统的纸币和硬币已在三年前停止流通,现在即使在街边小货亭买盒烟也要刷卡。在这个全信息化时代,财富什么?说到底不过是计算机存贮器中的一串串脉冲和磁印。以这座华丽宏伟的写字楼来说,如果相关部门中所有的电子记录都被删除,公司的总载即使拿着房产证,也没有谁承认他的所有权。钱是什么?钱不再是王八旦了,钱只是一串比细菌还小的电磁印记和转瞬即逝的脉冲,对于IT共和国来说,实体世界上近一半的IT从业者都是其公民,抹掉这些印记是很容易的。
程序员、网络工程师、数据库管理员这类人构成了IT共和国的主体,这个阶层是十九世纪的产业大军在二十一世纪的再现,只不过劳作的部分由肢体变成大脑,繁重程度却有增无减。在渺如烟海的程序代码和迷宫般的网络软硬件中,他们如二百多年前的码头搬运工般背起重负,如妓女般彻夜赶工。信息技术的发展一日千里,除了部分爬到管理层的幸运儿,其他人的知识和技能很快过时,新的IT专业毕业生如饥饿的白蚁般成群涌来,老的人(其实不老,大多三十出头)被挤到一边,被代替和抛弃,但新来者没有丝毫得意,这也是他们中大多数人不算遥远的前景……这个阶层被称做技术无产阶级。
不要说我们一无所有,我们要把世界格式化!这是被篡改的国际歌歌词。
我突然像遭雷劈一样,天啊,我的钱,那些现在还不属于我,但即将为我买来两个多世纪生命和生活的钱,要被删除了吗?!但如果一切都格式化了,结果不是都一样吗?我的钱、我的基延,我的梦想……我眼前发黑,无头苍蝇般在办公室中来回走着。
一阵狂笑使我停下脚步,笑声是郑丽丽发出的,她在那里笑得蹲下了。
“愚人节快乐。”冷静的刘伟扫了一眼办公室一角的网络交换机说。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交换机被与公司网络断开了,郑丽丽的笔记本电脑接在上面,充当了服务器,这个婊子!为了这个愚人节笑话她肯定费了不少劲,主要是做那些新闻画面,但在这个一个人猫在屋里就能用3D软件做出一部大片的时代,这也算不了什么。
别人显然并不觉得郑丽丽的玩笑过分了,强子又用那种眼光看着我说:“昨啦,这应该是他们发毛才对啊,你怕什么?”他指指高管们所在的上层。
我又出了一身冷汗,怀疑他是不是真看透我了,但我最大的恐惧不在于此。
世界格式化,真的只是IT共和国中极端分子的疯话?真的只是一个愚人节玩笑?吊着这把悬剑的那根头发还能支持多久?
一瞬间,我的犹豫像突然打开的强光灯下的黑暗那样消失了,我决定了。
晚上我约了简简,当我从城市灯海的背景上辩认出她的身影时,坚硬的心又软了下来,她那小小的剪影看上去那么娇弱,像一条随时都会被一阵微风吹灭的烛苗,我怎么能伤害她?!当她走近,我看到她的眼睛时,心中的天平已经完全倾向另一个方向,没有她,我要那两百多年有什么用?时间真会抚平创伤?那可能不过是两个多世纪漫长的刑罚而已。爱情使我这个极端自私的人又崇高起来。
但简简先说话了,说出的居然是我原来准备向她说的话,一字不差:“我犹豫了好长时间,我们还是分手吧。”
我茫然地问她为什么。
“很长时间后,当我还年轻时,你已经老了。”
我好半天才理解了她的意思,随即也读懂了她那刚才还令我心碎的哀怨目光,我本以为是她已经看透了我或猜到了些什么。我轻轻笑了起来,很快变成仰天大笑。我真是傻,傻的不透气,也不看看这是个什么时代,也不看看我们前面浮现出怎样的诱惑。笑过之后,我如释重负,浑身轻松的像要飘起来,不过在这同时,我还是真诚地为简简高兴。
“你哪来那么多钱?”我问她。
“只够我一个人的。”她低声说,眼睛不敢看我。
“我知道,没关系,我是说你一个人也要不少钱的。”
“父亲给了我一些,一百年时间是够的。我还存了一些钱,到那时利息应该不少了。”
我知道自己又猜错了,她不是要做基延,而是要冬眠。这是另一项已经商业化的生命科学成果,在零下五十度左右的低温状态,通过药物和体外循环系统便人体的新陈代谢速度降至正常状态的百分之一,人在冬眠中渡过一百年时间,生理年龄仅长了一岁。
“生活太累了,也无趣,我只是想逃避。”简简说。
“到一个世纪后就能逃避吗?那时你的学历已经不被承认,也不适应当时的社会,能过的好吗?”
“时代总是越来越好的,实在不行我到时候再接着冬眠,还可以做基延,到那时一定很便宜了。”
我和简简默默地分别了。也许,一个世纪后我们还能再相会,但我没向她承诺什么,那时的她还是她,但我已经是一个经历了一百三十多年沧桑的人了。
简简的背影消失后,我没再犹豫一刻,拿出手机登录到网银系统,立刻把那五百万元新人民币转到基延中心的帐户上。虽然已近午夜,我还是很快收到了中心主任的电话,他说明天就可以开始我的基因改良操作,顺利的话一周就能完成。他还郑重地重复了中心的保密承诺(身份暴露的基延族中,已经有三人被杀。)
“你会为自己的决定庆幸的,”主任说,“因为你将得到的不只是两个多世纪寿命,可能是永生。”
我明白这点,谁也不知道两个世纪后会出现什么样的技术,也许,到时可以把人的意识和记忆拷贝出来,做成永远不丢失的备份,随时可以灌注到一个新的身体中;也许根本不需要身体,我们的意识在网络中像神一般游荡,通过数量无限的传感器感受着世界和宇宙,这真的是永生了。
主任接着说:“其实,有了时间就有了一切,只要时间足够,一只乱敲打字机的猴子都能打出莎士比亚全集,而你有的是时间。”
“我?不是我们吗?”
“我没有做基延。”
“为什么?”
对方沉默良久后说:“这世界变化太快了,太多的机会太多的诱惑太多的欲望太多的危险,我觉得头昏目眩的,毕竟岁数大了。不过你放心,”他接着说出了简简那句话,“时代总是越来越好的。”
现在,我坐在自己狭小的单身公寓中写着这篇日记,这是我有生以来记的第一篇日记,以后要坚持记下去,因为我总要留下些东西。时间也会让人失去一切,我知道,长寿的并不是我,两个世纪后的我肯定是另一个陌生人了,其实仔细想想,自我的概念本来就很可疑,构成自我的身体、记忆和意识都是在不断的变化中,与简简分别之前的我,以犯罪的方式付款之前的我,与主任交谈之前的我,甚至在打出这个“甚至”之前的我,都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想到这里我很释然。
但我总是要留下些东西。
窗外的夜空中,黎明前的星星在发出它们最后的寒光,与城市辉煌的灯海相比,星星如此暗淡,刚能被辩认出来,但它们是永恒的象征。就在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与我一样的新新人类上路了,不管好坏,我们将是第一批真正触摸永恒的人。
第5章 太原之恋
刘慈欣
诅咒1.0诞生于2009年12月8日。
这是金融危机的第二年,人们本来以为危机已快要结束了,没想到只是开始,所以社会处于一种焦躁的情绪中,每个人都需要发泄,并积极创造发泄的方式,诅咒的诞生也许与这种氛围有关。诅咒的作者是一个女孩儿,18岁至28岁之间,关于她后来的IT考古学家们能知道的就这么多。诅咒的对象是一个男孩儿,20岁,他的情况却都记载的很清楚,他叫撒碧,在太原工业大学上大四。他和那女孩儿之间发生的事儿没什么特别的,也就是少男少女之间每天都在发生的那些个事儿,后来有上千个版本,这里面可能有一个版本是真实的,但人们不知道是哪一个。反正他们之间的事情都结束后,那女孩儿对那男孩儿是恨透了,于是编写了诅咒1.0。
女孩儿是个编程高手,真的不知道她是怎样学来的这个本事。在这个IT从业者人数急剧膨胀的年代,真正精通系统底层编程的人却并未增加,因为能用的工具太多了,也太方便了,没必要像苦力似的一行行编代码,大部分都可以用工具直接生成。即使像女孩儿要做的编写病毒这样的活计也是一样,有众多的功能强大的黑客工具,所谓编写病毒不过是把几个现成模块组装起来就行,或更简单,对单个模块修改一下即可。在诅咒之前大规模流行的最后一个病毒熊猫烧香就是这么弄出来的。但这个女孩儿却是从头做起,没有借助任何工具,自己一行一行地写代码,像用勤劳的农家女用原始的织布机把绵线一根一根织成布。想像她伏在电脑前咬牙切齿敲键盘的样子,我们不由想起海涅的《西里西亚织工》中两句诗:老德意志,我们在织你的尸布,我们织!我们织!!
诅咒1.0是历史上在传播方面最成功的计算机病毒,它成功的主要原因在两个方面。首先,诅咒不对感染者进行任何破坏(其实其它的病毒大部分也没有破坏企图,所造成的破坏是由于其低劣的传播或表现技术的所至,诅咒在避免传播中的副作用方面做的很完善);它的表现也很克制,在大部分被感染的电脑上都没有任何表现,只有当系统条件组合符合某一条件时(大约占总感染数的十分之一),才进行表现,且每台机只表现一次。具体的表现方式为:在被感染的电脑上弹出一个显示:
撒碧去死吧!!!!!!!!!
如果点击这个显示,就会出现关于撒碧更进一步的信息,告诉你这个被诅咒者是中国山西省太原市太原工业大学××系××专业××班××宿舍楼××寝室。如果不点击,这个显示将在三秒钟内消失,且永不在这台电脑上重新出现,因为被记忆的有硬件信息,所以即使重装系统后也一样。
诅咒1.0成功传播的第二个原因在于系统拟态技术,这倒不是女孩儿的发明,但这项技术被她熟练地用到了极致。系统拟态就是把病毒代码的很多部分做成与系统代码相同,且采用与系统进程类似的行为方式,杀毒软件在杀灭该病毒时,极有可能把系统也破坏掉,最后不得不使其投鼠忌器。其实,瑞星、NORTON等都曾盯上过诅咒1.0,但发现惹上越来越多的麻烦,甚至发生过比NORTON在2007年误删WINDOWS XP系统文件更恶劣的后果,加上诅咒1.0在传播中没出现任何破坏行为,且所占系统资源也微不足道,就先后把它从病毒特征库中删掉了。
诅咒诞生之日,正是写科幻的刘慈欣第264次因公来太原之时,尽管这是他最讨厌的一座城市,每次来时还都要逛街,都是到柳巷的一个小店去为他那老掉牙的ZIPPO打火机买一瓶专用汽油,这是目前极少数不能从Taobao或Ebay邮购的东西。前两天刚下过雪,像每次下雪一样,这时的雪地被压成了黑乎乎的冰,他摔了一跤,屁股的疼让他忘了在进火车站时把那一小瓶汽油从旅行包中拿出来装到衣袋中,结果过安检时被查了出来,没收后又罚款200元。
他更讨厌这座城市了。
诅咒1.0流传下去,五年,十年,它仍然在日益扩展的网络世界静悄悄地繁衍生息。
这期间,金融危机过去了,繁荣再次到来。随着石油资源的渐渐枯竭,煤炭在世界能源中的比重迅速增加,地下的黑金为山西带来滚滚财源,使其成为亚洲的阿拉伯,省会太原自然也就成了新的迪拜。这是一个具有煤老板性格的城市,过去穷怕了,即使在本世纪初仍处于贫寒的日子里,也是下面穿露屁股的破裤子,上身着名牌西装,在下岗工人成天堵大街的情况下建起国内最豪华的歌厅和洗浴中心。现在成了真正的暴发户,更是在歇斯底里的狂笑中穷奢极侈,迎泽大街两旁的超高建筑群令上海浦东相形见拙,而这条除长安街外全国最宽直的大街则成了终日难见阳光的深谷。有钱和没钱的人怀着梦想和欲望拥入这座城市,立刻忘记了自己是谁和想要什么,只是跌入繁华喧闹的旋涡旋转着,一年转三百六十五圈。
这天,第397次来太原的刘慈欣又到柳巷去买汽油,忽见街上有一位飘逸帅哥,他的长发中那一缕雪白格外引人注目,他就是先写科幻后写奇幻再后来科奇都写的潘大角。被太原的繁荣所吸引,大角抛弃上海移居太原。大刘和大角当初分别处于科幻的硬软两头儿,此时相见不亦乐乎。在一家头脑店(头脑是本地的一种传统美食)酒酣耳热之时,刘慈欣眉飞色舞地说出了自己下一步的宏伟创作计划:计划写一部十卷300万字的科幻史诗,描写200个文明的2000次毁灭和多次因真空衰变而发生的宇宙格式化,最后以整个已知宇宙漏入一个抽水马桶般的超级黑洞结束。大角很受感染,认为两人有合作的可能:同一个史诗构思,刘慈欣写硬的不能再硬的科幻版,面向男读者;大角写软的不能再软的奇幻版,面向MM们。大刘大角一拍即合,立刻抛弃一切俗务投身创作。
在诅咒1.0十岁生日时,它的未日也快到了。VISTA以后,微软实在难以找到对操作系统频繁升级的理由,这多少延长了诅咒1.0的寿命,但操作系统就像暴发户的老婆,升级总是不可避免的,诅咒1.0代码的兼容性越来越差,很快就将沉入网络海洋的底部,成为死亡的沙子销声匿迹。但正在这时,诞生了一门新的学科:IT考古学。按说网络世界的历史还不到半个世纪,没什么古可考,仍然有很多怀旧的人热衷此道。IT考古主要是发掘那些仍活在网络世界某些犄角旮旯的东西,比如十年来都没有点击过但仍能点开的网页,二十年没有人光顾但仍能注册发贴的BBS等等,这些虚拟古董中,来自“远古”的病毒是IT考古学家们最热衷寻找的,如果能找到一个十多年前诞生的仍在网上活着的病毒,就有在天池中发现恐龙一般的感觉。
诅咒1.0被发现了,发现者把病毒的全部代码升级到新的操作系统下,这样就能保证它再存活十年。这人并没有张扬,也许这是为了他(她)所珍爱的这件古董更顺利地存活下去。这就是诅咒2.0。人们把十年前诅咒1.0的创造者叫诅咒始祖,把这个IT考古学家叫诅咒升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