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已看不到一个人了,刘欣的脚已烫起了皮,身上的汗已几乎流干,艰难的呼吸使他到了休克的边缘,但他的意识是清楚的,他用生命最后的能量向最后的目标走去。那个井口喷出的地火的红色光芒在招唤着他,他到了,他笑了。
刘欣转身朝井口对面的生产楼走去,还好,虽然从顶层的窗中冒出浓烟,但楼还没有着火。他走进开着的楼门,向旁边拐入一间宽大的班前更衣室。井口有地火从窗外照进来,使这里充满了朦胧的红光,一切都在地火的红光中跃动,包括那一排衣箱。刘欣沿着这排衣箱走去,仔细地辩认着上面的号码,很快他找到了要找的那个。关于这衣箱他想起了儿时的一件事:那时父亲刚调到这个采煤队当队长,这是最野的一个队,出名的难带。那些野小子们根本没把父亲放在眼里,本来吗,看他在班前会上那可怜样儿,怯生生地让把一个掉了的衣箱门钉上去,当然没人理他,小伙子们只顾在边上甩扑克说脏话,父亲只好说那你们给我找几个钉子我自己钉吧,有人扔给他几个钉子,父亲说再找个锤吧,这次真没人理他了。但接着,小伙子们突然哑雀无声,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父亲用大姆指把那些钉子一根根轻松地按进木头中去!事情有了改变,小伙子们很快站成一排,敬畏地听着父亲的班前讲话……现在这箱子没锁,刘欣拉开后发现里面的衣物居然还在!他又笑了,心里想象着这二十多年用过父亲衣箱的那些矿工的模样。他把里面的衣服取出来,首先穿上厚厚的工作裤,再穿上同样厚的工作衣,这套衣服上涂满了厚厚的油泥的煤灰,发出一股浓烈的、刘欣并非不熟悉的汗味和油味,这味道使他真正镇静下来,并处于一种类似幸福的状态中。他接着穿上胶靴,然后拿起安全帽,把放在衣箱最里面的矿灯拿出来,用袖子擦干灯上的灰,把它卡到帽沿上。他又找电池,但没有,只好另开了一个衣箱,有。他把那块笨重的矿灯电池用皮带系到腰间,突然想到电池还没充电,毕竟矿上完全停产一年了。但他记得灯房的位置,就在更衣室对面,他小时候不止一次在那儿看到灯房的女工们把冒着白烟的硫酸喷到电池上充电。但现在不行了,灯房庞罩在硫酸的黄烟之中。他庄重地戴上有矿灯的安全帽,走到一面布满灰尘的镜子面前,在那红光闪动的镜子中,他看到了父亲。
“爸爸,我替您下井了。”刘欣笑着说,转身走出楼,向喷着地火的井口大步走去。
后来有一名直升机驾驶员回忆说,他当时低空飞过二号井,在那一带做最后的巡视,好象看到井口有一个人影,那人影在井内地火的红光中呈一个黑色的剪影,他好象在向井下走去,一转眼,那井口又只有火光,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百二十年后
(一个初中生的日记)
过去的人真笨,过去的人真难。
知道我上面的印象是怎么来的吗?今天我参观了煤炭博物馆。但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件事:
居然有固体的煤炭!
我们首先穿上了一身奇怪的衣服,那衣服有一个头盔,头盔上有一盏灯,那灯通过一根导线同挂在我们腰间的一个很重的长方形物体连着,我原以为那是一台电脑(也太大了些),谁想到那竟是这盏灯的电池!这么大的电池,能驱动一辆高速赛车的,却只用来点亮这盏小小的灯。我们还穿上了高高的雨靴,老师告诉我们,这是早期矿工的井下服装。有人问井下是什么意思,老师说你们很快就会知道的。
我们上了一串行走在小铁轨上的铁车,有点象早期的火车,但小得多,上方有一根电线为车供电。车开动起来,很快钻进一个黑黑的洞口中。里面真黑,只有上方不时掠过一盏暗暗的小灯,我们头上的灯发出的光很弱,只能看清周围人的脸。风很大,在我们耳边呼啸,我们好象在向一个深渊坠下去。艾娜尖叫起来,讨厌,她就会这样叫。
“同学们,我们下井了!”老师说。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车停了,我们由这条较为宽大的隧洞进入了它的一个分支,这条洞又窄又小,要不是戴着头盔,我的脑袋早就碰起好几个包了。我们头灯的光圈来回晃着,但什么都看不清楚,艾娜和几个女孩子又叫着说害怕。
过了一会儿,我们眼前的空间开阔了一些,这个空间有许多根柱子支撑着顶部。在对面,我又看到许多光点,也是我们头盔上的这种灯发出的,走近一看,发现那里有许多人在工作,他们有的人在用一种钻杆很长的钻机在洞壁上打孔,那钻机不知是用什么驱动的,声音让人头皮发炸。有的人在用铁锹把什么看不清楚的黑色东西铲到轨道车上和传送皮带上,不时有一阵尘埃扬起,把他们隐没于其中,许多头灯在尘埃中划出一道道光柱……
“同学们,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叫采煤工作面,你们看到的是早期矿工工作的景象。”
有几个矿工向我们这方向走来,我知道他们都是全息图像,没有让路,几个矿工的身体和我互相穿过,我把他们看得很清楚,对看到的很吃惊。
“老师,那时的中国煤矿全部雇用黑人吗?”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将真实地体验一下当时采煤工作面的空气,注意,只是体验,所以请大家从右衣袋中拿出呼吸面罩戴上。”
我们戴好面罩后,又听到老师的声音:“孩子们注意,这是真实的,不是全息影像!”
一片黑尘飘过来,我们的头灯了也散射出了道道光柱,我惊奇看着光柱中密密的尘粒在纷飞闪亮。这时艾娜又惊叫起来,象合唱的领唱,好几个女孩子也跟着她大叫起来,再后来,竟有男孩的声音加入进来!我扭头想笑他们,但看到他们的脸时自己也叫出声来,所有人也都成了黑人,只有呼吸面罩盖住的一小部分是白的。这时我又听到一声尖叫,立刻汗毛直立:这是老师在叫!
“天啊,斯亚!你没戴面罩!!”
斯亚真没戴罩,他同那些全息矿工一样,成了最地道的黑人。“您在历史课上反复强调,学这门课的关键在于对过去时代的感觉,我想真正感觉一下。”他说着,黑脸上白牙一闪一闪的。
警报声不知从什么地方响起,不到一分钟,一辆水滴状微形悬浮车无声地停到我们中间,这种现代东西出现在这里真是煞风景。从车上下来两个医护人员,现在真正的煤尘已被完全吸收,只剩下全息的还飘浮在周围,所以医生在穿过“煤尘”时雪白的服装一尘不染。他们拉住斯亚往车里走。
“孩子,”一个医生盯着他说,“你的已肺受到很严重的损伤,至少要住院一个星期,我们会通知你家长的。”
“等等!”斯亚叫道,手里抖动着那个精致的全隔绝内循环面罩,“一百多年前的矿工也戴这东西吗?”
“不要费话,快去医院!你这孩子也太不象话了!”老师气急败坏地说。
“我和先辈是同样是人,为什么……”
斯亚没说完就被硬塞进车里,“这是博物馆第一次出这样的事故,您要对此事负责的!”一个医生上车前指着老师严肃地说,悬浮车同来时一样无声地开走了。
我们继续参观,沮丧染老师说:“井下的每一项工作都充满危险,且需消耗巨大的体力。随便举个例子:这些铁支柱,在这个工作面的开采工作完成后,都要回收,这项工作叫放顶。”
我们看到一个矿工用铁锤击打支架中部的一个铁销,使支架折为两段取下,然后把它扛走了。我和一个男孩试着搬已躺在地上的一个支架,才知道它重得要命。“放顶是一项很危险的工作,因为在撤走支架的过程中,工作面顶板随时都会塌落……”
这时我们头顶发出不详的摩擦声,我抬起头来,在矿灯的光圈中看到头顶刚撤走支架的那部分岩石正在张开一个口子,我没来得及反应它们就塌了来,大块岩石的全息影像穿透了我的身体落到地上,发出一声巨响,尘埃腾起遮住了一切。
“这个井下事故叫做冒顶。”老师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大家注意,伤人的岩石不只是来自上部……”
话音未落,我们旁边的一面岩壁竟垂直着向我们扑来,这一大面岩壁冲出相当的距离才化为一堆岩石砸下来,好象有一个巨大的手掌从地层中把它推出来一样。岩石的全息影像把我们埋没了,一声巨响后我们的头灯全灭了,在一片黑暗和女孩儿们的尖叫声中,我又听到老师的声音。
“这个井下事故叫瓦斯突出。瓦斯是一种气体,它被封闭在岩层中,有巨大的气压。刚才我们看到的景象,就是工作面的岩壁抵挡不住这种压力,被它推出的情景。”
所有人的头灯又亮了,大家长出一口气。这时我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有时高亢,如万马奔腾,有时低沉,好象几个巨人在耳语。
“孩子们注意,洪水来了!”
正当我们迷惑之际,不远处的一个巷道口喷出了一道粗大汹涌的洪流,整个工作面很快淹没在水中。我们看着浑浊的水升到膝盖上,然后又没过了腰部,水面反射着头灯的光芒,在顶上的岩石上映出一片模糊的亮纹。水面上飘浮着被煤粉染黑的枕木,还有矿工的安全帽和饭盒……当水到达我的下巴时,我本能地长吸一口气,然后我全部没在水中了,只能看到自己头灯的光柱照出的一片混沌的昏黄,和下方不时升上的一串水泡。
“井下的洪水有多种来源,可能是地下水,也可能是矿井打通了地面的水源,但它比地面洪水对人生命的威胁大得多。”老师的声音在水下响着。
水的全息影像在瞬间消失了,周围的一切又恢复了原样。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象一个肚子鼓鼓的大铁蛤蟆,很大很重,我指给老师看。
“那是防爆开关,因为井下的瓦斯是可燃气体,防爆开关可避免一般开关产生的电火花。这关系到我们就要看到的最可怕的井下危险……”
又一声巨响,但同前两次不一样,似乎是从我们体内发出,冲破我们的耳膜来到外面,来自四方的强大的冲击压缩着我的每一个细胞,在一股灼人的热浪中,我们都淹没于一片红色的光晕里,这光晕是周围的空气发出的,充满了井下的每一寸空间。红光迅速消失,一切都陷入无边的黑暗中……
“很少有人真正看到瓦斯爆炸,因为这时井下的人很难生还。”老师的声音象幽灵般在黑暗中回荡。
“过去的人来这样可怕地方,到底为了什么?”艾娜问。
“为了它。”老师举起一块黑石头,在我们头灯的光柱中,它的无数小平面闪闪发光。就这样,我第一次看到了固体的煤炭。
“孩子们,我们刚才看到的是二十世纪中页的煤矿,后来,出现了一些新的机械和技术,比如液压支架和切割煤层的大型机器等,这些设备在那个世纪的后二十年进入矿井,使井下的工作条件有了一些改善,但煤矿仍是一个工作环境恶劣充满危险的地方,直到……”
以后的事情就索然无味了,老师给我们讲汽化煤的历史,说这项技术是在八十年前全面投入应用的,那时,世界石油即将告謦,各大国为争夺仅有的油田陈兵中东,世界大战一触即发,是汽化煤技术拯救了世界……这我们都知道,没意思。
我们接着参观现代煤矿,有什么稀奇的,不就是我们每天看到的从地下接出并通向远方的许多大管子,不过这次我倒是第一次进入了那座中控大楼,看到了燃烧场的全息图,真大,还看了看监测地下燃烧场的中微子传感器和引力波雷达,还有激光钻机……也没意思。
老师在回顾这座煤矿的历史时,说一百多年前这里被失控的地火烧毁过,那火烧了十八年才扑灭,那段时期,我们这座美丽的城市草木生烟,日月无光,人民流离失所。失火的原因有多种说法,有人说是一次地下武器试验造成的,也有人说与当时的绿色和平组织有关。
我们不必留恋所谓过去的好时光,那个时候生活充满艰难危险和迷惘;我们也不必为今天的时代过分沮丧,因为今天,也总有一天会被人们称做是——过去的好时光。
过去的人真笨,过去的人难。
1999.6.29于娘子关
第7章 天使时代
刘慈欣
对桑比亚国的攻击即将开始。
执行“第一伦理”行动的三个航空母舰战斗群到达非洲沿海已十多天了,这支舰队以林肯号航母战斗群为核心展开在海上,如同大西洋上一盘威严的棋局。
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舰队的探照灯集中照亮了林肯号的飞行甲板,那里整齐地站列着上千名陆战队员和海军航空兵飞行员,站在队列最前面的是“第一伦理”行动的最高指挥官菲利克斯将军和林肯号的舰长布莱尔将军,前者身材晰长,一派学者风度,后者粗壮强悍,是一名典型的老水兵。在蒸汽弹射器的起点,面对队列站着一位身着黑色教袍的随军牧师,他手捧《圣经》,诵起了为这次远征而作的祷词:
“全能的主,我们来自文明的世界,一路上,我们看到了您是如何主宰大地、天空和海洋、以及这世界上的万种生灵,组成我们的每一个细胞都渗透着您的威严。现在,有魔鬼在这遥远的大陆上出现,企图取代您神圣的至高无上的权威,用它那肮脏的手拔动生命之弦。请赐予我们正义的利剑,扫除恶魔,以维护您的尊严与荣耀,阿门——”
他的声音在带有非洲大陆土腥味的海风中回荡,令所有的人沉浸在一种比脚下的大海更为深广的庄严与神圣感之中,在上空纷纷飞过的巡航导弹火流星般的光芒中,他们都躬下身来,用发自灵魂的虔诚合道:“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