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万江喜欢看阿加莎的小说,对书里面的经典名句肯定了然于胸。他修鞋时用于给皮革钻孔的锥子,就是作案凶器。三名被害人之一的刘美娜,被杀当天曾与他有过接触,并且他对刘美娜的高跟鞋印象深刻,虽然他矢口否认在修鞋铺见过另外两名被害人谢春燕和姜杉,但从他回应的姿态来看,有隐瞒事实的可能。刘万江的家在春和街工人村中,与谢春燕租住的平房仅有不到200米的距离,与刘美娜居住的向阳小区也没超过1千米的距离,至于5路公交车站则稍远一点,但他开的修鞋铺与车站也在1千米的范围之内,总体来说三个案发现场都是他步行可触及的,并且他对周边的环境异常熟悉,这可以视为他的一种犯罪模式或者习惯,也给他作案以及逃离现场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和保护。同样,因为长期生活在相同的区域内,关于三名被害人的风言风语,刘万江一定早有耳闻,于是将她们与婚内出轨的前妻周淑琴归为同一类私生活不检点的放荡女人;也同样,三名被害人都喜欢穿高跟鞋,这也与周淑琴的爱好相似,但是她们并未像周淑琴一样做过剖腹产,于是刘万江便亲手赋予她们一个剖腹产疤痕图案。也就是说,在杀人的过程中,刘万江把三名被害人当作周淑琴的化身,借由惩罚她们,来发泄心底对周淑琴的怨气。当然,想必终有一天他也会杀了周淑琴,只不过被小车司机潘洪波抢了先。
以上便是骆浩东指认刘万江为凶手的依据,以及全面解析刘万江整个犯罪的思维逻辑。宁博涛和李队听完大感意外,根本没想到杀人的会是个修鞋匠,而且犯罪动机如此匪夷所思,甚至两人听完感觉只是理解个大概意思,不过骆浩东提到修鞋锥有可能是凶器这点,听着倒很像是那么回事,总之,无论怎样这个刘万江都值得抓。
李队立即召集人马,布置抓捕计划。鉴于刘万江为穷凶极恶之徒,他身处的修鞋铺又开在闹市之中,为避免累及无辜群众,以及造成恶劣社会影响,重案队将抓捕计划定在晚间。
晚上7点多,整个工人村已经被黑暗完全吞噬,仅存的几盏路灯发出的光亮,还不如一只萤火虫的能量。这与远处新商品房小区中明亮的万家灯火形成鲜明的对比,黯淡的工人村就好似一个迟暮的老人,在孤独和落寞中苟活着。
刘万江家院门紧闭,扒着围墙能看到小院中的两间平房都亮着灯,窗户上挡着窗帘,里面人影晃动。窗户下面有一个生着火的煤炉子,上面坐着烧水壶,住在平房区的,一般烧水做饭都用这种炉子。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外面的响动,刘万江家的灯突然全灭了。重案队这边正纳闷,便听到“吱呀”一声门响,院门被轻轻拉开,瞬即出现三个晃动的人影,他们托着笨重的行李,轻手轻脚地从小院中走出。显然,刘万江这是要带着一双儿女跑路。
猛然间数道手电筒的光柱齐齐照向三人,周边埋伏的民警迅速跳出来呈包围之势向三人围拢过来。刘万江本为大恶之徒,又具有前科犯罪经验,反应自然也是不慢。他只呆立了几秒钟,便立即清楚眼前的状况,但显然他并不想束手就擒,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他飞快拉开手中旅行包的拉链,从里面掏出一把匕首,返身一把揽住自己女儿的脖颈,随即将匕首抵在女儿的咽喉之上。
“都滚开,他妈的,到底还是让你们发现了!”刘万江将自己的女儿挟持为人质,歇斯底里嚷道,“对,那三个臭娘们儿都是老子杀的,她们和周淑琴一样全都是‘破鞋’,整天穿着高跟鞋招摇过市,四处卖弄风骚,还嫌弃老子活干得不好,老子杀了她们,是在教她们做人!”
宁博涛带着骆浩东和何兵等人负责从正面堵截,眼瞅着刘万江女儿在其怀里死命挣扎,而刘万江的胳膊却越勒越紧,丝毫不顾及骨肉之情,宁博涛也不敢太强硬,放下手中的枪,操着温和的语气说:“错不错的,先把孩子放了,咱们再掰扯行吗?都是老爷们儿,万事好商量,千万别当着孩子的面轻举妄动。”
“滚你妈的,别假惺惺的,你们这些王八蛋,都滚开,让你们的人都滚开!”刘万江恶狠狠地揽着女儿的脖颈,且嚷且退,女儿在他的臂膀之下,满面涨红,气息渐促,双手无助地在半空中胡乱抓着,似乎是在拼命求助。
“爸,你放开妹妹吧!爸,求你了,你别这样!”刚刚一瞬间,被吓蒙的刘万江的儿子,似乎终于缓过神来,嘴里带着哭腔,冲刘万江哭喊道。
“给我闭嘴,小瘪犊子,轮得着你来教育老子?和你们的那个妈一样,你们一直都看不上我对吗?要不是老子逼着你们回来,你们是不是巴不得让那个姓蒋的当你们老子!”刘万江恶狠狠痛斥道。
“爸,你胡说什么呢?求你,你别这样,你快要把妹妹勒死了……”刘万江儿子哭喊着,不顾一切地冲向刘万江,跪倒在其身前祈求。
“死就死吧,我早活够了,索性咱一家都别活了!”刘万江似乎完全丧心病狂了一般,飞起一脚将儿子踹倒,嘴里高声叫嚷着,随之用力挥起匕首,狠命冲女儿的脖颈刺去……
“砰”,一声清脆的枪响声,骤然划破工人村的暗夜,电光石火之间,刘万江的眉心已然插入一颗子弹。就如身子被按下暂停键一般,刘万江整个人猛然怔住,手中的匕首当啷落地,僵持几秒,晃了晃身子,轰然倒下。
开枪的是骆浩东,情势危急之下,他只能选择将刘万江击毙。这是他除了训练第一次实弹射击,第一次开枪便打死一条人命,当然也拯救了一条人命,他不知道该惶恐还是欣慰。只觉得霎时间,脑袋里开始嗡嗡作响,周遭发生的一切他都听不见也看不见,呆呆站着,保持着举枪射击的姿态,整个人陷入一种眩晕状态。
一旁的宁博涛见状,赶忙将他手中的枪卸下,骆浩东随即蹲在地上,哇哇干呕起来。宁博涛似乎见怪不怪,满不在乎地冲他屁股踢了一脚,嘴里嚷嚷着说:“妈了个巴子,能不能有点老爷们儿样,别给我丢人现眼,赶紧起来。”
嫌疑人刘万江在被抓捕的过程中,当场承认连环杀人的犯罪事实,并在现场负隅顽抗,将自己的女儿挟持为人质,甚至企图与自己的女儿和儿子同归于尽。人质为难之时,重案队干警骆浩东果断开枪将之击毙,人质得以安然获救,为整个抓捕行动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当然,从办案规程上说,嫌疑人的认罪并非最终的认定,必须结合其对犯罪动机和过程的描述,对犯罪现场的指认,以及凶器和物证的搜集,才能最终定案。眼下在嫌疑人被击毙的情形下,只能通过目击证人以及其家属和社会关系的证言来完善证据链。
犯罪嫌疑人刘万江的一双儿女中,女儿叫刘湘,现年15岁,暑假过后刚升入高一,由于在抓捕刘万江的当时,她被挟持为人质,并目睹父亲被击毙,精神上遭受巨大的冲击和刺激,短时间内不适合进行问话,而她本人也明确表示拒绝警方的问话。
而刘万江的儿子叫刘明,现年19岁,初中毕业之后便踏入社会发展,由于没有文凭和特殊技能,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待业状态,目前在一家新开的星级酒店里当保安。保安的工作需要上夜班,但平时白天休息的时间也多,刘明比较懂事,休息时间基本都会去修鞋铺给刘万江打下手,帮忙给客人擦擦鞋什么的。据他回忆:他父亲三次作案的当晚,他都在单位值夜班,那天在姜杉被杀现场附近偶遇骆浩东,也是因为他正好下夜班路过那里。他也坦言,三个被害人案发当天确实都光顾过修鞋铺,也确实都闹过一点不愉快。刘美娜当时嫌弃刘万江给她选的鞋掌不够美观,非逼着刘万江重新给她钉一个。谢春燕在钉完鞋掌之后故意找毛病、借机讨价还价。姜杉则是因为刘明在给她擦鞋时,不小心将一点点鞋油沾到她的丝袜上,她就数落刘明,刘万江看不过眼,便和她争辩几句,记恨在心。至于有关皇陵公园明信片的问题,刘明表示他们全家人聚齐,最后一次出游的地方便是皇陵公园,而且当时妈妈还买过一整套明信片做纪念,刘万江对皇陵公园的明信片有执念或许源于此。
至此,整个连环杀人案的脉络算是完全梳理清楚,与先前骆浩东的判断大致相同,整个证据链也基本完整,缺乏的唯有凶器。从刘万江的修鞋铺中,搜索到多种型号和样式的修鞋锥,其中一把名为直针锥的,无论长度和宽度,均与法医先前给出的凶器数据相吻合,法医通过模拟实验比对,结果也证实这种类型的鞋锥便是凶器。但在这把直针锥上,并未发现相关血迹,不过估计刘万江手里不止一把这样的修鞋锥,可能他早早地已经抛掉了真正用于作案的那一把,或者藏匿在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某个地方。总之证据链方面都没问题,没找到凶器也并不妨碍最终结案。
案件圆满结案,整个盛阳市局乃至省公安厅均一片欢欣鼓舞,鉴于重案队在此次案件侦办过程中表现出色,特授予集体二等功、相关骨干人员个人三等功的嘉奖,其中便包括骆浩东。
由于此类因心理失衡导致的连环杀人案在盛阳市极为罕见,案情又跌宕起伏、曲折复杂,因此受到各大主流媒体的高度关注,并争相进行报道。其中尤以《法制晚报》最为深入,从案情细节,到警方的侦办过程,以及记者深入工人村挖掘凶手日常生活状态,采访周围的邻居等,用了整整一个版面,深度还原了整个案件的全貌。其中还特别提到了重案队以及击毙凶手勇救人质的骆浩东。骆浩东也履行了对谢春燕未婚夫梁丰的承诺,特地给他邮寄了一份《法制晚报》,以免口舌解释不清楚。而此时的他,并未料到,变故正悄然而至。
结案两个多月后,这天适逢盛阳市下了冬季第一场雪,刑警队组织在岗民警对刑警队大院以及周边人行步道上的积雪进行清理,重案队民警几乎都参与了,骆浩东因为重感冒,便留在办公室里值班。骆浩东昨晚高烧到近40℃,难受得一晚上没睡好,到了早上发烧虽然轻了,但脑袋还是晕乎乎的,正想着稍微眯一会儿,却接到门岗打来的电话,说大门外有一对母子点名要见他,说是要反映一个什么案子方面的事情。挂掉电话,骆浩东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也不敢怠慢,赶紧跑到门岗接人去。
到了门岗,骆浩东看到一个长相端庄的女子,带着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站在门岗值班室门口。两人看着很面生,骆浩东走上前去表明身份,询问二人找他的原因。结果女子一张口,差点惊掉他的下巴,他二话不说赶紧将女子和孩子带到办公室。
“你说春和街的案子我们办错了,刘万江不是凶手,有什么依据吗?”看着孩子脸蛋冻得通红,骆浩东给孩子倒了杯热水,然后便忙不迭冲女子问道。
“我叫苏芸,和万江算是……算是情人关系。”女子一脸尴尬,看了身边孩子一眼,轻声说道,“我前几天偶然从《法制晚报》上看到万江那个案子,里面介绍第二起案子发生在8月下暴雨那晚的11点多,但是那晚万江明明大半个晚上都在我家里。”
“你说大半个晚上是几点?”骆浩东插话问。
“那天孩子过生日,我把万江叫到家里吃饭,他心情不错,多喝了几杯,吃完饭便在我那儿睡着了,醒来时已经是下半夜1点多了。”苏芸解释说,“本来我想留他过夜,但外面狂风暴雨的,他儿子又上夜班,他惦记女儿一个人在家不安全,硬是顶着风雨走了。”
“你儿子的生日具体是?”骆浩东追问道。
“8月5号。”苏芸急切地说,“真的,孩子能证明,他走的时候,不小心把孩子也吵醒了,还缠着不让他走。”
“对,那晚万江叔叔给我买个大蛋糕,我们一块过的生日,他下半夜才从我家走的。”苏芸儿子跟着说道。
骆浩东抬眼盯着苏芸儿子看了会儿,男孩显得很坦然,骆浩东脑袋里一阵抽动,剧疼无比。若真如苏芸所说,起码从时间点上看,谢春燕的案子跟刘万江是无关的,骆浩东使劲揉着太阳穴,冲苏芸问道:“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真的能确定?”
“能,到哪儿我都敢保证。”苏芸拍着胸脯说,“再者说,我看报纸上说,万江是因为对周淑琴的出轨耿耿于怀,愤恨无处发泄,才杀了那几个女的。可实质上,万江确实挺讨厌那个蒋哲的,不仅因为蒋哲给他戴了绿帽子,也是因为自己坐牢期间,蒋哲对待两个孩子特别不好,但是对周淑琴他心里更多的是愧疚,根本不到你们想象的那种恨得不行的地步。”
“愧疚?为什么?”骆浩东纳闷地问道。
“其实周淑琴以前也不是那样的人,都因为我和万江她才……”苏芸垂下眼眸,面颊涌上一抹绯红,吞吞吐吐地说,“在厂里我丈夫和万江是师兄弟,两个人关系特别要好,那时我们两家的关系也处得很好。76年(1976年)夏天,我丈夫出车祸去世了,当时孩子才5个月多点,两边老人身体都不好,指望不上,我只能和孩子相依为命。万江看我们孤儿寡母可怜,就一直暗中帮衬我们,时间长了我们俩就有了私情。我们自以为隐瞒得很好,但还是被周淑琴察觉到,当时她刚怀老二,挺着个大肚子偷偷跟踪万江到我家,把我们抓了个现行。之后,我和万江断了关系,周淑琴表面原谅了万江,但自此性情大变,变得爱打扮,爱交际,也不怎么顾家和孩子,后来时兴跳舞,她就天天去舞厅,逐渐地人也变得轻浮了。”
“会不会刘万江只是故意在你面前显得自己比较大度?”骆浩东质疑道,“你要知道,是刘万江自己亲口承认的。”
“万江这人脾气是有些急,爱喝点酒,有时候喝醉愿意吆五喝六的,再加上坐过牢,总觉得别人看不起他,日子过得比较消沉,但是他真没有你们想象中的那么暴力。”苏芸执拗地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承认自己杀人,反正下雨那天晚上他真的跟我和孩子待在一起。”
“那天晚上他在你们家有别人看到吗?”骆浩东沉吟一下,又问。
“应该没有。”苏芸说,“我们俩也是最近这半年才又在一起的,不想太张扬,他来我家时会注意避着点人。”
“你住哪里?”骆浩东问。
“工人村长房巷125号。”苏芸说。
骆浩东拿出记事本记下地址,抬头看了眼墙上的表,估摸着队里的人快回来了,便起身说:“行,我先送你们出去,你说的问题,我一定跟队里反映,有消息会尽快通知你的,你注意千万不要对外人讲。”
“我明白,我也是思来想去好多天才决定来的,还特意给孩子请了假,你们一定要给我个答复。”苏芸临走不放心地说道,“先前我只知道万江犯案了,但不知道具体情形,既然现在知道他是冤枉的,我就一定要给他讨个公道,他真的是一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