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冲在南方混的那几年,认识了一些搞进口洋酒批发的老板,所以他回到盛阳后,一边开画室培训学员,一边倒腾些洋酒,所以才在自家画室里弄了那么个小酒吧。单纯从生意的角度说,他这两个方面做得都不错,洋酒的客户越来越多,画室的生源也一直很稳定。不过有一些传言说,张冲这个人不讲职业道德,是个色狼,专门勾搭画室学员的家长,和很多学员的妈妈都上过床。然而,这些信息似乎和案件也扯不上关系,对张冲的作案嫌疑暂时只能搁置一边。
至此,从案件调查一开始认定的几名嫌疑人身上,都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但这并不意味着调查方向有误。从案件特征上看,很明显凶手非常了解刘美娜,甚至有可能知道她的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私,彼此之间应该是熟识关系,所以重案队的几名骨干都认为,接下来还是要按照这个思路查下去,对刘美娜的亲属和社会关系进行更广泛的排查。
除了办着刘美娜的案子,队里先前办的“女舞客失踪案”也有了一定的进展,但队里其他民警都在忙别的案子,李队暂时还无法调派更多人手,只能把重任又交给宁博涛,让他带着骆浩东、何兵等几个年轻民警,克服眼前的困难,尽全力把案子办好。只是任谁也没料到,真正考验他们的日子还在后头。
1993年8月6日,盛阳市工人村。
一夜狂风暴雨过后,整个城市重归平静,街道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干净,空气也无比清爽,老百姓们继续按部就班地过着生活,但有些人的生命,已然在昨夜停止。
工人村位于春和街南部,最早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清代,当时的名字叫粉街。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晨西区内几家大型国营工厂相继在周边兴建职工宿舍,一排排十几、二十几平方米的小平房,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形成无数曲径通幽的小巷。而就在这个清晨,在其中一条巷子中,一个上早班的工人,透过灰蒙蒙的雾气,看见一个女人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接到报警后,技术队和重案队相继赶到现场。照例由法医和勘查员先做现场初勘,重案队的人配合搜集证物,以及进行现场调查。宁博涛站在一旁,双眉紧蹙,面带一丝愁绪,入神地盯着尸体的脸,心里琢磨着幸亏李队有事没来,要不然肯定要怪他是个乌鸦嘴。
女死者面色惨白,面颊布满殷红的刀口,几缕被雨水打湿的秀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上半身穿着一件红色花衬衫,下身穿了条弹力健美裤,身体曲线一览无余,脚上则穿着一双乳白色细跟高跟鞋,总体搭配比较洋气,看着很像是一个漂亮的布娃娃,只可惜是被戳坏了的。
骆浩东蹲下身子,拾起遗落在尸体旁的女士小坤包,拉开拉链,翻找证物。一张卡片最先跃入眼帘,他将卡片拿在手中,蓦地心中一凛。又是一张印着风景画的明信片,并且在明信片底部清楚地标明,画中景色为皇陵公园正红门。骆浩东赶紧把明信片翻转过来,再次看到一段令人难以琢磨的寄语,字体依然歪七扭八——“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你马上就要告诉我了,还值得我费劲去猜吗?”他又赶紧翻回到明信片的正面,看到印在左下角的发行编号为1987(0801-0010-02)。
“同样的手法,同套系的明信片,怎么会这样?难道眼前的案子和刘美娜被杀案,是同一个凶手干的?”骆浩东在心里嘀咕着,脑袋一时之间有些发蒙。
“傻愣着干吗呢?”宁博涛冲着发怔的他嚷嚷道。
“有点……有点蹊跷。”骆浩东回过神,赶紧把明信片递过去。
“‘正红门’,这……这不会跟刘美娜那张是一套的吧?”宁博涛接过明信片,顿时也是一脸惊诧,“后面竟然也有段寄语?”
“是不是一套的不敢说,但肯定是出自相同的套系,这个我敢断定,只是寄语还是看不明白意思,感觉还挺诗情画意的。”骆浩东说。
宁博涛点下头,没再吭声,把视线重新放到死者的脸上,这才注意到,眼前的死者和刘美娜一样,面颊上同样有很多道划伤。“妈了个巴子,难道真的是?”宁博涛微微怔住,蓦地弯下腰,凑到尸体前,小心翼翼地扒开女孩的健美裤。不明就里的张法医正要抬手阻止,但已然来不及了。一道竖线,四道横线,犹如孕妇剖腹产之后留下的疤痕,深深刻在死者的小腹上!
不远处,何兵正在给一个自称认识死者的年轻女孩录口供。女孩说自己叫张迎春,而死者叫谢春燕,23岁,和她是老乡,两人一年多前从外省来盛阳打工,一起合租住在小巷尽头拐角处的一间平房里。
“老家哪儿的?”何兵问。
“齐河市双沟镇永成村。”女孩说。
“你们在什么地方上班?”何兵问。
“蓝豪演艺歌舞厅。”女孩说。
“具体做什么的?”何兵问。
“服……服务员。”女孩略带迟疑地说。
“好好说,做什么的?”听到死者在演艺歌舞厅上班,再看看死者的穿着,何兵心里就有数了。
“陪……陪酒小姐。”女孩轻声说。
“昨天谢春燕几点离开家的?”何兵问。
“10点左右,比平时稍微早那么点,但也算正常,通常我们上午11点到歌厅就行。”女孩解释说,“平时我们都是一起上下班,不过这几天我‘大姨妈’来了,肚子疼得厉害,跟歌厅请了几天假。”
“那也就是说,近几天谢春燕在歌厅工作的情况你并不清楚是吧?”何兵问。
“对,她也没提过,应该没什么特别的事。”女孩说。
“她在这边有男朋友吗?”何兵问。
“没有,她在我们老家有对象,两人都订婚了。”女孩摇下头说,顿了顿,又接着说,“不过歌厅有个老客,挺喜欢她的,一直在追她,老送她东西。”
“那人叫什么?”何兵问。
“我们都叫他‘立哥’,四五十岁,听说是倒腾电器的,别的我就不清楚了。”女孩说。
“你们认识刘美娜吗?在春和街小学当老师的。”骆浩东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插话问道。
“不认识,听都没听说过。”女孩干脆地说。
骆浩东冲何兵摇摇头,示意自己没有要问的了。何兵从笔录本上撕下一页纸,写下队里的电话号码交给女孩:“行,你先回去,案子的事情别到处乱讲,这是队里的电话,想起什么事情随时联系我们。”
演艺歌舞厅,曾经在盛阳市盛行一时,里面有乐队伴奏和歌手献唱,也有卡拉OK点唱,以及华丽的舞池和酒吧,档次高点的还有女孩陪酒,有点像旧时十里洋场大上海的夜总会。每天进进出出的宾客,大都是些社会混子和生意人,妥妥地算是高消费场所。然而歌舞厅的繁华,也仅仅维持了几年光景而已,随着练歌房、KTV的兴起,大家越来越喜欢弄个包房关起门来可劲唱,类似这种大杂烩式的歌舞厅便逐渐没落了,当然这都是后话。
蓝豪演艺歌舞厅,开在雅悦宾馆的二楼,位于文化路东段,总共有四层,一楼开饭店,二楼开歌舞厅,三四楼是长包客房。借着文化路周围浓郁的文化气息,加之豪华气派的装修,所谓格调和档次都有了,它便逐渐成为盛阳市各种老板和暴发户显示身份的地界,生意一度相当火爆。
当然,类似“蓝豪”这种场所,管事的肯定都有些社会背景,也就是俗称看场子的。在“蓝豪”看场子的人叫杨松,40多岁,坐过两次牢,一次是抢劫,一次是聚众斗殴,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论的,反正混社会的人都叫他六爷。据说他跟“蓝豪”的老板是拜把子兄弟,深受器重,在“蓝豪”里说一不二,加上这几年跟着老板弄了不少钱,财大气粗,狂妄得很。
从现场收队之后,宁博涛、骆浩东和何兵三人驱车直奔“蓝豪”而来。本来只是个例行询问,两个年轻人来就够了,但宁博涛了解杨松的底细,知道这人不好惹,怕两个年轻人镇不住场子,也问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便跟着来了。
这一大早出的现场,收队之后也不过9点多,饭店和歌厅自然都还没开始营业。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正在一楼大堂里溜达,眼见三人比较面生,穿着也上不了台面,便一脸不耐烦地把三人往外轰。宁博涛亮出证件,说找一下六爷。保安立马气势全无,一脸谄媚地说:“六爷在四楼客房睡觉,我给您叫去。”
保安这一走,就过去20多分钟,三人正有些不耐烦,一楼电梯门终于开了,六爷穿着白色浴袍,趿拉着客房中的一次性拖鞋,手里拿着大哥大,满脸不悦地走出来。他一眼看见坐在大堂沙发上的宁博涛,立马换成一副笑脸,快走几步过来握着宁博涛的手,满嘴客套地说:“哎呀,不知道是宁哥您大驾光临,失敬失敬啊!”
“那个,那个,给警官们拿几条烟过来,再沏壶茶,快点。”六爷冲保安摆摆手,坐到侧边沙发上,跷起二郎腿说,“宁哥,这一大早的,还带俩兄弟来,兴师动众的,啥事啊?”
“有个叫谢春燕的女孩,在你们这歌厅里做陪酒小姐,昨天夜里被人杀了。”宁博涛直截了当地说。
“啊,是吗?他妈的,敢动我的人,谁干的?”六爷一脸惊讶,语气愤愤地说。
“这个谢春燕平时在你们这儿工作表现怎么样,最近有没有跟什么人发生过冲突或者结怨什么的?”宁博涛问。
“歌厅里女孩的事我还真不太清楚,都是我一个小兄弟在管理。等等啊,我问问他在哪里。”六爷说着话,操起大哥大拨出一个号码,“二肥,在哪儿啊?哦,马上到啊,好,快点,到大堂来。”
六爷放下电话不久,三人透过大堂的落地玻璃窗,看到一辆黑色奔驰轿车缓缓停到门口,继而从车里走出个大胖子,穿着时下流行的红色“梦特娇”短袖针织T恤,手里也拿个大哥大,急匆匆地穿过大堂的旋转门走进来。
“过来,二肥。”六爷冲胖子招招手。
“怎么了大哥,啥事?”可能走急了,二肥呼哧带喘地说。
“咱歌厅有叫谢春燕的女孩吗?”六爷问。
“有啊,怎么了?”二肥干脆地说。
“哦,说是她昨晚上被人杀了。”六爷缓缓站起身,指着自己刚刚坐过的沙发,语气淡淡地说,“那什么,你坐吧,三位警官想了解点那女孩的情况,你配合一下。”
“好,好。”二肥规规矩矩地坐下。
“那你们聊,我回去补个觉,昨儿睡得太晚了。”六爷懒散地挥下手,“宁哥,哪天有机会带兄弟过来玩,费用算我的。”
宁博涛歪下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算是回应。
六爷走后,二肥的姿态立马180度大转弯,一边摆弄着手里的大哥大,一边大大咧咧地说:“说吧,都想了解点啥?”
“谢春燕昨天晚上是几点离开歌厅的?”骆浩东开始发问。
“10点多,昨晚上下雨,没多少客人,我就让她们都走了。”二肥说。
“谢春燕是一个人走的吗?”骆浩东继续问。
“对,一个人,和她一起住的那女孩最近没来。”二肥说,“这帮女孩,哪天小费挣多了回家都打车走,挣少了就坐‘倒骑驴’,昨晚上下雨,我看她们都是打车走的。”
“看到车牌号了吗?”骆浩东问。
“没太注意,不过没关系,在我们这儿拉活的就那么几个,回头我打听一下,然后再向各位汇报。”二肥说。
“那有劳你了。”宁博涛打量着二肥,心说,这哥们儿看着粗枝大叶,像个愣头青,言语谈吐却很有条理,对陪酒女孩的管理也很细心,便决定套套他的话,“你手下有多少个女孩?”
“20多个吧。”二肥说。
“听你的话,你还挺关注谢春燕的是吧?”宁博涛问道。
“也不是,其实每个我都挺上心的,我指着她们吃饭呢。”二肥咧咧嘴说,“你们可别怀疑到我身上,昨晚六爷和朋友打麻将,我伺候茶水来着,后半夜才回家。”
“谢春燕最近在歌厅里有没有跟什么人闹过不愉快?”宁博涛问。
“没有啊,挺顺的,谁敢到六爷的场子闹事,活腻了?”二肥豪气地说。
“对了……”宁博涛想了下,问,“‘立哥’这人你认识吗?听说他追谢春燕来着。”
“你说张立啊?他在正原街开了几家电器商店。他追春燕?哎呀,就是玩玩,他外面‘情况’太多了,逢场作戏而已。”二肥轻蔑地笑笑,“春燕当真了?不会吧,这丫头脑子挺活的啊!”
“没有,我们只是听说有这么个情况,问问而已。”宁博涛说,顿了顿,又问道,“你们这儿的女孩跟客人出去吗?”
二肥愣了下,随即狡黠一笑,故作坦诚道:“哥,我看六爷也不拿您当外人,就跟您说句实在话,干我们这买卖的,哪家女孩不出去啊,钱到位咋都行,是吧!”
“谢春燕也跟客人出去过?”骆浩东问。
“没有,不过要是没被杀,也是早晚的事。”二肥哼下鼻子,用戏谑的语气说,“像她这种小丫头我见多了,一开始都嚷嚷着只陪酒不陪睡,可是慢慢地,看到别人大把大把挣钱,到最后没几个能坚持到底的,所以我从来不逼这群丫头,全让她们自己悟。”
这胖子,有点智慧,真是小看他了,怪不得被六爷器重。宁博涛在心里琢磨了一下,觉得问得差不多了,起身冲骆浩东和何兵勾勾手,示意可以离开了。二肥见三人要走,嚷嚷着让把茶几上的几条烟带走,几个人都没搭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出了门,坐上车,已经忍耐许久的何兵,爆粗口说:“他妈的,给他们狂的,明目张胆组织女孩陪酒卖淫,还敢当着咱们警察的面说!”
“就是,宁哥,咱找个由头干他们吧?太无法无天了!”骆浩东附和说。
“着什么急,就为这么点破事弄他们多没劲?能干这种买卖,还能干这么大,背后肯定有点门路,先不着急招他们。”宁博涛握着方向盘吊儿郎当地说,随即又正色道,“等着,慢慢来,这些货色身上的破事不会少,越张狂暴露得越早,都给他们攒着,到时候给他们一勺烩了!”
宁博涛这人虽然平时爱叽叽歪歪,但遇到正经事时还是能稳得住神,而且很有大局观。在他说完上面这段话的两年后,省厅针对“蓝豪”的一系列问题成立了专案组,查出黄赌毒、人命案等若干罪行,最终将这伙势力以及背后的老板全部抓捕归案。当然,这也是后话。
由于重案队申请了加急,张法医从现场收队回来,便抓紧时间进行尸检。到了下午2点多钟,尸检大致结束,宁博涛等不及正式的报告,拉着骆浩东直接来到解剖室,让张法医先给他口头说说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