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坐在葡萄架子下的昭宁长公主立马摆出“不满”的样子,笑哼道:“我便不懂你了?亏我还特意让人去东市买了酸梅子回来,哼,还是我自个儿享用罢!”
在白九和裴卿卿一左一右的搀扶下,孟桑逐渐走近,装乖卖好道:“都懂,都懂!”
昭宁长公主先是被她这副模样逗笑,将装着酸梅子的油纸包递来,随后,她的眼神飘到孟桑鼓起的肚子上,小声嘀咕。
“都说酸儿辣女,怎么只见桑桑吃酸,不见吃辣呢?唉,该不会这两个都是小子吧?”
当初得知孟桑怀的是双胎之后,昭宁长公主就美滋滋地期待过里头是两个可爱的孙女。之后见儿媳变得极爱吃酸,她心里头立马凉了半截,一连多日揪着谢琼念叨:“至少有一个乖孙女吧?”
待到时日一久,看孟桑仍然不怎么喜辣,反而变得越发喜欢酸倒牙
的吃食,昭宁长公主这心里头是一日比一日凉,郁闷极了。
其实吧,也不是她这人太过重女轻男,实在是她太喜欢娇俏可爱的女郎,并且心中存有执念。谁让她当年心心念念就想生个乖女儿,没成想来了个让人烦心的浑小子呢!
在座诸人将昭宁长公主的郁闷之色看在眼里,或是憋笑,或是转移话题。
孟桑十分乖巧地笑了一下,接过递来的油纸包,直接将之拆开,从里头拈起酸倒牙的酸梅子往嘴里扔。
没吃几粒,孟知味就亲自端着砂锅过来,给孟桑盛鲗鱼豆腐汤喝。
鱼汤是孟知味亲自熬的,连处理食材这些细碎活都不曾假手于人。煮好的鱼汤,汤色奶白,汤面上飘着细碎的葱花,切成块的豆腐浸在其中,底下还卧着一条鲗鱼。
先煎再煮的鲗鱼,鱼皮滑软,鱼肉细嫩。木筷子无须多用什么力气,那肚子上的鱼肉就乖顺地脱落,被人送入口中。将鱼刺剔去后,大口吃肉,十分爽快。
豆腐夹起时不能太用力,否则会裂成两半。本以为须得这般小心对待的豆腐,必然口感偏嫩,可等到真的含进嘴巴里,嚼上几下,方才感受到内里的韧劲,软硬适中。
由于用的是豚油,而非素油,熬出来的汤色便更为喜人。微烫的鱼汤,每一口都散着浓浓的鱼香味和淡淡的胡椒辛辣味,喝来无比鲜美。
在夏日雨后,吹着温热中带着湿气的微风,用上这么一碗鱼汤,非但不显得腻味,反而觉得出一身薄汗很是畅快,仿佛是将所有的郁气、燥热气全都排出以外。
这回,孟桑也不急着回去换衣衫,先是歇了片刻,在白九、裴卿卿的搀扶下绕着内堂走了两三圈,随后进屋内更衣,回到内堂陪长辈们闲谈解闷。
没过多久,一身官袍的谢青章与谢琼一前一后回来。
谢青章从怀中拿出干净的帕子,动作轻柔地为孟桑拭去额角的细汗,轻声细语地问起她今日的状况。
孟桑摇头笑了:“跟昨日一样,吃了睡、睡了吃,有阿娘他们陪着,也不会觉得闷。上午的时候,七娘还亲自送了些吃用过来,与我说了会儿话才离开。”
谢青章“嗯”了一声,又温声问:“他们可闹你了?”
孟桑明白他指的是谁,便拉过他的右手,放到自己身前的大圆球上,笑道:“今日两个都乖得很,一点也没闹腾,更没有在里头练拳。”
他们二人旁若无人一般轻声说着话,周遭的长辈们都没有出声打扰,面上不约而同挂着笑,静静看着这对年轻夫妇。
暮食是孟知味做的,琳琅满目的吃食摆满一桌子,瞧着让人食欲大作。众人用完吃食,便各自散去,将此处留给孟桑与谢青章。
谢青章带着一身湿气回来时,已经洗漱完的孟桑正倚在床榻上,借着烛火的光,看着手上的一叠纸张。
那上头写着常用食材的特性,以及一些常见做法,是她回长安后在闲暇时整理的,想着将其理成册子,方便庖厨学馆教学。
如今无论是国子监食堂,百味食肆还是庖厨学馆,都无须她太过操心。
食堂有魏询主持大局,徐叔把控着库房,食单子也早就拟定,到了相应季节更换即可,并没有太多繁琐事。柱子这几年长进不少,已经开始负责一部分的暮食。陈厨子和文厨子都是没什么太多想法的人,最后决定留在食堂不挪窝。
倒是纪厨子,在与国子监签订的契书到期之后,与孟桑详谈一番,随后去了百味食肆在大理寺的分店,当起掌勺师傅。
百味食肆这边,孟桑不在,阿兰与丁管事变成了两根
定海神针,前者管菜品和培训,后者管账务等事务,将百味食肆管得井井有条。
这三年里,百味食肆不断扩张,承包了许多官衙的公厨,如此也让阿兰成长不少,如今瞧着越发有大师傅的气势。
当然了,百味食肆到底人手有限,必定涵盖不了所有官衙公厨。空缺的部分,便由丰泰楼、祥云楼等酒楼食肆补上。
由此,朝内外针对承包制也商讨了好几轮,做出不少调整。譬如削减过高的月租金,与各大酒楼食肆重新签订契书,百味食肆随之将定价降到合理范畴;譬如成立专门的监管衙门,以防承包公厨的食肆酒楼以次充好……诸多政策推出,后续成效有好有坏,但总体都是向着好的一面推进。
至于庖厨学馆,虽然孟桑怀上身孕后,不方便日日过去,但有曲厨子和龚御厨等大厨镇着,有阿兰等五个徒弟在旁相助,加上孟桑每月定期开课,倒也培养出不少有天赋的好苗子。其中几个本就浸.淫庖厨许久的厨子,在经过细致点播之后,甚至还做出了几道令人拍案叫好的创意菜。
瞧着这些好的变化,大多时候都待在家中的孟桑,越发生出干劲,一有空暇便扑在整理册子的事情上。历经数月,将庖厨学馆所用的基础教案增进到第三册 ,除此之外还开始整理常用酱料的做法。
听到帘子动静,孟桑头也没抬,视线黏在手中写满字的纸上:“还有几道方子的缺漏和错字没查完。”
谢青章对此早已习以为常,也不着急,悠然自得地去到床榻边坐下,无比自然地帮孟桑按摩起腿部。
他的手法是特意去学来的,各个穴位找得很准。按完一遭,孟桑也觉得浑身舒坦许多,再也看不进去什么食材稿子,不由自主地合上双目,静静享受着每日固定的闲暇时光。
过了片刻,孟桑感受到对方的手停住,下意识睁开眼,便瞧见对方正盯着她肚子看。
孟桑怀的是双胞,鼓起来的肚子本就比旁人要大,眼下已经怀了八月身孕,那肚子望上去就跟塞了两三个西瓜似的。
她有些不解:“夫君,怎么了?”
谢青章没立即答复,只伸出手,将已经被顶开一些的内衫撩开更多,然后轻轻抚摸着肚皮上暴出的一条条紫色纹路,眼底浮现心疼。
孟桑一见他这副神色,旋即猜出谢青章心中所想,不由笑道:“妇人显怀之后,都是这样的。”
她不想谢青章为此难受,故意插科打诨,佯作不满,嗔道:“莫非夫君觉得太丑?哼,那你是没见过生完之后的肚子,到时候皮子都皱到一处,骇人得很!”
“夫君,届时你要敢嫌弃,那我可是会闹的!”
孟桑能看懂谢青章的所思所想,谢青章又怎会不懂她的善意。
他心头微热,随后缓缓俯下身子,在那些瞧着可怖的妊娠纹上落下轻吻。
孟桑感受着肚皮上的温热触感,鼻子忽然发酸。
其实,除了刚怀上的那几月,孟桑有些情绪不稳,容易伤感、激动、发怒之外,后来便调整过来,变回平日里爱说爱笑的模样。
然而眼下,她看着谢青章近乎于虔诚地吻着那些妊娠纹,又有些控制不住情绪。杏眼一眨,泪珠子便哗啦啦地往下落。
????谢青章察觉对方的异常,当即抬起身子,坐到床头,一手将孟桑搂在怀中,一手轻轻抚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柔声哄她:“都是当阿娘的人了,不哭了……”
孟桑情绪上来,就没法克制,带着鼻音凶他:“都是你惹的!”
谢青章失笑,将这些无伤大雅的指责悉数认下:“嗯,都是我惹的,都是我不好。”
可他这么好脾气地
任打任骂,孟桑就又有些舍不得,嘟囔道:“谁说的,我的夫君明明是天下最好的郎君。”
话音未落,肚子里的混世魔王们不知是睡醒了,还是感受到自家阿耶覆在肚皮上的温热大手,想要与他打招呼。于是,这两个小的开始练拳。
谢青章感受到手心下方的突起,低声笑了。
赶在孟桑夸人的话口开始闹腾,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种错觉,好似两只小的不赞成“自家阿耶是天下最好的郎君”,并认为他们自己才是“最好的郎君”……
孟桑哭笑不得道:“两个冤家!”
谢青章好脾气地和孩子们打了招呼,然后吻了吻孟桑的鬓角,笑道:“无妨,桑桑是天下最好的女郎便够了。”
孟桑被哄得开心,嘿嘿一笑,回了一吻:“才不管他们,我的阿章就是最好的。”
夫妇俩轻声细语说着话,时不时与两个孩子隔着肚皮互动。
一室静谧。
-
原本预估的产期得到九月,但事实证明,这两个小的是急性子,刚过八月中秋就迫不及待想出来。
孟桑对于生产的疼痛有过心理预期,晓得这一关不好闯。可事到临头,真的开始发作了,她方知生产有多疼。
太疼了。
实在是太疼了。
仿佛整个人都被拆开再重组,一寸寸裂开,又或者是被车辇来回碾过好几遍。
孟桑从脖子到脸部都涨得通红,眼泪也被激出,无知觉地顺着眼角往下流,疼得话都说不出来,只能麻木地不断吸气、呼气、用力。
阿章……
夫君……
屋内的人痛苦不堪,屋外众人也不好受,面上写满了紧张与担忧。
生产是一道难关,放在当下,称之为鬼门关都不为过。
裴卿卿与昭宁长公主早就进屋内陪着,而孟知味坐在屋外,看似淡定,实则整个人僵住,惯常用来拿厨刀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长乐坊就在皇城脚下,片刻后,宫内的皇太后率先赶到。过不多久,谢青章也从衙门疾驰回来,一路飞奔到院中。
看见粗粗喘气的谢青章,听着屋内断断续续传出的痛呼声,皇太后眼眶都泛红。
老人家一拍桌子,厉声问:“章儿,你媳妇儿正在里头受罪,我让你进去陪着,你去不去?”
此言一出,孟知味分了些注意力给谢青章,目光锐利,而周遭人面面相觑。
都说产房污浊,郎君不好进啊……
“去!”谢青章死死盯着屋门,还有一盆盆送出来的触目惊心的血水,没有任何迟疑地点头。
皇太后呼出一口浊气,快声吩咐杜昉:“去!先给你家主子换身干净衣裳,再让他进去。”
谢青章动作极快,从他离开换衣衫,到回到此处,前后不超过一盏茶工夫。他洗手、洁面,随后顶着明里暗里数道不赞同的视线,径直进屋。
屋内,裴卿卿与昭宁长公主一左一右陪在榻前,婢子们和请来的几位稳婆各自忙碌。
看见谢青章进屋,稳婆大惊:“郎君怎好进来,这不吉利……”
话音未落,裴卿卿冷声呵斥:“进就进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昭宁长公主也没有多言,让出位置:“浑小子,你过来,我出去。”
见主家个个如此,稳婆就是有千百个意见,也不敢多言。
躺在床上的孟桑刚挨过一波剧痛,正喘着气,就感受到自己的右手被熟悉的手掌覆上。
无须多言,孟桑知道是谁来了。
她眼中涌出泪花,委屈道:“阿章,好痛……”
谢青章见她狼狈又虚弱的模样,眼中的心疼浓得快要溢出来:“桑桑不怕,我在这儿。”
“不生了,生完之后再也不生了。”
孟桑虚弱一笑,刚想说些什么,旋即就感受到又一波剧痛袭来,于是疼得再也说不出话。
双胎怀着不容易,等到生产时,也熬了许久。
一直等到日头西移,第一个胎儿才将将出来。
“是位小郎君!”
稳婆将孩子稍微拾掇一番,用提早备下的襁褓包好,哄着小郎君止住哭声,接着就想把孩子递给谢青章。
然而对方根本顾不上这边,心里眼里都是满头大汗的孟桑。
再想往裴卿卿那儿送时,却见裴卿卿也是不在意的模样,一心只盯着女儿,顾不上外孙。
稳婆一哽,实在没法子,只好顺势将孩子抱着,出屋递给其他人。
刚出屋门,皇太后和昭宁长公主等人纷纷迎上来。
皇太后神色紧张:“桑桑如何了?”
稳婆连忙答复,接着将怀中幼儿往上抱了抱,欲要递过去。
皇太后看了一眼,点头夸了一句“瞧着虎头虎脑的,是个精神的郎君”,随后继续紧紧盯着屋门。
昭宁长公主摆手,没什么兴致,心里一边为孟桑祈祷平安,一边暗戳戳地反复念叨“孙女孙女,来个孙女”。
抛开这两位,其他人还是很热情的。
当初昭宁长公主生谢青章时,生得很快,事后也有一众婢子们悉心照料,故而谢君回不怎么会抱孩子。叶简与他的情况也差不多,只负责逗孩子,不负责抱孩子,一切都有婢子、仆妇照料。
唯有孟知味,凭借着多年前带孟桑的经验,十分熟练地将外孙抱到怀中,一边轻轻哄着,一边望向屋内,眼底藏着对女儿的担心。
其他人则围在四周,兴致勃勃地看着孩子。
对着这只极为活泼的“红猴子”,张氏笑了:“模样俊俏,嘴巴像桑桑。”
叶简心痛:“哎呀,怎么像修远多一点呢?”
谢君回但笑不语,看自家孙子是怎么看怎么满意。
而叶柏踮起脚尖看了许久,忽而耷拉下肩膀,疑惑地望向众人:“这就是我的外甥吗?可是他长得不像阿姐,也不像姐夫。他……他……”
叶小郎君纠结地皱眉,犹豫许久,还是说道:“他有些不好看唉。”
张氏笑了,温柔将自家儿子搂住:“阿柏刚出生时,也是这般的。等过几日,就会变得白白胖胖的。”
叶柏半信半疑地又看了一眼,没说话,显然不怎么相信。
他们没说几句,屋内又响起一声惊呼,伴有婴儿的啼哭声:“生了,生了!是位小女郎!”
话刚传出来,昭宁长公主先是一惊,随后唰地站起身,眉开眼笑:“阿娘你听到没?女郎!小女郎!”
“哎呦呦,我的乖孙女哦……”
皇太后也笑,乐得挤出数道皱纹:“桑桑和章儿是有福气的!龙凤胎,儿女双全,一回就完事!”
“快快快,派人回宫中给圣人报喜!”
其余人心中的大石也稳稳落定,脸上的紧张担忧被喜悦覆盖,说话语气也轻松许多。
尤其是看到裴卿卿抱着另一只襁褓出来,众人就越发热情,纷纷挤上前。
屋内,一片
狼藉。
谢青章细细帮孟桑理着被汗浸湿的青丝,一向从容不迫的他,此刻不免也有些失了稳重。
“桑桑,辛苦了。”
孟桑缓了缓神,虚弱地瞪他:“不着调的阿耶,别以为我疼着就不知道,你都没看孩子。你啊,该不会现在还不知道儿子、女儿长什么模样吧?”
谢青章颇为窘迫地抿唇:“心里惦记着你,便顾不上另一边。”
说到这儿,他正色道:“桑桑,我方才说的是真心话,不是随口哄人的。”
“日后再也不生孩子,不让你遭罪了。”
孟桑心中涌现无限暖意,轻轻应了一声。
谢青章摩挲着她的额角,听着外头的热闹动静,一本正经地补救:“我去将孩子们抱来,咱们认认脸?”
孟桑乐了,叹道:“罢啦,也不着急,左右等会儿稳婆就会将他们抱回来。”
“你呀,还是赶紧想想他们叫什么吧?”
“孩子们的小名,咱们可先说好。哥哥呢,就叫饺子,而妹妹呢,唤桃桃!”
谢青章脑子一转,明白过来,失笑道:“因为你怀着他们时,喜欢吃饺子和桃子?”
孟桑嘿嘿一笑,默认了。
谁让她这名字由来,就是因为她家阿娘太喜欢吃桑葚,所以唤作桑桑呢?
这个呀,就叫家族传承!
孟桑刚生产完,身子骨还有些虚弱,强打起精神与谢青章说笑几句,等着仆妇们收拾完床榻,再躺好之后,便有些犯晕乎。
正好这时,稳婆们将两个孩子送回来,孟桑看看左边很是活泼的饺子,又稀罕地瞧瞧右边安安静静的桃桃,自个儿也打了一个哈欠。
“夫君,我困……”
见状,谢青章没有再多言,只压低了声音,柔声哄她。
“睡吧,我在这儿陪你。”
“嗯……”
第121章 虾饼
有皇太后一力护着,昭宁长公主、裴卿卿疼着,外加谢青章、孟知味等人宠着,孟桑在坐月子期间,小日子过得很舒坦,无须遵循外头那些陋习。
等缓过了最初一段艰难日子,她该吃吃、该睡睡,无论是想要沐浴、洗头,还是被扶着去外头散步、晒太阳,众人全都顺着她的意思。
当然,孟桑也并非全无烦恼。除了尽力做好产后的修复之外,最头疼的就是喂孩子和带孩子。
府中给孩子们挑了乳娘,各种琐事也有婢子、仆妇们去做。不过谢青章和孟桑商量了一番,还是决定学着孟知味与裴卿卿的做法,两人轮番上阵,亲自照料饺子和桃桃。
虽然累是累了一些,这对初为耶娘的年轻夫妇也被两个孩子折腾得眼下发青,但一日日过去,他们照料饺子和桃桃的姿势越发熟练。
有一回圣人和皇后微服出宫,来府中看孩子时,被他抱着的饺子忽然放声大哭,弄得圣人颇有些手足无措。皇后抱着桃桃,即便想去帮忙,也腾不出手。
说来也巧,那日孟桑与宋七娘去慈幼院了,并不在府上。
就在这时,谢青章十分自然地上前,将闹腾的饺子抱在怀里,摸了摸底下,歉然一笑:“须得去换衬帛了。”
换言之,饺子这是拉臭臭了。
说罢,谢青章与圣人他们打过招呼,去屋内给自家儿子拾掇一番,随后又抱着饺子回来。他轻声哄着,口中哼着不知名的小调,没过多久,饺子就吹着泡泡沉入梦乡。
从始至终,谢青章都无须其他人搭手,他做得又快又好,而昭宁长公主等人对此也是见怪不怪,一看就晓得谢青章平日在府中没少带孩子。
圣人哪里见过自家外甥这般温柔模样,啧啧称奇地观赏了全程,临走时还笑着感叹个没完。
那日,孟桑回来后,从昭宁长公主等人口中听到这桩趣事,晚间入睡前还忍不住逗弄谢青章。
孟桑瞅着正在给桃桃拍奶嗝的郎君,故意做出十分夸张的神色:“哎呀呀,知情的人,必定夸夫君一句体贴、爱妻怜子,不知情的人听了这事……”
“该不会要误解饺子和桃桃是夫君你怀胎十月生的吧?”
孟桑“哇”了一声:“熟练,真是太熟练了!”
俩人怀中分别抱着饺子和桃桃,孩子们听见这抑扬顿挫的语调,还以为阿娘在与他们玩闹,于是很是积极地扑腾起双手双脚。更准确地说,摇晃爪子的只有饺子,而桃桃则咧开粉嫩的小嘴唇,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
孟桑见了,立马趁热打铁,嘿嘿笑道:“瞧,饺子和桃桃也赞同这个观点。”
谢青章正不知说些什么,见了自家儿女的表现,哭笑不得地不停摇头:“你们呐……”
他的模样瞧上去忒委屈,孟桑听了,只管哈哈大笑,颇有占得上风、拿下一城的得意。可等到哄完孩子,将他们稳妥安置到床榻边上的特制婴儿床里,她便迎来对方反击,再也得意不起来了。
孟桑口中哼唧个不停,磨蹭着凑近,委屈道:“胀得疼,夫君帮帮我……”
谢青章轻声笑了,慢条斯理道:“方才笑得欢,现下想起我了?”
孟桑:“……”
她先是软下嗓音哄他几句,见对方纹丝不动地躺着,便被勾出几分火气,撇了下嘴,哼道:“不帮就不帮!”
谢青章一听,笑意更浓,展臂将人搂回来,到底还是尽心尽力地帮忙。
末了,他摇头叹气:“不敢不帮,毕竟夫人才是一家之主。”
孟桑眼下一身轻松,眼睛里含着笑,扯着对方衣领将人拉下来,飞快在谢青章的眼角落下一吻,狡黠地眨了眨眼。
“夫君真乖,给你些甜头做奖赏。”
谢青章的呼吸乱了一瞬,笑了:“这可不够。”
孟桑笑意一凝,忽然想起当下她已经生产完,过去数月能随便逗对方的时日已经一去不回。
她轻咳两声,试图补救:“饺子和桃桃还在呢!别教坏孩子呀!”
谢青章默了片刻,听着榻边传来断断续续的咿呀声,最后长叹一声,郁闷地躺了回去。
可见,儿女都是耶娘的债,这句话确实很有道理。
谢阿耶,惨呐!
孟桑怕吵醒了饺子和桃桃,于是默默憋笑,顺便躺回谢青章的怀里,安慰起郎君那颗受伤的心。
–
昭宁长公主盼了许多年,终于盼来孙子和孙女,尤其这还是她家浑小子和多年好友的独女生下的,理所当然地对饺子和桃桃更为看重。
她不仅每日来苍竹院逗弄孙子、孙女,还一力担下筹备百日宴的事,拉着裴卿卿一起出主意,势要将之操办得热热闹闹。
对此,谢青章和孟桑都乐见其成,十分爽快地把这桩事交了出去。
百日宴前夕,倒是有另一桩小事找上门。事情也不复杂,姜记食肆的朱氏寻到住在孟宅的阿兰,手里拿着一百多两银钱,求阿兰在其中通传一番,说是要给孟桑贺喜。
先前孟知味和裴卿卿找上姜家,拿回朱氏通过向叶怀信仆从透露孟桑身世而得到的银钱之后,两家人便彻底断了关系,再也没有来往。
而姜记食肆的店面不大,姜老头固执,除了付过银钱的粢饭团方子之外,也不愿拿出从孟桑那儿学到的食方来赚银钱,故而这一百多两银钱,几乎是他们一家子的积蓄。
缘何朱氏赶在这时候,突然带着大半家当来贺喜?
只怕贺喜是托词,有事相求才是真。
孟桑从阿兰口中听来此事之后,等到谢青章回来,又把听来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谢青章。
谢青章听了,神色没什么变化,只说此事他会去查。
又过一日,杜昉打听清楚事情经过,回到府中,将前后经过恭恭敬敬地回禀给谢青章二人——简而言之,有人看上姜家的铺子,以及他们手中粢饭团、肉松和酸豇豆的方子,强逼姜老头交出,此举不成,就仗势把姜老头和姜大郎坑进官衙,又把明年要下场参加科考的刘二郎套袋子绑走,然后向着朱氏和姜素施压。
朱氏向往日那些亲友求救,却只吃了闭门羹。她倒也想将方子交出来,但这方子从头到尾只有姜老头知道。最后,她走投无路,便心一横,带着余下所有家财来务本坊的孟宅。
听完,孟桑先是与谢青章对视一眼,随后看着在身边的挥舞手臂的饺子和正在酣睡的桃桃,叹了口气。
“当年,我一心想着报答恩情,未曾明白‘怀璧其罪’‘过犹不及’等道理。而朱氏此人,也太过贪财,后来更是将我的身世出卖给叶家仆从,此举着实鄙陋。”
“可实话实说,姜老头、姜大郎和素素,对我一直很友善。就说那个留在孟宅的软枕,便是素素瞒着我,一针一线缝制的。若是朱氏昧下银钱,姜老头被瞒着便罢,一旦知晓,必会私下尽数补贴回来。”
她又叹一声:“如今到底牵涉了人命,总不能眼睁睁看他们被贼人害死。”
“就当是给饺子和桃桃积德,着人去帮一把罢。”
语罢,孟桑似是又想到什么,眨了眨右眼:“不过,毕竟当年的恩情早已还完,对于朱氏,我也不想当什么感天动地的烂好人,所以……”
谢青章莞尔,戳了一下饺子肉嘟嘟的脸颊:“放心,我晓得怎么把握这个度。”
有谢青章这句话,孟桑这心里就安定了。
过不多久,谢青章拿着几十两银钱回来,说是已经将事情办妥,既保住了姜老头等人的性命,也依照大雍律例惩治了那些贼人。
孟桑并不缺这一笔银钱,她听完经过,便吩咐白九拿着这银钱,去扯几匹布料,给慈幼院的幼童们做秋衣。若是还有剩下的,就再为他们买些米粮或吃食。
谢青章对此也没有异议,笑着赞同。
自此,孟桑几乎再没有听过姜家的消息。几年后,她倒是从其他人口中,偶然间听到一次后续。说是朱氏经此一事,彻底改了贪财的性子,不仅时常去寺庙里供长生牌位、捐香火,连平日里的穿着都朴素许多,日日吃斋念佛。
这一出插曲过去,再过五六日就迎来了百日宴。
当日,全长安城中与长公主府交好的高官贵胄,无一不携着家眷来赴宴。即便是关系不够亲近的,也派人送来贺礼。
叶简夫妇一大早就带着叶柏过来,叶简身为娘家人,当仁不让地去前头帮忙待客,张氏便领着叶柏来后院。
身为阿舅,叶柏的责任心极强,一来后院就亦步亦趋地跟在饺子和桃桃身边。
每每有夫人想抱抱孩子,他就会眼巴巴地望过去,一本正经地提醒“轻些、慢些”、“饺子喜爱被摸额头,桃桃则不喜被直接触碰,不然会皱鼻子的”等等事项。
原本带著书生气、礼貌得体的小郎君,眨眼间露出这么一副紧张兮兮的模样,反倒让在场的各家夫人们掩口轻笑,越瞧越稀罕。
其中不乏心思活络的,当即挽起张氏的手,笑着问叶家小郎君可曾定亲。
如此一来,直接让叶柏闹了个大红脸。
不过害羞归害羞,叶小舅舅的满腔心思依旧放在了饺子和桃桃的身上。
坐在一旁的孟桑瞧了,忍俊不禁地摇头,继续与其他夫人说话。
至于饺子和桃桃,一百日过去,已经被养得白白胖胖,手脚就跟藕节似的,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这俩孩子也实在争气,哪怕见了许多生人,除了想吃饭和睡觉、三急,大多时候都未曾哭闹。
真要细究,饺子显然要比桃桃更活泼些。
哥哥颇有些人来疯,见了生人,多是笑嘻嘻地挥舞双臂,咿咿呀呀地说着大人听不懂的话。兴起之时,小手还会拽着对方的衣领或披帛,迫使人弯下身子,随后很是大方地将嘴巴凑上去,“啪嗒”一下,无偿赠送一个湿哒哒的香香。
妹妹嘛,就要文静许多。对着外人,她不怎么说话,也不怎么笑,大多时候都是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圆眼,默默地盯着人瞧。倘若觉得喜欢对方,桃桃就会轻轻地“唔”一声,然后翘起嘴角。
张氏膝下只有叶柏,自然对桃桃这样漂亮可爱的小女郎更稀罕一些。即便已经见了许多回,她的视线依旧挪不开。
她看着桃桃,羡慕道:“多乖巧的小女郎呀,不闹腾……”
孟桑听了,心虚地摸摸鼻子——实不相瞒,她总觉得自家女儿不是文静,而是单纯的懒。
桃桃做任何事都不愿意多费力气,懒得说话,懒得挥手,懒得时时刻刻回应其他人。即便是拿小玩具在她头顶晃荡,她最多也只是跟着看两眼,基本不会试图伸爪子去抓。
这种懒,还表露在她对外传达需求一事上。
饿了,她就像征性地呀呀两句;拉臭臭了,她就皱着鼻子哭嚎几声……一旦大人满足了她的需求,桃桃立马会止住咿呀声或假哭,一点儿也不愿意多发一个音。
哪怕是喝奶一事上,她也没有饺子积极。饺子饭量大,起初时常会吃撑,而桃桃从始至终都讲究一个少吃多餐的原则,一旦不觉得太饿了,就立马停下,不会再费一丝一毫力气去多吸一口。如此看来,不是一只小懒虫或一条小咸鱼,还能是什么!
孟桑真真是好气又好笑,面对张氏等人的夸奖,为了维护小咸鱼桃桃的面子,只能是心虚地笑笑,没有多言。
热热闹闹的一日过去,晚间回屋后,孟桑与谢青章一边哄孩子,一边去看谢君回派人送回来的礼单。
桃桃是乖的,吃饱之后,哄了哄就睡着了。而饺子的兴奋劲仿佛还未过去,哼哼唧唧地,就是不肯睡。
孟桑没法子,只好抱着臭小子在屋子里不断转圈。
转了没两圈,她在余光里扫见谢青章的动作顿住,随口问:“怎么了?”
谢青章举起手中礼单晃了晃:“叶相单独送了礼。”
孟桑一听,不免也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