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子监内不好好读书,光想着吃喝玩乐。你可知承包之制弊端几何?可知自古以来商贾最为轻贱?”

“什么都不晓得,就在这儿胡言乱语,简直不知所谓!”

田尚书甩手,怒气冲冲地进府。

这些训斥劈头盖脸砸下来,田肃听了不免有些发懵。哪怕回过神来,也完全想不通为何田尚书如此震怒。

承包制,说白了不就是花钱买更美味的吃食嘛!左右他平日也要跑老远去东市,而日后不必跑远,留在监中买到的还是孟厨娘做的吃食,难道不是一举两得?

田肃很是执着,立马追上田尚书,喋喋不休道:“哎呀,阿翁我确实觉着这不是什么坏事呀!”

“不就是将食肆酒楼搬进国子监嘛!反正平日也要出去,眼下若用了承包制,不仅省时省力,吃到的还是全长安最可口的吃食,岂非一桩乐事?”

“阿翁——阿翁——”

就这样,一老一少快步往田尚书的院子而去,一个逃一个追。

临到院子门口,被吵到脑袋疼的田尚书终于忍不住了,怒喝一声:“二郎闭嘴!回你的院子读书去!”

没等田肃说话,院子内就传来另一声气势更足的呵斥。

“田老头,你是不是在训我的乖孙儿!”

“二郎他都在国子监读了九日书了,难得歇一日,你还逼他作甚?他能是个读书的料子嘛!”

“二郎进来!”

院外的一老一少同时打了个哆嗦,老者面色讷讷,少年郎君面露喜色。

田肃眉开眼笑地溜进去,直奔他家祖母的怀抱:“阿婆——”

田太夫人年过六十,半头银丝,笑眯眯地将田肃拢在怀里,顺势就摸摸孙子的身上:“让阿婆瞧瞧,瘦了!还有你这身上衣裳,有些薄啊……等等,这是什么?”

田肃身子一僵,旋即脑海中灵光一闪。

哎呀,他方才想岔了,就不该自己去劝祖父。

只要能攻克下祖母,还怕什么祖父?

田肃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锅巴和辣条,宝贝似的一一打开:“阿婆瞧,这是我们国子监食堂一位孟庖厨做的吃食,一个是辣口有嚼劲,一个咸香酥脆,您可要尝尝?”

这两种吃食放在一处,先窜进人鼻子里的必然是辣条的辣味。

田肃估摸着他家祖母年岁大了,近年来偏爱这种重口的吃食,见到辣条后定然会心生欢喜。

实际上,田太夫人确实眼睛都黏在了辣条上,却没着急吃,而是迟疑地问:“你口中的孟庖厨可是一位孟姓小娘子?”

田肃一愣,旋即用力点头:“确是一位姓孟的厨娘。”

他笑道:“您不晓得,这位孟厨娘手艺可好了,什么红烧肉、辣子鸡、油泼面、香辣红螯虾……个个都做得忒香,保管您会喜欢!”

田肃觑着太夫人的神色,眼睛滴溜溜一转,故意叹气:“唉,要是承包制能推行下去,这些都能带回来给您吃,只可惜阿翁和叶相他们竭力驳斥,孙儿想孝敬您都没法子。”

“不,祖母晓得!”田太夫人定定说了一句。

田肃一愣,呆呆地“啊”了一声。

而田太夫人的眼神陡然锐利,径直投向慢吞吞走进屋内的田尚书,斩钉截铁道:“田老头,我要日日吃到孟厨娘做的吃食,你看着办吧!”

闻言,田尚书下意识要发怒,又硬生生按捺下来,气势极弱:“你掺和这事作甚,若是喜爱这厨娘的手艺,将人请到府上……”

田肃在一旁闲闲道:“阿翁,据传言,这厨娘与昭宁长公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您如何请的来?”

田尚书一哽。

同时,田太夫人中气十足地冷哼道:“掺和?我就要掺和!”

“我算是晓得为何昭宁长公主不往咱们府上送竹筒饭,却往秦府送了。定是因为你驳了那什么承包制,而秦侍郎恰恰相反。”

“田老头,别以为我身处后院,就看不清你们朝堂上的事儿。不就是花钱买吃食吗?咱家又不是缺了这点银钱,在国子监外买和在国子监内买,这二者有何区别?”

“再者,这承包制推行下来,让二郎能多吃些可口佳肴,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别的朝堂事我不欲多舌,但这承包制我翻来覆去也瞧不出什么坏处。既如此,那董三娘能吃到的佳肴,我罗九娘一道也不能少!绝不能让她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田尚书又一哽。

他家夫人与兵部秦侍郎的夫人在闺中就不对付,无论什么事都得掐一把,非得争出个高低。小到穿衣首饰,大到嫁人择婿,谁都不让着谁,六十多年了还是没完没了。

如今昭宁长公主只往秦侍郎府上送吃食,那是拿准他家夫人的痛脚,故意为之!

此计忒毒辣!

没等田尚书想出个应对之法,对面的田太夫人已经气势汹汹地指挥婢子们去收拾东西。

“好你个田煦然,如今是正三品高官了,威风起来了,就想着在家中耀武扬威了是吗?”

田太夫人愤怒地指着田尚书鼻子:“如今你要驳斥承包制,那就是让我只能被董三娘暗讽,日日低她一头!这日子过不下去了,二郎,跟着祖母回罗家去!”

田肃仔细搀扶着太夫人,觑了一眼田尚书着急上火的神色,暗搓搓拱火:“阿婆您不晓得,秦家郎君老早就吃上孟厨娘做的吃食了,孙子瞧着眼热……”

“台元你住口!”田尚书头疼极了,只觉得这个孙子忒烦人。

下一瞬就被田太夫人凶回来:“糟老头子,你骂二郎作甚!”

田尚书闭上眼,一边直面他家夫人的怒喝,一边还得哄着、拦着不让她回娘家,此外还得抽出空来应付唯恐天下不乱的糟心孙子。

当下的吏部尚书,欲哭无泪。

田府中的闹腾,同样也出现在了各家官员的府中。这都是因着昭宁长公主拿捏住各府主母的性子,逐个攻破。

像是许平家中的情形,就非常“温和”了。

升平坊许主簿家中,许平正陪着许太夫人和许母,三人围坐着说话。

许太夫人手中握着锅巴,津津有味地吃着,十分餍足。而许母瞧着性子恬淡,实则对辣条爱不释手,小口小口地咬着,轻声呼着气。

许平嘴角含笑,温润道:“若是承包制能推行,日后子津多省些银钱,给阿婆和阿娘买吃食。”

“孟厨娘手艺好,既做得了阿娘喜爱的辣口吃食,也能做阿婆喜爱的甜口点心。像是中秋那会儿,我从国子监带回来的月饼,就出自孟厨娘的手。”

许太夫人眉眼慈祥:“你这孩子,手里头有银钱就自个儿留着,莫要只想着给我和你阿娘带吃食。”

许母听了,眼中露出些许迟疑。她抿了抿唇上的红油,蹙眉问:“我这几日偶然会听到郎君在自言自语,话里话外说得都是这个承包制,似乎很不赞成呢……”

闻言,许平半垂眼帘,“黯然”道:“其实会有承包制,都是因为月料钱收不上来的缘故。沈祭酒就想出这个主意,想着赚些银钱来补贴食堂,让同我一般家境普通的监生亦能吃好。”

“只是如今看来……是了,或许很有可能推行不下去。是子津不好,没法带吃食回来孝敬你们。”

瞧着少年郎君整个人都低沉下去,许太夫人与许母对视,默不作声地用细微表情来交流。

片刻后,听着渐近的脚步声,二人于无声中达成了某种共识,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

屋外,许主簿忧心忡忡地往此处而来,心中惦记的都是“承包与捉钱孰优孰劣”。

他刚步入屋内,就闻到一股辣中泛甜的香味,视线旋即定在了许太夫人和许母手中的油纸包上。

许主簿讶然:“这是……”

许太夫人露出个笑来,口吻很是自然:“是阿平带回来的吃食,说是国子监食堂里的吃食。阿娘和淑娘尝着很是对胃口,便多用了一些。”

而许母面上笑颜淡淡,眼中流露出欣喜:“自打我生下阿平后伤了身子,喝了多年的苦药,一直对那些吃食提不起个兴致。今日尝了阿平带回来的吃食,我觉着很是喜爱,让郎君见笑了。”

紧接着,许太夫人叹气:“不过我听阿平说,这吃食还是他赢了蹴鞠赛才得来的,想来平日是不对外卖的。唉,淑娘好不容易有了胃口,可惜轻易用不着啊……”

随着二人一唱一和,许主簿再也顾不得什么承包制,一颗心渐渐沉下去。他挣扎着,似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被许平打断。

许平面上带了些忧愁:“阿耶,近日国子监中也兴起了有关‘承包制与捉钱制孰优孰劣’的争辩。子津曾听一位算学同窗说……”

“他家邻居原本是一家五口,日子过得和和美美。哪知后来那户人家的郎君被捉钱人盯上,被迫借了五万钱走,自此月月都得还上两千文。没几月,那郎君便拿不出银钱,至此之后,妻女离散、家破人亡、宗族受牵连。”

“这还不是个例。”

许平似乎没有看见许主簿僵住的面色,直言道:“儿子听后,忽然觉得平日里用的吃食,仿佛都是这些贫户良民的血肉,每一粒米的背后都藏着无数人家的惨剧。”

说到这儿,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语气很是无辜。

“阿耶,您觉着这是不是儿子想多了?”

如此直白的一问,问得这位为官清廉、忧心民生的御史台官员面色发白。

半晌,许主簿稳住发颤的双唇,嗓音有些哑:“不,子津,你比阿耶看得更清楚。”

“你再……再将那位算学监生的话说细致一些。”

许太夫人、许母视线交汇一瞬又分开,只静静听着父子二人交谈。

在劝说部分官员放弃驳斥承包制一事上,有如田肃府上闹得不可开交的,也有如许宅内那般“平静”解决的。

可怀远坊薛宅,内里的情形与无数官员家中都不一样。

薛父与薛恒大喇喇地坐在内堂之中,前者烹茶,后者拆着油纸包。

自打上回薛母拿错月饼,薛恒从薛父这儿尝到一小块后,父子俩的关系就没以往那般僵硬。而等薛母离了长安,留薛父与薛恒二人在家中后,父子俩的感情就越发好起来了。

待到茶煮好,薛父给自家儿子舀了一盏,又给自己茶盏中添上一勺,随后美滋滋地捏起儿子孝敬的锅巴和辣条。

父子二人的动作极为统一。

吃一块锅巴,“咔嚓咔嚓”地咬一咬,喝一口茶润一润。

再捏起一根辣条,一边发出“嘶哈”声,一边飞快咀嚼,最后再以茶解辣。

薛父和薛恒同时发出一声无意义地感叹:“嗯——”

薛恒眉眼舒展,笑嘻嘻道:“我就晓得您不会是那等反对承包制的!”

薛父面上还算矜持,坦然道:“你们那食堂也并非完全改成承包,沈祭酒也给家境寻常的监生留了余地,有何好反对的?”

“再者,花银钱买吃食,也算天经地义。”

薛恒夸张地鼓掌:“阿耶英明神武!”

“日后我定多买一些吃食,回来孝敬阿耶!”

薛父睨了他一眼:“你啊,还是好好读书,争取考个功名回来,瞧瞧人家许子津,瞧瞧大郎和二郎……”

薛恒苦着脸:“阿耶,您现下说这话就扫兴了。”

他鼓起勇气,哼道:“您可别忘了,日后推行了承包制,还得是儿子在监内买了送到门口,否则您可吃不着孟厨娘做的吃食!”

薛父一噎,清了清嗓子:“来,喝茶,吃小食!”

随后又觑了一眼周围婢子,小声道:“我给你些银钱,用来买吃食,这事儿莫要让你阿娘知道,可知?”

薛恒嘿嘿一笑,挑眉:“我要三成好处。”

薛父感到一阵肉疼,纠结着点头。

“所以,我觉着明日朝会必定很有趣。”

昭宁长公主一边夹着砂锅里的虾,一边洋洋得意地给明日朝会做了预判。

孟桑一听,笑了:“不瞒姨母,我也这么认为。”

两人哈哈一笑,继续吃肉蟹煲。

而陪坐一旁的谢青章眉眼带着笑,继续啃螃蟹。

蟹黄蟹身裹着一层面糊,口感很是奇妙。稍加吸吮,可以将缓缓往下流淌的酱汁悉数抿入口中,酱香中泛着一丝丝的辣,蟹黄鲜香之中带着一丢丢面香。

唇舌与牙齿并用,可以一寸寸地将蟹肉吸出,感受它所带来的细嫩口感。

待到一整个蟹身的肉都吃完,即可继续对付蟹脚。一根一根啃过去,咬去头尾,微微用力一吮就能把藏在硬壳之下的蟹脚肉吸出。

与谢青章不同,孟桑吃了几块螃蟹,就专心对付起里头的鸡爪。

那鸡爪被炖到软烂,但并未损失胶质。吃着口感软糯,唇舌会略有些黏唧唧的,但依旧让人停不下来。

至于其他的配菜,亦很美味。虾肉鲜嫩又紧实,蘸着汤汁更为可口;土豆软烂到要化开,在口中无须多加咀嚼,仿佛就化成了一滩;豆腐选用的是老豆腐,吸了一些汤汁,伴着豆制品独有的香味,让人欲罢不能;而年糕滑溜溜的,有些夹不起来,吃着糯极了……

忽然,昭宁长公主开口:“只恨不能当场瞧见叶相孤立无援的模样。”

“章儿,你明日也要参加朝会,记得偷偷瞧个清楚,回来再说与阿娘听!”

谢青章拿她这性子束手无策,只摇头,专心用吃食。

而孟桑将两人的互动悉数看在眼里,只在一旁憋笑。

翌日,含元殿内,文武百官依次而列,秩序井然。

叶怀信身着紫色官服,挺直腰板站在前方,目不斜视地盯着手上笏板,神色肃然。

圣人沉稳地坐在龙椅上,望着一位位官员出列议论、争辩,时不时开口为各项事宜定论。

待到几项重要事项商议完,剩下的便只有“是否要在国子监废捉钱而行承包”一事。

叶怀信漠然立在原处,等着同僚依着昨日商谈好的顺序,一一出来驳斥承包之制。

然而,殿内沉寂许久,均无人开口。

吏部尚书田齐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垂下眼帘装佛像。

御史台一众官员,亦无人出列进谏或者参沈道一本。

没了这些人站出来,其余一些小官挣扎许久,终是不敢当出头鸟。

唯有叶相座下一些学生,纠结之后站了出来,但都没说到关窍处。

这时,终于有一些官员顶着压力出列。他们各有各的话术,大意都为“承包制应当只在国子监实行,是为特例,而非所有官衙”。

总而言之,无一人反对“国子监内实行承包制”一事。

叶怀信:“……”

他不理解。

第55章 黑芝麻汤圆

下值时分,叶简与同僚们并肩从刑部公廨走出,往宫门口走去,口中还在聊着刑部一些公事。

待出了宫门,官员们各自去寻自家仆役随从。叶简与下属告别后,抬脚往老地方走。

槐树下,仆从牵着两匹马,瞄见叶简后立马迎上来。

叶简接过缰绳,淡淡问道:“相公可出来了?”

“早早就出了宫门,依旧是回的安乐坊,”仆从恭声回禀,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只是……只是瞧上去面色不大好,似是在隐隐发怒。”

“嗯,”叶简神色不变,翻身上马,“先去安乐坊。”

仆从连忙上马跟在后头,随着叶简一路从朱雀大街去往安乐坊的叶宅。

临到了府门前,阍人早早听见动静,从阍室钻出来相迎。

问清叶怀信所在后,叶简负手往内院走。中途行至凋谢大半的桂花树下时,他忽而停在那儿,怔怔看了一会儿枯叶与树枝,随后才悄无声息地缓步走到正屋外。

叶简半弯下腰,朝着半开的屋门行礼:“父亲大人。”

半晌,从屋内传来叶怀信冷硬的嗓音:“进来。”

闻言,叶简稳步走入屋内,却停在了六扇屏风之外,微微垂头盯着屏风底部的图案。

起初两人谁也没开口,一人挺直腰板站着,另一人瞧着墙面上的字画。屋内寂静无声,似有两股无形的暗流在互相较劲。

良久,叶怀信睨了一眼屏风处,语调没有变化:“今日朝会,为何不出列?”

叶简态度恭谨,态度坚决:“儿子亦认为捉钱应被承包制所取缔。”

叶怀信冷哼一声,斥道:“愚蠢!”

而叶简抿唇,抬起头来,沉声道:“儿子见识浅薄,阅历不及您,却也晓得个中厉害。”

“于朝中上下大部分官员而言,承包之制所带来的弊端,无非是需要每日他们花费少许银钱,在公廨食堂买朝食、暮食来用。他们去食肆酒楼,至少花费数十两银子。而在公廨食堂买吃食,如若有国库每年补贴,每位官员所耗银钱几乎不会超过一百文,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哪怕是国子监,也是一半免费供应吃食,另一半实行承包之制,涵盖所有监生所需。”

“可对百姓而言呢?一两银子足以支撑贫户全家一月的吃喝用度,大多数人家每月入账不过六七百文。若是他们被卷入捉钱中来,如何每月拿得出两千文?”

叶怀信冷声道:“捉钱本就自愿,借钱之时便该想清楚后果。”

话音未落,叶简绷着脸反问:“当真是自愿吗?”

他目光锐利,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

“您认为,当真所有贫民都是自愿的吗?”

此问一出,叶怀信没有立即答复。

叶简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半是嘲讽半是悲戚的笑来,叹道:“您并非分辨不清捉钱之恶、承包之善。”

“您今日所顾虑的,究竟是民生,是士大夫文人与商贾之间壁垒分明的阶级之差,还是捉钱令史身后盘根错节、剪不断的利益网?”

叶简顿了一下,平静地提起往事:“天正一十八年,您为了百姓,毅然决然舍了家中妻女及未出生的孩子,于回长安的途中转道去了受灾之地。缘何今时今日,眼里就瞧不见天下百姓之疾苦?”

他的目光陡然锐利,语气也变得尖锐。

“还是说,当年您的种种举动,也非念着百姓,实则只是为了博得一条青云路?”

这最后一问如同最锐利的剑,劈开了缠在陈年旧伤口之上的重重纱布,又狠狠沿着蜿蜒丑陋的疤痕,挖出其中腐烂血肉。

“你放肆!”

叶怀信惊怒,猛地转过身来,大声呵斥。

他的眼中激起惊涛骇浪,视线死死钉在屏风之上,仿佛要穿透薄薄一层的屏风,将这位一直不算出格的继子看个清楚明白。

顶着重重压来的威严,叶简垂下眼帘,身姿却如松柏一般挺拔。

他神色如常,语气淡淡:“儿子言语有失,自去领罚。”

说罢,叶简一丝不苟地叉手行了大礼,默不作声地走出正屋,于阶下站定,随后直直跪在青砖地面上,腰背没有一丝弯曲。

正屋内外都陷入了沉默,周遭的仆役低眉敛目,不敢大声喘气。

许久,屋内传来叶怀信喜怒不辨的声音。

“滚回永兴坊跪着。”

叶简面上没有任何表情,听了这话也只是默默起身,再次朝着正前方行礼,应了一声“喏”,最终静静离去。

这一回,他走过桂花树下时,看着枝头欲掉不掉的枯叶,唇边忽而勾出一丝笑意。

之后也不知过了多久,直等到日头偏移,夕阳的余晖落下,正屋内才传来了动静。

叶怀信走至窗边不远处,望着窗外,眸中神色晦暗不明。他穿着昭显身份的紫色官袍,一半身子浸在夕阳中,另一半身子没入阴影,像是一根半截没入黄土、快要腐烂的老树根。

没过两三日,便到立冬。

本朝二十四节气都会给官员放假,国子监里的监生亦如是。

只不过这些年轻郎君,最近馋孟桑做的吃食馋得紧。他们从前日就开始念叨,说立冬的暮食定要回食堂用,拜托孟桑千万做足分量。

为了让这些郎君们吃饱,食堂众人正在热热闹闹地做着吃食。

文厨子白案手艺渐长,正带着手下帮工准备饺子皮;陈厨子、纪厨子等人在做着不同馅料……等到一切准备妥当,一群人围着孟桑,准备一块包饺子。

其实饺子这个称呼在本朝还没怎么出现,虽然宫里头隐隐传出来过饺子的叫法,但在民间依旧习惯性地将之称为偃月形馄饨。

擀好的饺子皮,中间稍厚,边缘较之略薄,一张张地叠在一处,摆在了孟桑左手边。而不同的饺子馅都被装在宽盆之中,依次排在她的右手边,什么白菜豚肉、玉米豚肉、韭菜鸡蛋、素白菜……各式各样的内馅都备下了一些。

倘若真要说有什么遗憾,那就是孟桑前不久才将芥菜腌下去,现下还未腌制够工夫,没法拿出来做酸菜豚肉馅的饺子。

这么一想,着实是又可惜,又馋酸菜的滋味。

包饺子其实没什么说法,花样虽多,比如元宝、铃铛、柳叶、葵花等等包法,但到底还是最简单的那种包法最为方便。

如文厨子那般早就会做饺子的,孟桑就直接撒手不管,只盯着其余初学的人。她领着他们包了几遍,提点了一些错处。之后见大部分人都能包得像模像样,她便安心撇下这处,转而去做汤圆。

都说立冬日,北方吃饺子,南方吃汤圆。而孟桑从没这么讲究,向来是来者不拒。

吃嘛,从来都是吃一个满足,咱们两者都要!

汤圆她没打算做很多口味,只提早做了黑芝麻馅料,吃的就是个经典风味。

阿兰应了孟桑的嘱咐,单独去一旁准备做汤圆用的江米团。

眼下,她将醒过两刻工夫的江米团推过来,沉稳的眼神中漾出些许忐忑:“师父,您瞧瞧这做得还成吗?”

孟桑接过宽盆,按了一下江米团,又轻轻扯了扯,抬眸望着阿兰,笑着夸道:“做得很好。”

顿时,阿兰眼中浮现出隐隐的激动,浑身都洋溢着一种被认可的欣喜。

包汤圆其实和做月饼有些像,江米团被分成一个个的小剂子,压一压,旋转着将它捏出一个碗状。接着,往其中放入圆溜溜的芝麻馅团子,收口、搓圆,就算做完一颗汤圆。

这种活计,阿兰与柱子做得挺熟练,也不大需要孟桑操心。

她瞅了瞅周围,包汤圆有阿兰、柱子与三个帮工,而陈厨子三人与魏询、其余帮工正在热火朝天包着饺子。

食堂中央的灶台内,两位烧火杂役看顾着火。而灶上四口大锅都煮着热水,于“咕嘟”声中,有白色热气扑腾向上空。

孟桑莫名有种无事一身轻的感觉,莞尔一笑,最终选择留下包汤圆。

众人各自干着活,口中倒还不停闲聊。

“听说叶相终于松口,不再驳斥承包制了?”

“不晓得,听说叶相公提起承包制时仍然面色不佳,但到底没再多说什么,由着其他相公与沈祭酒商议起章程。”

“嗐,咱们哪里管得着这些,”有人嗤笑,姿态很是轻松,“左右沈祭酒说了,哪怕日后有了承包制,食堂也还是要开下去的。咱们既不会被扫地出门,每日要应付的监生也变少许多,多好一事儿!”

徐叔怡然自得地坐在边上,手里捧着热茶水,笑眯眯道:“哎呀,可盼着承包快些定下!那我就不必日日掰着指头算月料钱,生怕撑不到月末啦。”

包着汤圆的孟桑听见这些对话,不由翘起唇角。

徐叔和徐监丞这些日子可不好过,手里头就这么些个银钱,恨不得将一枚钱掰开使。

孟桑经得魏询同意,将暮食的大荤改成小荤,又在提早与监生们说了立冬日吃饺子,多少也算给徐叔他们分担了一些压力。

这时有杂役做出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咱们近日还是当心点吧,那些捉钱人得知朝廷要取缔捉钱后,一个个平日在外都黑着脸,还经常聚在一处。”

他压低了声音,半掩着口:“不瞒你们说,我家附近一户人家的郎君就是干捉钱的。昨日我回去晚了些,正听见他在家中骂个不停,怨气极重呢!”

其余人不以为然,摇头道:“咱们也只是听上头人吩咐的杂役,便是要换成承包,又干我们何事?”

有人应道:“可不是嘛!就算是孟师傅,那说到底也只是被谢司业请去掌勺,取缔捉钱与她有何干系呢?便是换成许师傅、刘师傅,不也是一样领工钱干活嘛!”

“他们那些干捉钱的,有几个是好人?真要有什么不满,冲着上头当官的去就是,赖不到咱们头上。”

众人听了,个个都在点头,对此十分赞同。

曾听过孟桑提起承包制的魏询、徐叔、柱子与阿兰,心中都有大致猜测。眼下,他们要么闭口不谈,要么跟在后头附和,不约而同地将孟桑与此事的关联吞下肚子。

而孟桑神色如常,只专心干活。

若不是沈道与谢青章思虑周全,从一开始就将她在其中的作用抹去大半,只怕今时今日定会有麻烦找上门,而她也没法安下心来筹备承包的事。

想到这儿,孟桑往右侧阿兰那儿走了一步,轻声问她:“阿兰,你与食堂签的五年公契,是到这个月底为止?”

阿兰愣了愣,也用只有她们二人才能听清的声音回道:“嗯,是到这月二十五日。”

孟桑听见准确答复,又问:“那你之后是想和监内再签一份公契?”

阿兰犹豫了一下,抿唇道:“应当是吧……”

孟桑笑了,挑眉:“之后食堂里头呢,朝食有文高,暮食有陈达、纪山,小食大抵是交给柱子,几乎也够应付三百多名监生。”

“而我这儿不一样,正缺人手呢。好阿兰,你要不要来帮我?工钱定然不会亏待了你去!”

既然下定决心承包,孟桑便得筹备自个儿的人手。昭宁长公主为这事儿寻来的庖厨、仆役,能力是有的,但短短几日工夫尚且跟不上孟桑。

故而孟桑琢磨了一下,就想着将阿兰彻底挖来自个儿身边。左右都是签公契,是与国子监食堂签,还是与她签,其实也没什么分别。更别提,孟桑给的工钱更为丰厚。

闻言,阿兰怔住。那一双清凌凌的眸子里,先闪过讶异与欢喜,紧随其后浮现的是浓浓的犹豫,相互交织,足以见阿兰心中之纠结。

良久,直至手中都包完了三只汤圆,阿兰才咬着下唇道:“师父,容我再想想。”

孟桑蹙眉,有些讶然。

毕竟朝夕相处了两个多月,孟桑对阿兰这个大徒弟的性子、想法都算是了解的。适才她既然能问出口,就是对“阿兰会应下”一事有九成把握。

不曾想,阿兰对此的答复,竟然应了余下那一成。

孟桑有些不解,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食堂外传来动静。

是监生们陆续回来了。

孟桑按捺下心中的不解,仓促回了阿兰一句“无妨,你想好后可尽管来找我”,随后就催促在场的人将包好的饺子、汤圆送到灶台旁的高脚桌案上,准备下锅煮。

准备好一切,孟桑转身望向食堂大门处,有些惊讶地挑了下眉毛。

无他,今日晚间头一个来到食堂的,竟然是那位向来对食堂吃食嗤之以鼻的国子学监生田肃,而非叶柏或薛恒。

想到这儿,孟桑自个儿在心里头补了一句。

嗯,这话不太对。

自打大前天在蹴鞠场,田监生吃辣条吃哭了之后,翌日就开始跟其余监生一并来食堂用吃食。

哪怕先前发生了令人不喜的事儿,但对方是监生,来食堂用吃食也是理所应当。因此,孟桑不曾多说什么,权当瞧不见这个人。

只是这位田监生的举止着实有些怪异,来用吃食就用吧,同时还总暗戳戳地往她所在的地方瞧,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扭捏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