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桑瞥见阿兰没了下一步动作,快声道:“愣着作甚?去看着公厅炉,文二怕是一个人忙不过来。”

一语叫醒,阿兰连忙又往后厨去。

今日流程是定好的,监生们先从旁边灶台上领了清粥与空盘子,顺而端着木托盘来到旁边的高脚桌案处,依次领孟桑这儿的肉夹馍。

孟桑手上动作不停,做好一块,就放到最前头监生的空盘里。同时,她余光扫了一眼抱着肉夹馍、吃得正香的叶柏,不由唇角弯起。

有监生问:“孟师傅,你这手边备了油纸,莫非肉夹馍还可以带走再吃?”

孟桑扫了一眼对方腰间木牌,笑道:“对,就是为了便于你们带走吃,邓监生可是要装走?”

邓监生摇头:“不不不,只是好奇罢了。既然来了食堂,肯定是配着清粥更可口些。况且门口又备了清水与木瓢,用完吃食还能净手,比带走再用便利多了。”

孟桑微笑点头,心中不免升腾出一个困惑。

许监生他们来得早,完全可以舒舒服服吃完再走,缘何今日一个个都想带走用朝食?

莫非是课业太紧凑、博士太严厉,所以他们赶着去讲堂温习?

算了,不想了,还是赶紧忙完朝食,等着红螯虾运过来罢!

讲堂所在小院外,许平、薛恒等监生,人手一个油纸包。

凉风拂面,薛恒按捺不住地开口:“子津,你这法子当真管用?”

“自然,”许平神色淡淡,完全一副胜券在握的气势,“田台元不是瞧不起吗?那咱们就当面吃给他看。那么多国子学、太学的同窗,都对孟师傅做的吃食赞不绝口、意犹未尽,我就不信他田台元当真不馋。”

周遭其余监生听了,不住点头,出声附和。

忽然,有人眼尖瞧见了田肃等人的身影,忙不迭压低声音,急声提醒:“哎!他们来了!”

“赶紧的,咱们开吃!”

顿时,这一群监生齐刷刷打开手中油纸包,动作一致地开啃。

白吉馍里头添了豚油,揉得也足够劲道。经过烤制之后,一面有着一圈圈褐色纹路,正中央的烤痕形似菊花,很是好看。

馍里夹着满满的碎肉,少许肉汁不仅浸润着碎肉,甚至已经渐渐渗入白吉馍内里。

咬上一口,馍的外层是略干的,旋即在咀嚼之中,与携着肉汁的碎肉相互融合,渐渐变软。内里的豚肉炖得火候正好,汤汁浓郁,吃着丰腴又软烂。

在此刻,馍的淡淡面香,因着豚肉浓香相衬而越发明显,两者相得益彰,不腻不干。

其实田肃远远就瞧见了此处一众监生在捧着手中吃食,一个个吃得极为投入、无比尽兴,合上嘴咀嚼之时,还忍不住“嗯”个没完,仿佛以为周遭人瞧不出这吃食很香似的。

田肃回想了一番须臾前用的羊汤馎饦,香味浓郁,硬着头皮往前走。他面上坦然自若,心中怒骂不休。

好你个许子津,别以为他不晓得,这种损招只有你这只狐狸才想的出来!

此时,许平等监生开始边吃边说话。

“嗯——这豚肉也忒香了,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天下少有的美味啊!”

“哎呀,你们快尝尝这馍,面香动人,浸透肉汁后,每咬一口都是绝妙享受!”

“唉,我也不想吃这么多,但谁让咱们食堂的孟厨娘太会做吃食了,忍不住啊……”

他们你一眼我一语,聊得极为火热,仿佛根本没瞧见快要来到跟前的田肃等人。

而田肃鼻尖竟是浓郁香味,馋得心颤。其身后的跟班们,更是悄悄在咽着津液。

与这饼子相比,方才碗面飘了一层油的羊汤馎饦香过了头,反而显得后劲油腻啊……

许平瞅准时机,故作讶异地看向来人,歉声道:“这不是田兄吗?不知田兄今日用了什么朝食?”

“唉,我们只想着早些过来,用完朝食就能去温书,也好应对博士们所问。是不是给田兄你造成困扰了?真是对不住啊,我们也不是有心的……”

田肃面无表情地看着许平一点也不真情实意的愧疚之色,内心已经在破口大骂。

田兄?什么田兄!

你许子津就是有心为之,就是故意的!

奸诈狡猾,口蜜腹剑,居心险恶……无耻之徒!

田肃强装淡定,哼道:“堂堂国子监监生,竟然在讲堂外啃饼,有失仪态!真是羞于与你等为伍!”

不,他也好想啃饼!哪怕在讲堂外也无妨啊!

“至于朝食?也没什么太金贵的,不过是一碗二十文钱的羊汤馎饦吧,那里头羊肉多得跟不要银钱似的,肉香浓郁、汤底醇厚。只不过素日吃得太多,着实没什么兴致。”

老天爷,那羊汤肥肉腻、瘦肉柴,难吃极了!

田肃不可一世地翻了个白眼,心在滴血,竭力稳住声线,招呼身后几人往讲堂内走。同时,他还得咬着牙,“云淡风轻”地大声道:“东市那家新开的食肆很是不错,前些日子咱们就尝过一回,昨日也是在他们家用的暮食,不若今日再去一趟好了。”

跟在他身后的监生们,面面相觑,仗着田肃不曾回头,脸上露出苦涩,口中还要附和:“台元兄所言极是,我也觉着那食肆不错!”

“昨日吃的鱼脍很是鲜嫩啊……”

等他们走远,许平等人互视一眼,唇角止不住地上扬。

别以为他们瞧不出来,这田台元腮帮子都咬紧了,说话口吻比之先前也不够自然,一看就是说得违心话。

田台元啊田台元,你也有今天!

薛恒兴致勃勃,提议道:“要不咱们今日也去那家食肆?我先前在食堂见过,有监生着急回去温书,于是自备食盒,装了暮食回斋舍,咱们也能这么干啊!”

有监生迟疑:“咱们拢一拢,点上一桌最朴素的席面自然不在话下。可要是我们外带吃食进去,不会被那店家赶出来吗?”

薛恒一挥手,很是豪气:“不用诸位同窗出银钱,今日我请你们吃宴席。笑话,又不只有他田台元兜里有钱,我薛安远这钱袋可不比他轻。”

“诸位不必心中有何负担,你们若是觉得不自在,那届时就多卖力刺激一番这田台元,便当做份子!”

“至于店家让不让?”薛恒嘴角高高咧起,无比自信。

“尽管放心,这世间大多难事,我还没见过用银钱解决不了的。”

食堂内,孟桑正带着五名徒弟和其余帮工杂役们处理红螯虾。

实不相瞒,这回送来的红螯虾数目,着实超出了孟桑的预期。

足足十二个大推车!

这些红螯虾都能堆成个小山!

其实那位皇太后前辈没有轻易拿出红螯虾让各地养殖,是非常合理的。

这种克氏原螯虾的繁殖能力太强,破坏力亦不容小觑。倘若传到民间,让百姓们放到农田里养,不但会毁坏农作物,还会破坏沟渠,酿成大祸。

想来是考虑到这层,前辈才择了名下庄子来专门养殖,既能一饱口福,又不扰乱百姓耕种。

送红螯虾来的人,是皇太后名下庄子上的管事之一。

此人言辞间带了些傲气,但做事很细致。虽说按着常理,往年都提点过要如何处理,但他还是细致说了一遍,甚至留下一张写了怎么烹制麻辣风味红螯虾的粗略食方子。

虽说孟桑上辈子没少自己做,但由于眼下的身份明显不可能接触过红螯虾,所以起初只能装出一无所知的模样。

待到这位管事一走,孟桑立马活络起来。她伸手一招呼,领着众人开始处理红螯虾,顺便盘算起做几种口味。

麻辣口味,肯定不能少;十三香也得来一份,香料和中草药已经请徐叔安排人去购置,等会儿就送回国子监;清蒸了蘸酱汁,风味也不差;若是缺了蒜香,那她自己肯定头一个不答应……

十七年了啊!

自打她来到大雍,足足十七年不曾尝过红螯虾,这委屈谁能感同身受?

孟桑咽了咽津液,难得馋到心痒,手下处理红螯虾的力道更大,动作更迅速了。

红螯虾拿到手,清洗和处理是很重要的。得先用刷子仔细刷过每一只,浸泡清洗多次,再扯掉虾线,去虾头、虾囊,拉出虾腮,最后在虾背上剪开一道口子,才算处理完一只虾。

徐叔觑着孟桑越来越利落的动作,以及用剪刀时的狠劲,难得对食材生出怜悯之心:“桑娘啊……”

“徐叔你喊我有何事?”孟桑抬头。

只见徐叔正盯着她手上的红螯虾,脸上写满了心有余悸。

孟桑了然,又是“咔嚓”一下剪了虾头,掏出虾囊,笑眯眯地开口。

“哎呀,徐叔,我也很不忍心的,所以之后一定会多给它们添些辣椒,保管香辣入味!”

小院之中,众人戚戚然,专心低头处理红螯虾。

运来的红螯虾太多,顾及到各学博士会告知监生们此事,或许来食堂的人会多些,因此孟桑好生估摸一番,留足数目,而剩下的放到明日做红螯虾盖饭。

等到众人处理好红螯虾,日头已经渐渐西移。

孟桑斗志昂扬地起身:“走,咱们做红螯虾去!”

下学时分,钱博士离开讲堂后,里边的一众学生躁动起来。

“听见钱博士说的了吗?圣人赐下红螯虾,让食堂做给咱们吃呢!”

“哦,我晓得,每年都会有这一遭的。不过先前食堂做的红螯虾,要么腥气难吃,要么肉老,着实风味一般。也不知孟师傅会不会做红螯虾,万一……”

“瞎说什么呢,没有万一,孟师傅就没出过错!区区红螯虾,定然能做出绝妙风味!”

薛恒与许平收拾好东西,对视一眼,默契地兵分两道。前者去守着田肃等人,跟在他们后头,势要订下他们隔壁桌,另一人则带着大家伙回斋舍取食盒,去食堂装了暮食,随后再去东市汇合。

他们对田肃的性子拿捏极准,脑子不好使又嘴硬,既然放过要去食肆的大话,便不会出尔反尔。故而,哪怕田肃现下知晓食堂会做红螯虾,也依旧会咬牙去东市。

许平等人去斋舍拿食盒时,正巧途径食堂,不免闻见了里头传出来的各色气味,香到人魂都快飘过去了!

他们强行按捺下心中渴望,闷头回斋舍取了大大小小的食盒,随后才急不可耐地直奔食堂。

东市,田肃正与跟班们有气无力地朝着新开食肆走去,周遭还有旁的国子学、太学监生。

今日下学时,博士们纷纷宣布了“圣人赐红螯虾”一事。在国子学和太学的讲堂里,除了少数被小食摊拉回食堂的监生有些激动之外,其余人很是无动无衷,如往常一般出去寻食肆酒楼。

“再好的食材到了食堂那儿,都是糟蹋。”

“所言极是!往年也不是没尝过,可那做出来的吃食,简直难以下咽,当真是暴殄天物。”

“食堂最近在偏门摆了个小食摊,我瞧着,有许多同窗因而转变心意,改而去食堂用暮食。”

“哗众取宠而已,你没看见今日那小摊没来?可见只有几道勉强拿得出手的吃食,已是黔驴技穷。”

“今日程敬才赞不绝口的什么……‘肉夹馍’,听着不过是饼里头塞点豚肉,这能有多可口?不过是一时新奇罢了。”

“……”

田肃听着前后左右传来的各种对谈,心头在滴血。

你们清醒些,食堂如今的吃食,那可是比丰泰楼还要好吃!

哪怕是红螯虾,到了那孟厨娘手里,必然能呈现绝顶美妙的滋味啊……

田肃心里头装着事,神不附体地领着跟班走进东市新开的同春食肆,全然没发觉一直远远缀在后头的薛恒。

店中茶博士认人本领好,机灵地迎着田肃七人往角落大桌走:“几位郎君又来了,不知今日要吃些什么?”④

田肃心不在焉地掏出十两银子,扔到茶博士怀中:“随意做一桌席面。”

看着田肃这模样,茶博士一时拿不准对方是否喜爱自家吃食。要说对方喜爱吧,也不见面露期许;可硬要说不喜爱,又何必两日连着来光顾,更是豪气地掏出十两银子!

茶博士堆起得体笑容:“好嘞,这就为几位郎君安排席面去。”

这食肆店面大小虽比不过东市其他酒楼,但在装潢、布局上也算用心。

店中除了数张寻常大小的食案外,另设有两张大长桌。这两张大长桌中间以一张六扇大屏风隔开,彼此之间只能听见动静。

田肃走神儿地盯着屏风上的画瞧,一颗心早就奔向了食堂。

他依稀听见隔壁大桌来了一位食客,似是来占位等人的。不多久,能听见的动静又多了些,应是其他人都到了。

此时,茶博士们已经在给田肃这张桌案上吃食,一盘盘、一碟碟瞧上去尚算精致,闻着也很香。

田肃收回神,执起筷子,暗叹一声。

罢了,就算去不了食堂,这也还有十两银子的宴席,也是很香的。

等等!

田肃鼻子微动,只觉着自己嗅到了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香味,脖子顺势转动。

麻辣、鲜香……

田肃不由自主地望向那张大屏风,更为准确地说,他那眼睛直勾勾地,想透过屏风,去看一看隔壁桌食客在吃些什么。

忽然间,熟悉的声音接连传来。

“啧啧,子津啊,食堂这个麻辣红螯虾,可真是不错。肉紧弹牙,虾黄鲜极了,当真辣得过瘾!”

“安远兄,这个蒜香也十分美味。尝来咸甜,蒜香浓郁,与这红螯虾极配!”

田肃:“……”

这十两银子的宴席,它不香了!

第43章 小龙虾(二)

“许兄、薛兄,你们赶紧试试这清蒸的!单吃时,可品红螯虾肉的鲜香,清甜鲜嫩。如若再蘸一些孟师傅单独调配的酱汁,风味更佳。”

“这十三香的你们可曾尝过?也不晓得孟师傅是添了哪些香料,吃一口就满嘴留香,这汤汁混着虾黄着实太美味!在下方才尝到第一口后有些忘乎所以,没忍住吮了好几口,举止略有些放诞,诸位同窗莫怪……”

此时,许平好巧不巧又开口:“贤弟言重啦,何来的怪罪一说?”

“咱们都是俗人,不似国子学里的田台元那般尝遍天下珍馐。这孟师傅所做吃食,虽说人家觉着不能入眼,但也不妨碍咱们将其视如珍宝,诸位以为呢?”

“子津此言极是!”

“哈哈哈,我等是没有田监生的口福啦!”

手中死死捏着木筷的田肃:“……”

许子津,不要以为他听不出来,你这是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田肃本想当自己是个聋子,权当听不见隔壁桌的动静。

怎奈许平这厮着实无耻,领着其他人细致地描述红螯虾都有什么不同风味。他们极尽赞美之词,就差没有当场为之作诗写赋,姿态极为嚣张。

田肃抓筷子的手越发用力,手背隐隐暴起青筋。

终于,在隔壁桌开始回味、争辩范阳烤鸭与金陵烤鸭哪个更胜一筹时,田肃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其周遭跟班随之站起。

田肃怒喝一声:“许子津,你未免太过分了!”

此言一出,隔壁桌的各色夸赞声戛然而止。

下一瞬,许平从屏风后头绕出。他见了田肃,惊讶道:“哎呀,不晓得田兄在此,可见咱们当真有缘。”

“我们几人适才有些忘乎所以,可是扰了田兄用暮食的雅兴?真是对不住,让田兄见笑了。”许平歉然一笑,接着挂上不解之色,“只是,田兄见多识广,应当瞧不上食堂庖厨师傅们做的吃食罢?”

田肃咬着后槽牙,面色难看。

若要论口才,他和身边人谁都无法胜过许子津一人。想要让对方吃亏,只能另想别的法子……

田肃冷哼一声,唤来茶博士,没好气地质问:“你家食肆竟然能让他们带外食,还忍得下他们在这儿夸赞别的庖厨?”

茶博士面露微笑:“我家食肆从来都不禁外食的。”

他顿了下,客客气气地提醒:“许是郎君不记得,昨日郎君来用暮食时,中途曾让友人去丰泰楼买烤羊腿来。当时,那烤羊腿的肉还是我家庖厨代为片的。”

听他提起这茬,田肃倒是记起来这事了。

昨日,他来了这家食肆后,见到桌案上的鸡汤,无端想起那金黄色的香酥鸡。当时他才受了那孟厨娘不咸不淡地挖苦没多久,有些气不过,便让身边一人去丰泰楼买烤羊腿去。

田肃一时气弱,挥手让茶博士离去。

就在此时,许平突然出声,笑着拦住茶博士:“我们与这位郎君是同窗,实在不必顾及这么多。不若店家行个方便,将这屏风撤去,便于我们这些友人说话。”

闻言,茶博士犹豫地觑着田肃脸色。

这屏风倒确实可以撤去,只是……您和这位姓田的郎君,瞧着可不似是友人啊。

田肃一听许平的话,立马吹胡子瞪眼。

许子津这只狐狸,可真是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什么友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才是!

还有这撤去屏风,不就是觉着光嘴上说说还不得劲,非得让他田台元干看着你们吃红螯虾嘛,其心歹毒!

许平语气很是无辜:“田兄尝过那么多珍馐美馔,莫非瞧见区区食堂做的红螯虾,还会眼馋?”

田肃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齿缝隙中往外蹦:“许贤弟言之有理,我自然不会眼馋。这屏风撤便撤了,于我又有何妨?”

许平勾唇一笑,轻轻巧巧地颔首见礼,回去继续吃红螯虾了。

可怜田肃和六个太学监生,对着他们面前价值十两银钱的席面,半分胃口皆无。

他们心中痛苦不堪,面上还得不服软地挤出笑,食之无味地吃着宴席,说一些违心的夸赞之语。而背地里,一个个闻着香味,不漏痕迹地往隔壁桌偷瞄,眼睁睁看着许平等人围着红螯虾大快朵颐……

哪怕留一只,就留一只给他们也成啊!

田肃越偷看越眼红,心中忿忿不平,下意识靠贬低对方来获得一丝丝的“平静”。

哼,瞧瞧,四门学和下三学的吃相真差。吃个红螯虾,连唇边都沾上汤汁了!

都不晓得舔干净的嘛!

还有那红螯虾上半段,你们倒是多吮几下,别浪费啊!

食堂小院里的大方桌上,中间整整齐齐摆着四个盆,里头堆了四种口味的红螯虾。

孟桑、叶柏再加上魏、徐二老,一人占据大方桌的一侧,正埋头啃红螯虾。

叶柏夹出一只外壳红亮的十三香红螯虾,放入碗中开吃。先狠狠吮一口混着汤汁的虾黄,又吸走虾身上大部分汤汁,然后才牙齿与木筷一并发力,将红螯虾身上的硬壳悉数咬去,最终一口吞下完整的红螯虾肉。

这红螯虾极为新鲜,吃着肉质细嫩,在十三香的浓郁汤底中过了一遍,越发香到人心坎里。

麻、辣、鲜、甜……多种滋味恰到好处,让人吃着欲罢不能。

叶柏吃什么都是斯斯文文的,哪怕是红螯虾也不例外。如若唇边沾上酱汁,他还会停下用手帕仔细擦了。

也因此,明明大家是同时开吃,可当他好不容易吃完十只红螯虾时,孟桑等人的面前已经堆起了小山似的红螯虾壳。

尤其是孟桑,她是直接上手抓着啃,三两下就能扒拉出红螯虾肉,毫不拖泥带水地扔进口中,最后再潦草将虾黄与汤汁吸了吸,就可以转战下一只。

眨眼间,这人已经雷厉风行吃完两三只。

讲究用食礼仪的叶柏:“……”

怪不得红螯虾突然少了这么多,桑桑这动作也太熟练了,一点也不似头一回吃红螯虾。

孟桑隐隐察觉到一道视线盯着自己,抬头就撞上叶柏写满郁闷和惊诧的圆眼。

她低头瞄了一眼双手,抿了抿唇上残余的汤汁,讪讪道:“哎呀,吃红螯虾就是得这么才香嘛……”

叶柏一本正经地叹气。

唉,他倒是觉着桑桑吃相还好,左右都习惯了。

她未来夫婿可千万别是个特别讲究的郎君,否则桑桑每日用吃食多憋屈呀……

孟桑试图拉叶柏“同流合污”,怂恿道:“阿柏,要不你试试这般吃,真的香,吃着也快。不然就按你这慢悠悠的,只怕还没用尽兴,这四个盆里的红螯虾就都被我和他们二老吃完啦!”

“而且左右等会儿还能净手,这儿也没外人,不妨事的。”

大方桌另两侧坐着的魏询、徐叔,仿佛没听见他们名字似的,手上动作越发快了。

叶柏瞅瞅自己跟前的红螯虾壳,又瞧瞧另三人的,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放下了矜持。他夹了一只蒜香红螯虾到碗里,略带笨拙地开始用手抓。

见状,孟桑嘿嘿一笑,眼疾手快地往碗中夹四只清蒸的红螯虾,埋头开吃。

清蒸红螯虾,吃的就是一个鲜字。蒸制而成的红螯虾不似其他三种外壳泛油光,不管是瞧上去,抑或是摸在手中,都十分清爽。

孟桑毫不留情地一口咬在中间,“咔嚓”一声中,将之一分为二,吮了一口流出的汁水。然后抓着红螯虾的上半身,在调制好的蘸碟中轻轻一点,送入口中。

这一下,既有酢的酸香、糖的甜味,又有姜齑、辣椒末的辛辣……配上鲜到咋舌的虾黄,好吃得紧!①

而背红内白的红螯虾肉,单吃时清淡鲜美,泛着微微的甜,而蘸着酱汁,又是另一番风味。

孟桑抿了抿虾黄的滋味,忽而惦记起了螃蟹来。

说来也到了吃螃蟹的季节。这螃蟹吧,或是清蒸,配着酱汁吃里头的蟹膏蟹黄,或是斩了做香辣蟹、蟹肉煲,滋味都很是不错啊!

这玩意放在本朝也勉强算是金贵,长安城里的寻常人家吃得少些。故而想在国子监里,供应诸多监生,那只怕徐叔会跟她急。

不过嘛,她如今手头也算充裕,后日还能领第一份月钱。所以,若只算她和七娘的分量,还是吃得起螃蟹的。

孟桑心中盘算起到底要买几只螃蟹回家,手上动作也不见变慢,凭借一己之力,薅去大方桌上一小半红螯虾。

而一旁的叶柏,经过了最初的尴尬与笨拙后,动作越发熟练,他双手配合,轻轻松松就取出了红螯虾肉。

见状,孟桑一边捞蒜泥金汤中的红螯虾,一边笑嘻嘻道:“怎么样,是不是直接用手抓着吃,更为爽快?”

叶柏双眼明亮,狠狠点头。

“阿柏啊,我跟你说,只要不是在外头,那咱们用食这事就不能太拘着,否则吃着多不香啊!”孟桑在剥红螯虾的空隙中,滔滔不绝地说着体悟。

“还有这红螯虾,啧,要是能来些啤……呃,新丰酒,想来才更为尽兴。不过嘛,你年岁太小,不能饮酒。”

她越说越起劲,浑然没发觉小院里来了位“不速之客”。

谢青章刚从屋舍墙角绕出,就听见孟桑正洋洋洒洒地传授生活经。

小院中,年轻的厨娘左右手并用,飞快扒拉着红螯虾。她杏眼带笑,口若悬河般说完心得时,正巧红螯虾肉也被她剥出,直接将之往口中扔。

如此“粗犷”的吃相,其实在旁人看来,并不觉得粗俗,而是散着一种莫名的劲儿。

像是春日里从石头缝中,顽强冒出的柔韧青草,亦似冬日的一株嫩黄迎春花,顶着寒风,却依旧生机勃勃到令人心颤。

落日余晖洒下,谢青章眉眼染上笑意,莫名想起了远在终南山的外祖母。

外祖母啊,在宴席上端庄得很,而每当殿中没了外人,她啃鸡腿、咬红螯虾时的动作,那真是……非常的朴素,时常惹得先帝念叨。

少时有一回在宫中,他偶然撞见外祖母躲在偏殿一隅,悄悄摸摸抱着烤鸡在啃。察觉事迹败露,她二话不说塞了个鸡腿过来。

“小章儿,如今你也是共犯了,不许告诉你阿翁,否则可是一并连罚。”

小谢青章抓着油乎乎的鸡腿:“……”

彼时,外祖母还未生出诸多白发,容颜艳丽,提起君王时半点敬畏都无。

她笑眯眯道:“吃就是天底下最重要的事,倘若连这还要依着你阿翁那么多规矩,烦不烦呀?等你长大些就晓得此中妙处,咱们才不搭理他!”

就在谢司业回忆往昔时,正对此处而坐的叶柏,眼尖地看见了矮墙下的大活人。

他脑子一急,“腾”地起身,慌乱行礼:“见,见过谢司业!”

此声一出,惊醒院中数人,纷纷起身见礼。

孟桑左右手各自捏捏,自觉来不及洗净汤汁,索性当做瞧不见,神色如常地见礼。

就没啥好怕的!

毕竟这位谢司业瞧着冷冷淡淡,实则性子挺好,不怎么跟人计较这些细处,还时常会善解人意地当做瞧不见。

故此,只要她不尴尬,难受的就是别人。

谢青章敛去温和笑意,出声让众人不必多礼,并缓步朝孟桑这处走来。

叶柏自觉在仰慕之人面前失了仪态,很是无地自容,双耳通红,只恨不得赶紧挖个洞钻进去。仗着有大方桌遮挡,他悄悄摸摸往孟桑身后挪动,试图去碰那盆提早备下、用于净手的清水。

孟桑察觉出他的意图,十分默契地配合他,给叶柏当一堵人墙。

而这一大一小的细微举动,悉数落在谢青章的眼中。他唇角飞也似地提起来一瞬,立马落了回去,在外人看来依旧是冷冷清清的谢司业。

孟桑清了清嗓子,将油乎乎的双手背到身后,幅度极小地摆了摆,暗示叶柏也帮她擦下手:“不知谢司业来此是为何事?若是取食盒,可去寻阿兰或任意一位食堂的庖厨。”

话音落下时,谢青章已经走到方桌前,淡声道:“先前女郎提过‘每逢月考放榜,可让名次靠前的各学监生来食堂点吃食’一事,昨日我与沈祭酒、徐监丞以及各学博士们商议了,确实可行。”

闻言,未曾听过此事的魏询和徐叔,不露痕迹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将疑问暂且压下。

而孟桑双眼一亮:“当真?”

瞧瞧,这位谢司业做事可太靠谱了!

谢青章颔首:“嗯,等授衣假过后,即可将此事告知诸位监生,届时劳累女郎。”

孟桑感受到叶柏将她的双手都粗略擦干净,于是坦坦荡荡地将双手从背后拿出,叉手行礼:“此事多亏谢司业了。”

虽说现下她晓得了,先前不见新面孔是因为许平等人故意诋毁的缘故,且眼下因着小摊和口口相传,来食堂的监生人数逐渐增多,但是多一条路,于食堂而言也是一桩好事。

事已说完,谢青章敛下眉目,淡声告辞:“如此,便不打扰诸位用暮食了。”

孟桑看着谢青章挺拔的背影,忍不住咋舌。

啧啧,倘若不是亲眼见过这位谢司业啃春卷、吃韭菜盒子,她免不了会觉着这是什么喝金风玉露的谪仙。

瞧人家这步子走的,仙气飘飘!

叶柏满是失落道:“桑桑,我是不是在谢司业跟前失礼了?”

说罢,他又忍不住面露欣赏之色,叹道:“即便失礼,谢司业也不曾点破此事,真是君子风度啊……”

孟桑深以为然。

一旁,魏询疑惑皱眉:“桑娘,方才谢司业说的什么月考、什么点吃食的,怎么从未听你提起过?”

闻言,孟桑连忙喊着众人坐下,边吃边聊。

“哎呀,是我给忘了。您二老安心,我这就慢慢跟你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