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毅然道:“若您还是气不过,也可将我们交给徐监丞,依照监规处置。”

“对!我们敢作敢当,既然当初犯了错,就应当受惩!”

“此言极是,若是不给孟师傅您和食堂一个交代,我们这么多年的书便白读了,何谈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语气极为诚恳,甚至都自发选好了受什么惩罚,对自己还真是丁点不手软。

孟桑面上神色淡淡,内心却在不断斟酌着时机。直到众监生的愧疚之情达到顶峰,她才慢慢悠悠伸手止住众人话头。

“你们污蔑的是整个食堂的名声,糟蹋的也是食堂所有人的心血,并非仅是我一人。”孟桑半垂着眼帘,说话时平平淡淡的,仿若已被他们伤到了极致,反而过于平静。

众监生瞧了这副模样,不免愧意更浓,想要开口说话时,又被孟桑伸手止住。

孟桑叹气:“你们也不必去徐监丞那儿领罚,要是真想补偿食堂,不若做些实事。”

薛恒一听孟桑松口,当即大步迈出:“孟师傅您请讲,哪怕刀山火海,我等也义不容辞!”

“是啊,孟师傅您只管说!”

“无论何事,我们都不会推辞的!”

孟桑“疲惫”地揉着太阳穴:“既然你们如此坚决,那我便直说了。”

“一则,你们须得在众位监生中澄清此事,不能再污蔑食堂所做吃食。”

闻言,许平等人无一不点头,直说这是他们应做的。

孟桑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随后幽幽道:“这第二桩啊,也不是什么难事。”

“自今日起,食堂会在门口靠内侧,设专门的木桶,另伴有潲水桶。无论朝食、暮食,诸位用完后,须得自行将碗碟送还至门口木桶中。若碗盘中还有剩菜剩饭,便需要将其倒入潲水桶,再将碗碟归还。”

“这也算是补偿整个食堂,无论庖厨、帮工,还是杂役,都能因此得片刻松快。不知诸位监生……”

孟桑是预料到许平等人会来请罪,故而昨晚就跟魏询在内的食堂众人通过气,欲要借此机会让监生们自发归还空碗碟。

食堂众人无一反对,只说:“此事孟师傅最为吃亏,您不为自己着想,反而一心想着如何让大家松快些,我们已是感激不已,又怎会有异议呢?”

眼下,依旧是薛恒,大义凛然地拍胸脯:“孟师傅言重了,这有何难,不过举手之劳!”

而许平思虑多一些,想的也更为全面:“我等都是愿意的,只是此举短短数日无妨,时日一长,难免有人犯懒。”

“不若每日再设两人,一人守在门口,一人在食堂内来回巡视。双管齐下,必能让大多监生不再心存侥幸。”

孟桑抬眸,故作怀疑之态:“此话可当真?”

薛恒又领着身后监生,齐齐表决心,口中说的都是“这有何难”“若能补偿食堂,我们都愿意”“我们今日就将名单拟出来,一日两人,必将此事办得妥妥帖帖”之类的话。

孟桑面色冷漠,不悲不喜,内心却笑开了花。

啧啧,许监生这脑子好用啊,做事也细致。居然都不用她开口引导,他就出了主意来约束他们自己。

而不远处的叶柏,小手扶着额角,很是无言以对。

他昨日曾听孟桑详细论述过,究竟如何让监生自发归还碗碟,其中就包括许平方才说的监管一事。

唉,同窗们真是傻憨憨的,就跟下馄饨似的,一个个主动“扑通扑通”往桑桑烧好的开水里跳。

看着监生们表决心的话都说完,孟桑这才叹气:“希望诸位能言出必行罢!”

“时候不早了,朝食已备下,诸位慢用。”

说罢,孟桑让柱子将后院早就准备好的木桶、潲水桶都搬到食堂门口。见三个徒弟能分工有序、不慌不乱地招呼监生,她便也乐得清闲,捧着一碗热水坐到叶柏对面,笑盈盈瞧着诸人用朝食。

快到卯时二刻,叶柏收起书卷,彬彬有礼地告辞,踏着稳当的小步子往讲堂赶去。

又过半炷香工夫,一众监生用完朝食,也纷纷一手拎着书袋,一手端着空碗。他们逐一将碗里残余酱汁倒入潲水桶,又把碗放入木桶之中,方才离开。

这些监生约有半数都没做过粗活,举止之间小心翼翼,好似手中拿着的不是陶碗,而是什么名贵瓷器。

孟桑望着最后一位监生远去的背影,一直抿着的嘴角终于翘起,拍着桌案哈哈大笑。

不费一兵一卒,即可破此困局,又解气。

妙哉,妙哉!

就在孟桑放肆大笑时,忽然听见阿兰等人慌忙唤道:“见过谢司业。”

孟桑拍桌案的动作顿住,僵硬望向食堂门口。

谢青章身着常服,手里拎着食盒,依旧是清风朗月的模样,将孟桑“放诞不羁”的模样悉数纳入眼中。

孟桑强挤出一抹笑,试图佯装无事发生,与之见礼。

“见过谢司业。”

谢青章颔首回礼,掩过眼底笑意,徐徐走进食堂。他领完热干面,坐下之后驾轻就熟地开始拌面,文雅用着朝食。

孟桑:“……”

怎么办,就是因为这位谢司业什么反应都没有,才更为尴尬啊!

孟桑利索起身,欲要溜去灶台。

就在此时,谢青章忽然开口:“家母对昨日的吃食,很是喜爱,用了许多块豚肉,连连惋惜当初没能留下孟女郎。”

孟桑顿住,假笑道:“是…是么?多谢长公主殿下抬爱。”

说罢,她本想径直离开,但右脚刚抬起来,陡然记起叶柏昨日没见到谢青章的委屈模样。

监生日日都需上早课,与诸位官员来国子监的时辰刚好岔开,所以叶柏想在朝食见到谢青章,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只有……

孟桑清了清嗓子,温声道:“今日尚有一份新鲜吃食,与蒜香排骨一般,得刚炸出来的才可口鲜嫩。只是因着一些缘由,届时应是在偏门处炸制……”

谢青章眉眼淡淡:“今日下值,我会让杜昉在偏门候着。”

得了这一句,孟桑挂上得体的微笑,见礼离去。

阿柏啊阿柏,究竟这回能不能见着谢司业,全看你自个儿运气啦!

另一厢,用完一大碗热干面的诸位监生,边走边笑,来到讲堂院子外。

许平笑道:“诸位同窗今日不必再顾及其他,咱们只管好好称赞孟师傅的手艺,竭尽全力帮食堂揽客。”

薛恒第一个响应,搓手道:“过去数日,日日都得装食堂的吃食多难吃,其实心里憋屈极了!今日总算能敞开来炫耀一番,一抒郁气!”

其他人深以为然,浑身轻松,底气十足。

他们来到讲堂外,一眼就瞧见了田肃等人的身影。

田肃余光扫见他们一众人过来,本能地想开口讥讽,然而一旦念及其中实情,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眼。

人家那根本就不是猪糠,甚至可与东市大酒楼比肩。

一时间,田肃等人面上青红交加,十分精彩。

田肃面上仍旧是那副张狂样儿,心中却有些惴惴不安。

他昨日还是太冲动了些,虽然去食堂揭穿了许平等人的真面目,但也将自己被四门学和下三学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糗事,公之于众,极可能沦为他人口中的笑柄!

一想起旁人对自己指指点点的模样,田肃的心底就涌出浓浓后悔。

理应寻个更妥帖的法子的……

还是太冒失了!

看着许平等人越发靠近,田肃看似镇定自若,实则一颗心紧紧捏住。

许子津这个疯子,该不会现下就要将这桩事捅出来吧!

就在田肃的心越跳越快,仿佛都要冲到嗓子眼时,只见许平等人目不斜视地越过他,随后面色自然地谈论起今日朝食,满口夸赞。

“这索饼是真不错,芝麻香味忒浓,吃来更是软硬适中,丁点也不干。”

“添辣油了吗?哎呀,你该多添一勺辣油,那用着才爽快呢!”

“说起这辣之一味,便又想起先前食堂暮食里那道辣子鸡,啧啧,鸡肉紧而不柴,辣香十足,说是天上神仙吃的珍馐,也不为过啦!”

“……”

听着耳边一声声的夸赞,田肃紧绷的四肢微微放松。

国子学、太学与四门学的早课是打乱了上的,叶柏并不在此处。

不过哪怕目中无人如田肃,也晓得叶柏不是一个会故意道人是非的性子,必然不会轻易提起昨日之事。

既然叶柏不会说,且食堂里那些人,也可以拿银钱封住口。那么只要许平这些监生不乱说话,这桩糗事就能严严实实藏住,再不怕被旁人知晓。

田肃想通其中关窍,呼出半口气,恢复平日里不可一世的模样:“还杵这儿作甚,回自个儿的地方去。”

“今个儿暮食,咱们去东市祥云楼,我请客!”

田肃身边的几位监生,一听这句话,各自堆起笑来。他们耳朵里听着许平等人的夸赞和描述,嘴上奉承田肃,暗地里却不由自主回想昨日在食堂闻见的蒜香、肉香。

先前在祥云楼用过的吃食,似乎也没食堂里的闻着香啊……

不远处,许平不动声色地扫了田肃这边一眼,不漏痕迹地收回视线,继续与众人一道将食堂夸得天花乱坠。

讲堂内,尚有其他国子学、太学的监生,他们未必都如田肃那般喜欢拉帮结派,只是平日习惯了出去用吃食,未曾踏入食堂一步。

其中一些监生听了薛恒他们这般夸食堂,多少心中有些犹豫,对食堂所做吃食“难吃”的深刻印象也在不断动摇。

许子津他们这般言辞确凿的模样,又能无比细致地道出其中究竟,莫非食堂当真有所改善?

再者,中秋时,他们中许多人也被阿娘揪着问过,为何没有带国子监食堂发的月饼回来。

说是昭宁长公主都对其赞不绝口……

就在许平等人大力吹捧,田肃避而不谈,其余监生犹豫不决之中,今日负责早课的博士到了。

众人收敛心思,开始一天的课业。

早课过后,众位监生分别回到各自讲堂。

下学时分,国子学讲堂内,博士刚刚离开。叶柏紧随其后,拎着小书袋匆匆走了。

田肃目送叶柏离去,不禁松了一口气,笑着招呼其他人往偏门走。

这里的监生家世都不差,手中不缺银钱。食堂是从来不会去的,而出去寻吃食时,也瞧不上寻常食肆。他们惯是要从偏门离了国子监,再往东市或者坊内最大的食肆而去。

田肃一出院门,就瞧见了他那些狐朋狗友,一众人碰了头,热热闹闹走向偏门,商量着待会儿要去祥云楼点什么美味吃食。

中途,他们恰好与许平等人擦肩而过。

两拨人都当作瞧不见彼此,各奔一方。

其中,有几位国子学监生望见许平等人头也不回往食堂去,不免回想起早课前,曾听到的那些极其美味的吃食。

虽没放在心上,但眼下忆起此事,就有人随口笑道:“实不相瞒,倘若食堂里的吃食真有许监生口中那般美味,或许我等也不必日日走远去东市了。”

闻言,其余人也说了类似的话,因提到许平,便不免谈起这回旬考名次来。

“四门学这位许监生,课业真是不错,压过许多国子学与太学的监生去呢!”

一旁,听到他们提起旬考名次,田肃的逆反心顿时暴起,横眉怒目。

明明晓得食堂的吃食不比东市酒楼差,田肃眼下气血上涌,就顾不得其他。

他梗着脖子,大声嗤道:“许子津和那群下三学的,能吃过什么珍馐?只怕给点鸡肉、豚肉,就觉着是什么天下难有的美味了。”

“食堂里的吃食,无甚可取之处!左右我田台元断然是瞧不上的!”

其余国子学监生听了,几乎都是笑笑没说话。

毕竟,他们只是听到了一些监生的夸赞之词,并未真正瞧见或是亲自品尝过。

依着这些高官子弟的谨慎性子,自然不会贸然开口。

一路说笑,监生们逐渐靠近偏门。

忽然,一股无法忽略的肉香与香料味,随着微风,从偏门处不断飘来。闻之津液顿生,惹得这些监生们的肚子咕咕叫。

有人眼睛一亮:“往日在偏门外头摆摊的也不少,鲜少有闻着这般香的!”

“走,去瞧瞧!”

而田肃走在最前头,眼下已经迈过偏门。

刚出来,他就瞧见了正守着两个小炉子的孟桑、柱子,还有一本正经站在旁边,用竹签戳着油纸袋里香酥鸡柳吃的叶柏。

三人身后竟还用竹竿黏起一张大纸,上写“国子监食堂特供小食”,极为显眼。

田肃暗道不好,可未等他做出反应,身后的国子学监生们,已经大步流星地走来,一眼望见了孟桑等人以及那张纸。

“国子监食堂特供小食?这是……食堂摆的小摊?”有监生念出声,嗅着空中香气,狐疑地转头盯着田肃。

“田监生,你方才不是说食堂的吃食没有可取之处嘛?”

“可这闻着,不比大多数食肆酒楼的吃食香些?”

田肃:“……”

嘶,后悔方才图一时嘴快,如今脸上火辣辣的,贼疼!

第41章 皮蛋瘦肉粥

顶着门内外一众同窗的视线,田肃一时语塞。

然而话都已经放出去,他别无它法,只能僵着脖子继续嘴硬:“香吗?不觉得,挺寻常的。前几日在丰泰楼随意点的一条烤羊腿,就比这香味诱人多了!”

虽然田肃一副言之凿凿的样子,但是在场大多数人都去过丰泰楼,也尝过田肃口中的烤羊腿。

烤羊腿的香味浓烈,足够霸道,而眼前小摊上的金黄色吃食,凭借被热油激出的鸡肉香,混着各色香料,亦能牢牢抓住他们的视线。

倘若只论吃食香气,在这些国子学监生看来,两者平分秋色。

“刺啦”一声,坐在小摊后的孟桑又炸了一锅香酥鸡。她气定神闲地把裹好淀粉的鸡柳放入锅中,并不断用筷子搅拌,使少数一些粘连在一起的鸡柳分开。

不多时,鸡柳的外壳变成金黄色,捞出、撒料、抖匀,随后被分别装入折好的油纸包中,各自配上一根竹签。

孟桑抬头,笑吟吟道:“香酥鸡炸好了,诸位监生可要尝尝?”

踌躇不定的国子学、太学监生们,鼻尖闻着香味,觑着一旁吃得起劲的叶柏,再加之方才亲眼瞧见如何炸制,所有人都看得出这小摊很干净,难免心动。

有监生缓步上前,问道:“一份多少银钱?”

孟桑摇头,侧身让出身后标语,又出示了自己的木牌证实身份,微笑道:“我们来自国子监食堂,如何能收你们的银钱?一人仅限一份,诸位可以自行拿取。”

闻言,蠢蠢欲动的众人越发意动,一一上前领油纸包,全程也算秩序井然,没有惹出乱子。

用竹签子戳住鸡柳往口中送,炸到酥脆的薄薄外皮一咬就破开,里头的鸡肉嫩极,随之爆出肉汁。多种香料磨成的撒料,既有胡椒粉独特的呛鼻芳香,亦有辣椒粉的辛辣,带来绝妙滋味。

国子学、太学的监生出身不低,即便大多数人一口接一口,吃得很快,但仪态都挑不出错,很是端庄。

而随着一根根鸡柳下肚,这些监生的双眸越发明亮,用完一份香酥鸡后,颇有些意犹未尽。

“未曾想过,这炸制而成的鸡肉可以鲜美至此!”

“与丰泰楼的烤羊腿的相比,显然不逊色啊!”

“原是我等孤陋寡闻,竟不知食堂的吃食已经改善至此。”

他们夸得越多,一旁田肃的脸面就越发挂不住,无比尴尬。

偏生大话已说出口,怎能立即打了自个儿的脸呢?

田肃不动声色地咽着津液,强忍住对香酥鸡的渴望,重重哼了一声,粗声粗气道:“左右我觉得寻常,无甚好稀奇的,哪能和祥云楼、丰泰楼相比?”

他昂着脖子,甩袖转身:“走,咱们去祥云楼吃席面去,今日我请客!”

有田肃开口,其身后的六七个跟班即便再馋,也只能按捺下躁动,咬牙跟着离开。

一行人直奔坊门而去,随着离小摊越来越远,空中的香酥鸡香味渐渐变淡,却越发勾着人的心不放,更加觉着馋人。

田肃面色紧绷,死命咬着后槽牙,心里头不断在滴血。

这小食怎么能如此香?

他…他也好想尝一尝个中滋味!

不,田台元你得忍住,否则真去了食堂,不得被许子津他们嘲讽?忍住!

日头后移,来到偏门的监生们陆续变多,而被田肃等人抛之脑后的小食摊,周遭越发热闹。

这些监生一出偏门便看见了——同窗们正抓着油纸包在吃鸡柳,面上尽是满足之色。

此景勾起了他们的好奇心,纷纷上前,眨眼间将小食摊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墙内,孟桑不停在炸着香酥鸡,好尽快分给新来的监生。

即便孟桑说过“一人仅限一份”,但第一批吃完的监生仍然不愿离开,外表端庄,但双眸死死盯着正被大量油泡包裹的鸡柳,不漏痕迹地嗅着香味。

这些人里,自然不乏被家中溺爱出霸道性子的,想要硬压着孟桑多给一份。

然而每每他们欲要上前时,站在孟桑身侧的叶柏,就会抬头冷冷看过来,显然一副保护者的姿态。

叶柏无须说一个字,便已经让这些监生不敢造次,只能不甘心地开口询问。

“敢问厨娘,日后我们如何领这吃食?”

孟桑微笑道:“诸位监生尽管放心,自明日起,食堂内也会一并开设小摊。因着是额外添的小食,自不能与朝食、暮食的分量相等,暂定每日七十份香酥鸡,先到先得。”

而其中也有一些监生,自觉今日领不到第二份香酥鸡,转而盯着柱子守着的砂锅。他们嗅着从砂锅缝隙散出的豚肉香,心里头好似有羽毛在挠,好奇得紧。

“那……不知另一锅中是何吃食?”

孟桑正在炸制最后一锅香酥鸡,听了此问,以眼神示意柱子。

柱子会意,面上堆起笑,隔着湿布掀开砂锅盖子。

顿时,热腾腾的白气争先恐后涌出,最终显出里头一块四四方方的红烧肉来,色如玛瑙,豚皮有些透光,汤汁拱在周围“咕嘟”个不停。

瞧见此景的监生们,人人露出惊叹之色,眼中或多或少带上垂涎,一时讶异到说不出话来。

他们往日吃得金贵,竟不知豚肉也能有这般浓香!

孟桑憋着笑,一本正经道:“柱子,分一下。”

“好嘞,师父!”

柱子配合默契,从身侧半高竹筐里掏出菜刀、砧板与木筷。他掀去砧板上防灰尘的两层布,把砧板架在竹筐上头,又从锅中夹出唯一一块红烧肉,抖去多余汤汁,将之稳妥放到砧板正中央。

他性子机灵,脑子也灵活。虽说还不能上灶台试着掌勺,但切菜处理食材这些活计,已经做得十分熟练。

柱子左手用筷子固定住红烧肉,右手执菜刀,飞快将之切成条,又切成小块,方便监生们用竹签子戳来吃。

这块肉不到两个巴掌大小,切出来也仅有五十块左右,而周围的监生们却足足有七八十人。即便每人仅取一块,没多久,这些红烧肉也被分得精光,砧板之上唯余汤汁。

丁点大的肉,根本尝不到滋味。舌尖才感受到丰腴口感,品着豚肉酱香,然而多咀嚼几下,这肉就没了。

无论是尝到红烧肉滋味的,还是手慢了一步、眼巴巴瞧着同窗吃肉的,这些监生的胃口无一不被高高吊起,齐刷刷盯着柱子。

顶着众人虎视眈眈的目光,柱子摸着后脑勺憨笑道:“此乃今日食堂所供暮食中的一道吃食,出来得急便只带了一块。若是诸位监生想尝,眼下可去食堂,每人都能领一碗哩!”

顿时,人群中生出躁动,私语不休。

“隋兄,你方才尝过了,那豚肉可好吃?”

“何止是好吃!这豚肉真是让人魂牵梦萦,要不今日去食堂试试?”

“秦兄啊,我觉着就算食堂只有这一道吃食,咱们去了也不亏。”

“贤弟言之有理!”

柱子看似憨头憨脑,实则顺风耳高高竖着。

一瞧出这些监生意有所动,他立即懊恼地拍手:“哎呀,忘记与诸位监生说了,这红烧肉抢手得很,只怕再迟上两刻,定然就没啦!”

一听这话,起意的监生们与同窗互视一眼,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偏门而去,直奔食堂。

刹那间,小摊周围又变得空荡,唯余少数守着最后一锅香酥鸡的监生。他们一等到香酥鸡到手,就迫不及待地往回走。

此时,尚有许多落在后头的监生们,陆续从偏门出来。他们看着一拨又一拨匆匆从外头回来的同窗,有些讶然。转眼又瞧见孟桑等人和那标语,更为不解,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难道同窗们是尝过食堂小摊的小食,于是决定转而去食堂了?

这些监生出来时,香酥鸡已经分光,红烧肉的锅中仅余酱汁,实在无法理解为何同窗们忽然就愿意回食堂,故而没怎么将此事放在心上,目不斜视地奔着坊内食肆去了。

看着这些监生走远,叶柏疑惑问道:“桑桑,为何你们不多带一些出来?如此不就能给食堂揽回更多监生了吗?”

孟桑给油锅盖上锅盖,没有立即灭掉炭火,笑道:“因为食堂负担不过来呀!”

“如今食堂里的杂役们习惯了每日应对二百多名监生,如若我一下子吸引了四五百人过去,只怕他们会手忙脚乱。与其出了各种错乱惹监生不快,还不若每日慢慢往上增数目,渐渐适应。”

“再者,只要他们亲自见过红烧肉,闻过这种诱人香气,那么给出来的越少,就越能让吃不到的人心里痒痒。倘若此时旁边还有品尝过的监生,不断描述个中美妙滋味,那他们必然会更愿意回食堂,好好解个馋劲儿。”

叶柏一向是旁人眼中的小神童,眼下也是听到一愣一愣的。

桑桑真是太“奸诈”了!

叶柏瞅着柱子将小摊收拾得整整齐齐,唯有孟桑跟前的炉子和油锅没动,一时有些茫然。

是……还有什么事?

孟桑看了眼天色,环顾四周没瞧见杜昉和谢青章的身影,只当是对方有事耽搁了。

虽只见了几面,但孟桑能看出谢青章是个言出必行之人,可靠得很。

现今还未来,想必是被什么事耽搁了,再等等便是。

左右干坐着无趣,孟桑起身活络筋骨,毫不顾忌仪态地伸展四肢,随口问叶柏:“对了,阿柏,你出身也不低,缘何这般钦慕谢司业?”

听到此问,叶柏立马将方才心中疑惑悉数丢开,双手负在身后,一本正经地给孟桑说起《谢司业的辉煌二三事》。

叶柏前半段那些夸相貌、性格之类的话,孟桑虽然觉着对方说得也挺对,但并未有什么实感。可等到叶柏夸赞“谢司业不靠门荫,参加科举,且主动提议糊名,是堂堂正正的少年进士”时,孟桑倒是油然生出钦佩了。

无他,门荫于本朝官员子弟而言,是最为快捷舒适的入朝途径。而参与科举的学子,即便考上了进士,还要面临漫长的待选,为官之路很是不易。

如此大趋势下,这位谢司业还能毅然决然以科举取士,确实有几分风骨。

忽而,有一道包含笑意的声音传来。

“修远啊,原来你这般受叶相公家的小郎君喜爱?听听这夸赞之词,啧啧,老叟我替你脸热。”

孟桑循声望去,就瞧见谢青章手里拎着食盒,正与一位老叟从偏门出来。她稍稍扬眉,一眼认出老叟正是不久前深夜来到食堂,品尝过赛螃蟹的沈博士。

一旁的叶柏见了谢青章,先是一喜,旋即就察觉自己一番天花乱坠的夸赞,尽数被正主儿听见了!

他一张白净小脸陡然涨得通红,颇有些无地自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孟桑瞥了一眼脸红的叶柏,憋住笑,上前见礼:“见过谢司业、沈博士。”

此言一出,谢青章一愣,不由自主望向身侧,沈道抿出一抹尴尬又得体的笑来,而柱子与叶柏赶忙行礼时,不约而同地小声提点。

“师父/桑桑,此乃沈祭酒!”

孟桑也愣住了:“可上回不是……”

话说到一半,孟桑依稀记起当时情形,好像当时是她先入为主以为对方是哪一学的博士?

她终于反应过来,尴尬地笑了两声,连忙致歉。

此时,沈道二人也走到了小摊前。

沈道摆了摆手,没放在心上,儒雅道:“彼时老叟也未曾道明身份,并非是你的过错。”

他好奇地看着盖得严实的油锅,笑道:“不知孟女郎今日做了什么美味吃食?”

见对方既然不计较,孟桑坦然许多,坐下干活:“是一道名为香酥鸡的小食。”

在孟桑炸鸡柳时,叶柏难得显露局促神态,又想跟谢青章说话,又有些脸热于方才那一大顿夸赞。

谢青章眼中闪过笑意,将食盒递给从正门赶来的杜昉后,半蹲下来,与叶柏视线齐平。

他温声问道:“中秋时去叶相公故居拜访,未曾见到叶监生,不知身子可好些了?”

叶柏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板,嗓门很是响亮:“好多了,多谢谢司业关怀。现如今食堂有了桑……有了孟女郎,吃食可口美味,再不会出现先前那种事。”

谢青章唇角微微翘起,继续问了叶柏一些旁的。

正在炸香酥鸡的孟桑余光扫见此景,不免生出些许讶异。

没想到谢司业瞧上去清清冷冷的性子,竟然晓得体贴孩童的感受,自发蹲下与阿柏说话,且语气温柔、眉眼柔和,仿若高山顶峰的冰雪忽然化作春日暖流。

孟桑半垂下眼帘,掩住唇边笑意,将炸好的香酥鸡一分为二,分别递给沈道与谢青章。随后她收拾了小炉,再度与沈道等人见过礼,这才领着柱子和叶柏回食堂。

远远地,有对谈声传来。

“桑桑,你分明与监生们说了香酥鸡已经炸完,怎么会又藏起来一份?你是不是晓得谢司业会来?”

年轻女郎活泼轻快的嗓音传来:“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我觉着一定是你特意安排的,谢谢桑桑,我今日好欢喜。”

晚风温柔地将一大一小的声音送来,留在原处的谢青章眉眼越发柔和,唇角上扬些许,全然没有被人“下套”的恼怒,抬手欲要去碰竹签。

孟女郎做的吃食啊,的确很香……

一旁,沈道手里捧着香酥鸡,并不顾及在大街上,直接就戳了一根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