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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桑无奈道:“当时有靳厨娘在前,三位师傅心存疑虑,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

“文师傅不必挂怀此事,日后咱们同在食堂内,只管齐心协力将朝食、暮食做好,让监生吃得开怀,方是正事。”

闻言,文师傅满脸羞愧,终究还是听了劝,坐回原处。

不等坐定,他肚子传来一串响亮的“咕咕”声。

文师傅:“……”

一旁默默围观的陈师傅没忍住,拍着大腿,“噗嗤”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让你文老二嘴硬,说去买什么胡饼当朝食,人后却偷偷指使康三领鸡蛋饼。这下饼落泥地里不能吃,胡饼更是没个影,就白白饿肚子罢!”

此言一出,在场多数人无一不在憋笑。即便是一贯严肃的魏询,嘴角不免也上扬好些。

而文师傅本人只差没找个地洞钻进去,尴尬到整张脸通红,真真是手足无措。

孟桑想起掉土里那块还算完整的鸡蛋饼,猜到文师傅定然没吃几口上,现下还饿着呢。她掩住笑意,连忙让柱子与阿兰一道去摊几张饼子来。

待到鸡蛋饼上桌,阿兰勤快体贴地为诸人添了干净碗筷与热茶,退至一旁。

孟桑憋着笑,温声道:“多亏了文师傅警觉,抓住那偷酱的贼人康三,移交监丞处置。想来忙活到现在,文师傅不曾用朝食,不如先吃些饼子垫垫罢。”

文师傅闷声闷气地应声,夹了一块鸡蛋饼到碗中,咬了一口。

鸡蛋饼是阿兰摊的,外表看着像模像样,颜色也好看。一旦入口,便能察觉到其与孟桑亲手所做的,尚且有些出入。

后者摊的鸡蛋饼软嫩却不失韧性,干湿恰好,吃着服帖。而阿兰显然在火候的掌控上还差些,饼子做得有些干,韧性太足,但已算可口。

文师傅慢慢咀嚼,有些出神。

短短十数日,原本只会洗菜切菜的阿兰,今时今日已能摊出一张像模像样的鸡蛋饼,足以见孟桑多擅长调教厨子。

世上技艺出众的庖厨不少,但这样不论出身、有教无类的师父,实属可遇不可求。况且,孟师傅都能收一窍不通的阿兰和柱子当徒弟,那……

多他一个文高,也无甚大碍嘛!

文师傅忖度再三,终是下定决心,咽下嚼碎饼子后,再度起身,对着孟桑叉手行大礼。

见状,孟桑微微睁大双眼,很是不知所措,连忙想避开。

好端端的,文师傅又怎么了?

莫非是饼子太好吃,感激不已?

不消她多猜,文师傅慷锵有力的声音传来:“文某资质愚钝,于庖厨一道见识短浅,远不及孟师傅技艺精湛。”

“请孟师傅收我为徒!日后,文某定会好好孝敬您,不辱没师门技艺,不辜负师父厚望,将我门手艺代代传下!”

忽然来这么一出,魏询等一干人,连带着在不远处偷偷摸摸张望此处的杂役们,齐齐傻了眼。

孟桑愣住,旋即回过神来,张口想推拒此事。

说笑呢,她哪里能当别人师父!

然而孟桑这一愣怔落在陈、纪二位师傅眼里,就成了犹豫想应下的意思。

顿时,陈师傅和纪师傅觉得口中的鸡蛋饼不香了,前后脚撂下筷子,将文师傅扯起来。

陈师傅急了,劈头盖脸斥道:“文老二你这要咋子嘛,怎得还赶在我前头呢!”

一向好脾气的纪师傅脸拉好长,狠狠瞪了文师傅:“好一个‘欲擒故纵’引起孟师傅注意,惹她心软犹豫,文师傅未免过于狡猾!”

说罢,纪师傅也对着孟桑弯腰行大礼。

“孟师傅,我纪山勤奋好学,刀工尚算可称道,既然您都斟酌要收文高做徒弟,不若也一并收了我?”

前有文高,后有纪山,陈师傅左支右绌,悲愤骂了一句:“你们两个臊皮!”

他一跺脚,也跟着弯下了腰,振振有声:“孟师傅,他们两个手艺脑子都不得劲,您要真想收徒弟,不如收我罢!”

见这两人一前一后学自己,刚被扯直的文师傅恼极,梗着脖子,腰又弯下去了。

至此,孟桑坐在徐叔身侧,面前是三个齐刷刷行礼要拜师的食堂师傅,退无可退。

顷刻间,她成了食堂中最为扎眼的人物,远近许多杂役都忍不住觑着孟桑脸色。

乖乖,这是什么百年难得一遇的稀奇景啊!

魏询等人:“……”

唯有徐叔乐呵呵瞧着,揶揄道:“孟师傅快说说,瞧上哪个当徒弟呀?”

“徐叔别打趣我了!”孟桑此刻头疼极了,有些羞恼地瞪向作壁上观的笑眯眯老人。

孟桑原想跟先前一般,让阿兰和柱子将三位师傅扶起。可视线刚落到他俩身上,就瞅见阿兰二人脸上有些愤懑不平,眼中透着异样光彩和蠢蠢欲动。

孟桑直觉不好,扬声喝道:“你俩闭嘴,别添乱,过来扶人!”

被这一声喝住的阿兰与柱子,终是不情不愿地过来扶人,但眼珠子还滴溜溜转着,显然贼心不死。

谁曾想,陈师傅三人,一个比一个倔。阿兰和柱子劝不动他们,便是孟桑亲自来扶也无用,死活不愿起,摆明要拜师。

孟桑着实拿这三人没法子,前后远近又有这么多人明里暗里打量,急得她耳畔染上一抹红,急急开口。

“左右我都教了阿兰与柱子,日后自也能和三位师傅切磋技艺,何必非要拜师呢?”

“三位与我阿耶年岁相近,抛开同在国子监做事不谈,平日见了便是长辈,哪有收长辈当徒弟的?”

可无论孟桑怎么说,陈、纪、文三人都不听,只觉得没有正式拜过师,便没脸面学手艺,上不得台面。

就在两边陷入僵持之时,一直默默看着事态发展的魏询,终是开口了。

“桑娘,不若你就收了他们。”

见严肃稳重的魏询都跟着凑热闹,孟桑难得恼了:“魏叔!”

魏询眉眼带笑,缓声道:“晓得你一年轻女郎,素日看着活泼,实则脸皮薄,否则不会教了阿兰二人,却无师徒之名。”

孟桑埋怨道:“魏叔看得清,又何必再劝?”

魏询颔首,继续往下说:“可你也得明白,咱们这一行当师父收徒弟,从来不论资历年纪,只看手艺。你技艺出众,常有巧思,便是与御膳房的厨子们相比,也是不差的,凭何不能收徒?”

“再者,你本不是个拘泥规矩的寻常女郎,否则不会与宋……宋女郎交好,又赠与姜老头诸多食方,何必在此刻扭捏?”

他想说的是宋都知,但以免旁人嚼舌根,便只唤其为“宋女郎”,想来孟桑能意会。

一旁笑呵呵的徐叔摸了摸肚子,也开口劝:“哎呀,徐叔我啊,还以为在孟师傅眼中是发扬庖厨技艺、让更多人能尝到百样珍馐,才更重要呢……”

这两位老人你一言我一语,连番上阵,情理并用、言辞恳切。

孟桑听在耳中,心中犹豫不断加重。

是了,难道让更多人品尝好吃的吃食,不是更重要的事吗?

孟桑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否则两月前也不会当机立断逃离扬州府,只身一人来长安寻亲。

眼下她渐渐被魏询、徐叔说服,当即拿定了主意。

“多谢魏叔、徐叔指点,儿受教。”

谢过二老,孟桑看向文师傅三人,挺直腰板,正色道:“我从未当过旁人师父,只能是尽力而为,你们此刻若是仍未生出悔意,那这声师父,我便应下了!”

闻言,陈师傅三人倏地抬起头,双眼亮堂堂的,齐声道:“多谢孟师父!”

本是其乐融融的场面,却有几道别的声音插进来。

阿兰垂下眼帘,有些委屈:“孟师傅偏心。”

柱子犹觉不服,斗着胆子与三位庖厨师傅争个道理:“分明是我和阿兰在前,孟师傅怎能越过我们,只收陈师傅他们呢!”

最后一人竟是严肃惯了的魏询。老人家抬眸,一本正经道:“既如此,孟师傅你看……”

孟桑哭笑不得,先是安抚了阿兰和柱子,索性也收下这两乖徒弟,看他们脸上陡然放晴,随后嗔怪地看向魏询。

“魏叔,姜家阿翁与我切磋技艺时,可是平辈相称。若是今日我斗胆收您为徒,日后您与姜阿翁碰面,岂不是要唤他一声……”

话音未落,孟桑又故意叹了一口气,笑道:“左右我是不在意的,端看您了。”

魏询不自在地咳了两声,生硬道:“你已拿定主意收徒,总得有个像样的拜师礼,等会儿我让人备下东西。”

闻言,孟桑翘起唇角,笑着道谢,不再使坏。

拜师礼办得仓促,但魏询和徐叔上心,一应物什都齐全。

屏退了看热闹的杂役闲人,后厨内仅留魏询、徐叔作见证,余下便是孟桑师徒六人。

议定次序时,阿兰和柱子鲜少鼓足胆子,和文师傅等人争执谁才是大徒弟、二徒弟。

原本双方争执不下,最终因孟桑稍有些偏心一直跟着自己的阿兰二人,出面定了大徒弟是阿兰,二徒弟是柱子,此事便再无异议。

至于文、陈、纪三人,究竟是谁先谁后,谁次序最小,暂还没辩出定论,且让他们自个儿吵去了。

待到礼成,看着眼前一溜高低不一、有男有女的徒弟们,又嘱咐他们自去忙活,孟桑才终于有了脚踏实地的感觉。

她不仅成了人家师父,还一来就是五个徒弟……若是让阿耶阿娘晓得,定会捧腹,连起伙来嘲笑她足足一年,怕都不会消停!

念及凶多吉少的双亲,孟桑神色微敛,略有些伤感。

这抹黯然之色一闪而过,在场只有魏询敏锐捕捉到,心下了然,无声叹气。

桑娘定是想起生死未卜的双亲,以及杳无音信的阿翁了。她那阿翁的事,倒也寻了一些老友帮忙,但短短几日还没个头绪,不好找啊……

魏询缓下神色,本想安慰几句。

谁知再望过去时,只见孟桑紧盯着五个托盘里的许多银钱,面上忧愁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乐到笑眯了眼,跟天上掉了馅饼似的。

啧啧,收五个徒弟,竟然误打误撞得了三两银子并四百文钱,这少说能抵七个月租金呢!

她趁着后厨只有魏询、徐叔在,麻溜将银钱一一收起,妥帖置入怀中。

魏询:“……”

倒是没看出来,桑娘还能有守财奴的一面。

孟桑揣着怀中银钱,清楚自个儿贪财鬼的模样,定被魏询二位长辈看了个齐全,颇有些不好意思,笑了两声。

徐叔笑眯眯抚着胡须道:“孟师傅,这下晓得我为何极力劝你收徒了吧?”

“监生入监读书,交的束脩多是芹菜、干肉等物,图一个寓意好。可寻常行当不一样,人都实在得很,给的都是沉甸甸的银钱。”

“拜师礼时交得多些,之后每月虽然交的少,但胜在月月都有进账,平日里要帮着打扫家宅内外,随喊随到,待到逢年过节更得孝敬师父各色东西……好处多着呢!”

徐叔看她的眼神很是慈爱,像是看自家孩子似的:“孟师傅不是正愁没银钱租屋舍?现下便能解燃眉之急。”

他眨了眨眼,意有所指:“想做孟师傅徒弟的,那可多了去了,下回缺银钱只管再收些徒弟,保管财源滚滚。”

“徐老儿!你尽教她些什么歪门主意?”魏询瞪他,极为不满。

转而望向孟桑时,魏询神色柔和许多:“桑娘,你一女郎孤身在外不容易,若是缺银钱,可来寻我应急。”

孟桑连忙摆手,轻快道:“谢过魏叔好意,我手里银钱已足够了。改明儿天好,我就寻机会找牙人看屋舍,尽快搬出去。”

三人说笑间,孟桑想起昨日傍晚姜老头来国子监找她,商量去高官家中做宴席的事,眼下不忙,便顺势与魏询说了大概。

道出前因后果后,她忐忑问:“魏叔,先前我初入长安,多亏姜家阿翁关照,此忙不得不帮。不知,能否再向您告一日假?”

“您放心,我会提早安排好那日朝食,不会出乱子的。”

其实孟桑这话问出,自个儿心里也是没底的。

哪有刚来做了几天活计,便连连休假的?叫旁人看到,不免觉得此人爱耍滑偷懒。

若放在上辈子,怕是早早就被上司约谈劝退。

魏询原本拧眉,想说孟桑几句,但一念及她近日来的辛劳,终归还是忍下,板着脸道:“不必多告一日,就当提早支了旬假罢。”

“算上昨日晕倒,接下来一月你都得在食堂做活,轻易不得再告假,免得旁人说我纵容手下庖厨,编排你爱偷懒,可明白?”

孟桑狠狠点头,笑道:“晓得的,左右之后除了租看屋舍,再也没旁的事。一直留在监内做活,还能多腌些酱菜呢。”

在一旁默不作声站着,听完前因后果的徐叔哼笑,嗤道:“你别听魏老儿吓唬人,他惯是刀子嘴豆腐心。此举一是想给你多攒些银钱傍身,二则压根没提实情。”

“过了中秋,便是九月授衣假。许多来食堂的监生都要归家探亲、取冬衣,前十五日来食堂的监生不超过十人。你和阿兰、柱子,自可排出个班次,除了该来的那几日,其他时候只管在家中休息,好好松快一番。”

魏询脸上有些挂不住,瞪他:“就你话多!”

呵斥完老友,魏询转头,一本正经嘱咐孟桑:“你既已拿定主意,我不好多言,但需谨记,去高官府上做事要处处小心,提早问清客人忌口,知否?”

孟桑含笑点头,连连谢过魏询提点。

魏询颔首,又说起另一事来:“既然你如今已经收徒,不若连带着监生暮食一并看顾?倒不必你亲自去做吃食,拟定食方,指点文厨子三人去做即可。”

自从孟桑收徒,应文、陈、纪三人所请,诸人提及他们时,皆由“师傅”改称“厨子”,好区别于孟桑。

说罢,魏询补了一句:“放心,公私分明,此事不占你便宜。待会儿便跟我去找监丞,将你的工钱提到八百文一月。”

徐叔在一旁幽幽道:“孟师傅,莫要中了这奸猾老儿的圈套。监内庖厨师傅的工钱,一律都在四百文至六百文,他这大师傅不过一千文一月,而八百文,是食堂二把手的月钱,与我老徐相当。”

“这既是提携,盼着你日后接替他的位置,也是打你主意,要你变着法子地帮他重振食堂呐!”

孟桑扑哧笑了,恍然大悟。这是魏叔作为顶头上司,想给她升职加薪!

三番两次被人打断,魏询着实恼了,指着鼻子骂道:“你这遭人嫌的徐老鬼,今日舌头怎么这般长!我何时要诓骗桑娘?分明是来不及细说,就被你抢了话头,着实无赖!”

魏叔几番深呼吸,方才缓和怒意,冲着孟桑正色道:“不过徐老儿所言非虚,桑娘可愿接下这担子?”

来国子监十数日,孟桑多出五个比自己大的徒弟,跟魏叔、徐叔等人越发熟稔,还与包括许平在内的监生们混了个眼熟。

她来长安两月有余,几乎没有比在国子监内更惬意的日子,快活又自在。每每看见这么多人喜欢她做的吃食,心中便充溢着满足与欣喜。

孟桑叉手行礼,爽快地应下:“承蒙魏师傅看得起,孟桑怎敢推拒?此事我应下了!”

事情已定,想着赶早不赶晚,魏询直接带着孟桑去监丞那儿改公契,以免孟桑后悔。

监丞姓徐,是近日才调来国子监的,但对于魏询的挑剔,多少有所耳闻。

改公契时,徐监丞笑道:“听同僚提起过,说食堂二把手的位置空缺七八年,一直没着落。如今看来,魏大师傅总算寻到能入眼的师傅了。”

“不过也是,孟师傅这技艺着实精湛,几位博士与祭酒都夸赞不已。倘若不是我家中妻女催促回去用暮食,想来也能品尝一二。”

孟桑按了手印,执笔签下姓名,笑道:“日后总有机会的。”

说罢,又冲着魏询眨眨眼,无声谢过对方的看重。

徐监丞将公契取回,看见孟桑的字迹,眼中闪过欣赏之色,啧啧称奇:“上一回看见孟师傅的字迹,就觉得不像寻常女郎能写出来的,古朴大气、收笔利落,不知师从何人?”

孟桑笑笑:“家母所教。”

顿时,徐监丞望向孟桑的目光中,平白添了几分惋惜,像是看见了宝物蒙尘。

孟桑摸了摸鼻子,抿出一个得体的笑。

眼前这位徐监丞,该不会以为她是什么落魄家族的子弟,家道中落后,被迫出来当庖厨的吧?

非也,非也!她阿耶是个随处可见的厨子,阿娘不爱诗词歌赋,不拘小节,只醉心美食,着实没什么好说道的。

不过,阿娘这字确也不像寻常人家能教出来的,想来源头还是那未曾谋面的阿翁。日后,倒是可以试试以字迹寻人,万一瞎猫撞上死耗子,真就找着了呢?

改完公契,孟桑二人径直回了食堂。

回到后厨,孟桑要操心的头等大事,便是今晚的监生暮食做什么。

虽说徐叔拍着胸脯保证,即便孟桑临时要食材,也能赶紧让手下人去购置来,绝不会耽误孟桑干活。

不过今日的肉蔬是昨日就定下的,早间已经运入库房,孟桑不愿白白浪费,便先婉拒了徐叔好意,想着先琢磨能否就用这些新鲜肉蔬做吃食。

她围着今早刚送来的鸡、豚肉、鱼,以及一干菜蔬看了一圈,慢慢拿定主意。

红烧肉、辣子鸡,再来一碗清淡不失鲜味的鱼丸汤,酱香、辣香、鲜香皆有,齐活!

做菜前,孟桑将文厨子五人喊了过来。

既然收了徒弟,就理应将人教好。

她准备边做边讲,随后放手让徒弟们上手去尝试,自己在一旁指点。这也算打个样儿,否则光凭一张嘴和食方子,着实难将人教明白。

因着阿兰和柱子得跟着一道学,便缺了烧火杂役。

不等孟桑烦恼,陈厨子立即唤来他手下的人,好让孟桑安心做菜,上道极了。

闲着的魏询和徐叔,也跟着一道进来观摩。

有了先前早晨,日日被监生围观扯拉面、压油条等等的经历,孟桑现如今顶着众多人的目光,已能安之若素地干活,沉下心神,专心做菜。

先做的是道十分费工夫的菜——红烧肉。①

豚肉用的是上好三层五花肉,肥瘦相间,上白下粉。一看就晓得此豚生前养得极好,日子定然安逸得很,死后才便宜了他们这些有口福之人。

先在院中升起柴火堆,随后用长长的铁叉卡住五花肉,慢慢用明火烤皮那一侧。火燎至皮上起细细密密的小泡,便可拿去置入温水中清洗,刮去烧黑的部分,用刀背不断敲击豚皮。

此举一为燎毛,二为去除腥味。

将洗净的肉放入盛了温水的砂锅中,辅以温酒、葱白及姜片,熬煮半个时辰。

待到用筷子扎肉,可以轻轻松松扎透底部时,便可取出肉,留下高汤备用。

孟桑将豚肉切成四四方方的块状,缓声道:“做红烧肉,有人用蒸,有人用炖。今日咱们用的是炖法,旨在入味,也好学。若你们好奇蒸法,待会儿我将食方一并写了,你们私下自己试试。”

五个徒弟点头应了一声“喏”。

这肉用酒和辅料煮过,在孟桑一刀切下不规整边缘时,热气混着豚肉香味散到空中,勾得柱子猛眨眼,恨不得将边角料悉数拢来吃掉。

不仅是他,便是文厨子等人,眼中一样透露着渴望。

被这几道赤裸裸的眼神盯住,只要不是个五感缺失的泥人,都能留意到这些人的蠢蠢欲动。

孟桑无奈轻笑,松口道:“里头啥都没搁,肥肉也没炖足时辰,恐怕吃起来还有些腻。你们若是不在意这些,就随意捏走吃吧。”

此言一出,这几人争先恐后、不顾烫手,捏住边角料就往口中送。里头动作最敏捷灵活的当属徐叔,而魏询慢慢悠悠,倒是落到最后,动作还有些文雅。

魏询咀嚼几下,颔首:“确有些腻,但胜在豚肉自身香味足,吃起来倒也不错。”

徐叔对此嗤之以鼻,哼道:“你哪懂肥肉的美妙滋味?细腻柔软,丰腴动人……啧啧,好吃得很!”

一旁的阿兰与柱子等人,只觉得谁说的都有道理,左右摇摆不定。

听着他们开始肥瘦之争,孟桑唇角微微翘起,继续做红烧肉。

炒糖水,以大把的葱、姜片铺满砂锅底部,再将一块块五花肉妥帖安置好,加入酱汁、高汤、温酒等物,最后盖上砂锅盖子。

之后能做的,便只剩下等待。

等着豚肉在汤汁包裹下,在小火慢炖焖煮中,被众多调料混合着入侵、融合,被时光赋予最惊艳的滋味与口感。

孟桑倒也没有干等着,带着众人继续做辣子鸡。②

因主要是教徒弟,又刚用过朝食,孟桑不欲浪费,只取了半只鸡来。

将鸡肉切成小块,依次加入盐、胡椒粉、干淀粉等辅料抓拌均匀,以油封口,搁在一旁腌制。

准备姜末、蒜末,将干辣椒剪成段,筛去大部分的籽,另炒一大盘花生备用。

原本在炒花生时,诸人都不由自主被花生香味吸引。然而等到砂锅里持续不断传来的诱人肉香,又将他们的注意力勾到红烧肉上头,馋得直咽津液,逮着空就往那处瞄。

孟桑听着耳边此起彼伏的咽口水声,意味深长道:“馋红烧肉的,赶紧趁现在多闻几口,否则要过很久才能闻见了。”

少数几人,譬如柱子、阿兰、徐叔,一听此话忙不迭多吸几口,其他人不解其意,云里雾里地犯迷糊。

孟桑憋着坏笑,热锅下油,着手做辣子鸡。

油烧热后,下腌制好的鸡块,前后炸过两次,然后捞出至一旁,另起一锅。

如果说,在场之人闻见鸡肉香时,仍不能理解为何孟桑说要多闻几口。那接下来,当他们瞧见孟桑往锅中依次倒入花椒和大量干辣椒段后,瞬间反应过来。

当热油与花椒、干辣椒相遇的那一刻,“滋啦”声响不绝,油泡不断涌出,锅中冒出许多白烟。

与此同时,整个后厨顷刻间被辣味所占据。辣香蔓延至每一处角落,几乎再也闻不见什么豚肉香、花生香,攻城略地,极为霸道。

这扑面而来的浓郁辣味呛得众人不约而同地打起喷嚏,有人眼疾手快地打开各扇窗户,有人退至通风处,都以极为敬佩的目光看向孟桑。

乖乖!孟师傅这也能忍住,我等不可及也!

实际上,孟桑此时也不大好受,但为了吃食也只能强行忍着。她一边晃动大锅,一边加入炸至金黄的鸡肉、姜蒜末,快速翻炒。

慢慢地,呛鼻的辣味在逐渐减淡,鸡肉香味趁此机会取而代之。

鸡肉与干辣椒相遇,一并被颠离锅底,犹如天女散花般纷纷落下再弹起,迸发出最迷人的香气,勾得在场诸人魂不守舍。

后厨一大一小两扇门外,聚拢起好一拨人,探头探脑在张望。甚至是后厨与小院相通的三扇窗户外,都争先恐后趴着好些帮工杂役,半个身子探进来,险些栽下去也顾不上了。

每个人都在拼命吸入香味,生怕少闻一下便亏了!

孟桑吩咐烧火杂役控火,最终往大锅里添了些盐、糖、花生粒和白芝麻,小火翻炒均匀后,将锅中的辣子鸡悉数装入后厨中最宽最大的盘子。

这道菜是热菜,得刚出锅就开吃,方才是上上之选。

故而孟桑没有继续教徒弟们做鱼丸汤,转而端起盛有辣子鸡的大盘,示意徒弟们准备干净碗筷,欲让大伙一并尝尝味道。

于是,一众人就跟众星捧月似的,拥着孟桑来到食堂桌案边。

不仅是魏询、徐叔、纪师傅等人,就连魂不守舍的杂役们,也不管不顾聚拢过来,极有默契地将孟桑围在中间,四面包夹。

一双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辣子鸡,眼珠子就差没黏在上头。

着实是太漂亮的一道吃食了!

盘中,红彤彤的辣椒与金黄的鸡块混在一处,鸡块甚至还在滋滋作响,上头撒着白净可爱的芝麻粒、裹了深红色外皮的炒花生,零零碎碎铺了成了小山……不仅颜色极具冲击力,其中每一样食材都裹着一层油光,亮滑异常,香味浓烈。

光是瞧一眼,就让人食欲大开、五指大动。

好在众人馋归馋,但还未失去神智。虽然恨不得立即扑上去,好好吃它个爽快,但还是规规矩矩按捺下躁动,等着孟桑率先动筷。

顶着一圈灼灼目光,孟桑神色自若地拿起木筷,也没细挑,就在里头夹了一块黏着白芝麻的鸡肉入口,细细咬嚼。

入口微烫,鸡肉经过复炸之后,表皮口感酥脆,内里残余一丝丝水分,使之尝起来一点也不干柴,嚼起来还有一丝弹性,很是有趣。

干辣椒与花椒的香味,充分浸入了鸡肉的每一寸肌理,在味蕾之上肆意撒欢,散发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而白芝麻的香气,锦上添花,却不喧宾夺主,点缀得恰到好处。

她特意挑的是个没有连着鸡骨的鸡肉块,想来若是有鸡骨,应也炸得酥脆,嚼起来另有一番趣味。

孟桑本着给自己挑刺的想法,所以才细细咀嚼,没有立即开口。

然而周遭人不住咽着津液,悄悄屏住呼吸,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孟桑品尝,心中更加难耐。他们内心急躁到恨不得冲上去,狠狠摇晃孟桑的肩膀,不断大声质问。

好吃吗?

究竟有多好吃?

孟师傅你别光吃,倒是说话啊!

偌大一个食堂,安静到银针落地可闻。

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声音轻到像是怕惊醒对方:“孟师傅,怎……怎么样,这鸡肉好吃吗?”

这一声出来,就如同油锅中溅入水滴,顷刻之间,众人不再屏息,纷纷开口催促。

“对啊,好吃吗?”

“哎呦,看得馋死我了,孟师傅你快开口啊!”

即便是魏询,都忍不住催了一句:“你好歹说句话,到底味道如何!”

魏询原本不爱食辣,可自打遇见孟桑,尝过干煸豇豆、辣椒炒肉等等之后,已是渐渐对辣菜有了好感。眼下见了辣子鸡,更是挪不开眼,腹中饿意不断涌上。

看着四周投来如狼似虎的目光,孟桑后知后觉自己方才的举动着实有些刺激人,连忙退出包围圈:“好吃的,鸡肉酥脆,辣椒香浓,特别好……”

话音未落,只那堆人顾不得身份高低,争先恐后抢夺木筷,随后飞速夹起鸡肉往口中塞。

有人哀嚎:“等等,筷子没了!”

纪厨子拿来的木筷不多,拢共不过十五双,大部分人摸都没摸着。现下再跑到后厨拿,忒费工夫,必定会少吃好几口辣子鸡。

于是这些人没筷子的人心一横,管不了那么多,直接上手捏起鸡肉,就扔嘴里。

“嗯——!好吃!”

“这鸡肉辣得过瘾,吃起来好生酥脆!”

“老天爷呦,这花生究竟是炸得又脆又香?忒好吃了!”

一些忍不住感叹的人,余光扫见其他人一声不吭,飞速抢菜,方才醒悟,赶忙挤进去。

这场面热闹的,活像是两拨人在打架,人人都杀红了眼,哪里顾得上你是大师傅、庖厨,还是帮工杂役?

多抢一口鸡肉最是要紧!

魏询与徐叔的筷子同时夹住了一块鸡肉,两人刷地抬头,目光凌厉,面容冷肃,无视身后拥挤。

魏询哼了一声,斩钉截铁:“我先抢到的!”

而徐叔不搭理他,挑眉:“我的筷子先碰到,况且你不是修身养性、吃得清淡么?别凑热闹了。”

魏询哽住:“……强词夺理,不论旁的,这块肉是我的。”

就在两人争执不下时,一木筷灵活地卡到中间,瞅准空隙一拨一挑,顺顺当当把这块鸡肉夹走了。

柱子美滋滋:“唔!好吃!”

魏询与徐叔怒目而视,赶紧各自再挑别的。

而孟桑安然站在外围,看着众人忙乱抢菜,只觉得又好笑又满足。

无论古今,果然大部分人都无法对辣子鸡说“不”啊!

笑着看了一会热闹,孟桑忽而想起已经焖炖足足一个时辰的红烧肉,暗道不好,连忙回后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