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凑上前,说:“大叔,没想到你会武功。”他一声长叹:“如果是我教他,他不至于被警察抓到。”风湿父亲的武功,得自于他的青春时代。他作为知识青年,下乡到山西省河曲县楼子营镇饮马口村,房东夫妇是一对衣着整洁的老人,和整村邋遢的农民形成鲜明对比。一打听,原来房东夫妇年轻时是赫赫有名的游击队员,两人曾夜闯日军营地,击毙了鬼子小队长加藤修三郎。
这对夺命鸳鸯,男的已驼背衰老,女的却经住了岁月的打磨,腰杆笔挺,两眼有神,颇有风度。住在她家有五个知青,她最喜欢的就是风湿父亲。
风湿父亲年轻时白白胖胖,说话腼腆。她教会风湿父亲武术。
1975年掀起知青返城风潮,她送给风湿父亲一双绣花枕套,那是她戴着老花镜用了两个月绣成的,给风湿父亲结婚时用。临别时,她说:“叫声干娘吧。”
这个英姿飒爽的干娘,并没有让风湿父亲变得强悍。他回到城里,逢迎恢复高考和国企招工,都败下阵来。他迅速地颓废,没有再练过一天武功。
我:“大叔,凭你的武功,是无法把风湿救出来的。”他痛苦地点点头,摆摆手:“我和干娘差得太远,我没想过劫狱。我干娘年轻时是神枪手,她有一个百发百中的秘诀,我如果把这一秘诀贡献出来,能让风湿减刑么?”干妈的秘诀为:子弹出膛,会令枪管向上震动,所以瞄准时不要瞄准目标,而要瞄在目标下面一寸,开枪正好击中目标。
我俩为这个秘诀激动到天亮,觉得风湿有救了,而部队的战斗力会得到大幅度提高。风湿父亲还拿来一瓶二锅头,和我坐在马路牙子上,就着一碟咸菜,喝得十分快慰。
太阳升起,他对我说:“干妈的时代,用的是自制土枪,所以才会有这么大的震动力。现在的武器进步太多,早不那么震动啦——这个秘诀已作废。”我:“……大叔,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还跟我逗闷子?”他:“我的生活就是在逗闷子。”我:“他可是你儿子。”他:“我知道,我知道。”他捂着脸,呜呜地哭了。
【五】
风湿没救了。
我到看守所医院去看过他,他说看守所里还有一个小偷,是传承三代的世家子弟。风湿的行窃技法都是自创,遇到师傅教出来的小偷,登时觉出业余爱好者和职业人士的天壤之别。
他要我告诉他父亲,他已学得绝技,一条残腿并不会成为负担。
我转告给他父亲后,风湿父亲又哭了。
风湿父亲说:“我唯一的担心,是我第一天死,他第二天饿死。现在好了,他有了一技之长,我可以安心了。”他送给我三十几本古龙的武侠小说,帮我捆绑到自行车后座上时,嘱咐我在风湿出狱后,仍做风湿的朋友。
他的神态令人不安。
三日后,我放学回家,故意绕路到他租书的大街,见书屋烧塌了,焦黑的木条铁板堆成了坟形。
他在前日凌晨开枪打碎了路口的红绿灯,然后回到书屋点着书籍,在火光中对自己开了一枪。枪是用自来水管做的,他在烧焦前一枪毙命,没有痛苦。土枪的做法,应该得自他的干妈。干妈还是对他形成了影响。
我决定忘掉这一切,风湿出狱后,不会见他。
我也有我的一技之长,我将把武功练到极处,因为我发现,武功是我唯一能把握的东西。随着武功的进展,我从二老爷身上观察到了一些常人看不出来的地方。他会在瞬间流露出一种神态,令我心惊。
一日我放学回家,二老爷还在床上沉睡。我慢慢走近,俯瞰着他的脸。他骨相清俊,睡态安详。他第一次出现在我眼中已是个老人,我从没有想过他曾有过我一样的年龄。看着他,我推测着他的青年时代,他却睁开了眼。
他的瞳孔有着呈散射状的锋利纹理,浓缩着人类之初的所有凶残。那时是下午四点零七分,我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便斜斜倒下。
摔在地上时,并没有疼痛,骨骼震动得甚至还很舒服。只是奇怪:天怎么黑了?几秒后,我恢复了视力,看到二老爷蹲在我身旁,说:“等你的手指灵活了,再起身。”我企图活动手指,但肩膀以下完全麻木。我的手近在咫尺,但我失去了它。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恐怖,不由自主地“哦哦”叫唤,像一只初生的小狗。
二老爷一字一顿地说:“不要叫,你没事。”他目光温和,稳定住我的心神。十分钟后,手指可以活动,我从地上站起。
他告诉我,武功可练到用眼神杀人,所以练武人在睡觉时是不能靠近的。他不再跟我说话,对着墙坐了一会,然后让我今晚跟他去商店守夜。
二老爷进了商店,我等在街边。五点四十分,商店下班,最后出来的店员把门从外面锁上。店员们都离去后,我去敲商店的门,二老爷从门缝中递出一把钥匙,我自外打开门,走了进去。
这是一家电器商店,在一堆电视机、洗衣机中间,我俩待到凌晨三点。二老爷说:“好,现在,可以出门了。”习武过程中,如果师傅无意中把徒弟打怕了,徒弟便一辈子无法成才。唯一的办法就是让徒弟痛打一个人,从而找回自信。
我俩从空无一人的西单大街拐入一条胡同,等待起夜上公共厕所的人。北京胡同最美的是冬天,因为公共厕所的粪便冻结了。一条胡同有八百人,只有一座十六个坑位的公共厕所,夏天胡同的气味可想而知。
这条胡同的人睡得安分,我俩站了一个小时,竟没有一个起夜者。二老爷看看手表,说:“不等了,现在四点,清洁工出来了。”我俩回到西单大街,见到一辆单人清洁小车远远开来,车上坐着一个戴口罩的清洁工人。二老爷退到电线杆子后,我站到马路上。
清洁工冲我挥手,示意我不要挡路。我依旧站着,直到清洁车的毛刷快擦到我脚面。清洁工摘下口罩,怒吼:“你小子有病呀!”我一拳挥去,他从清洁车上飞出,挂在路旁的栏杆上。清洁车自行向前开出了六七米,抵在马路牙子上,毛刷擦出极大的噪音。
击出这一拳,我陷入虚无,浑然忘身。
二老爷喊道:“成了,快走。”我脖子一激灵,记起自己还有个身体。
我俩跑回电器商店,我把二老爷锁在门内,将钥匙从门缝中递入。他五官舒展,如释重负的模样,嘱咐我:“回家好好睡觉,今天不要上学。”我骑车离开西单时,天色开始转亮,马路是田野般的空旷。清洁工或伤或死?成为我一生的谜团。许多年以后,我完全掌握了这门武功,可以判断出多年以前出拳的分量,我想:也许,我是个杀过人的人。
回家便睡,醒来已是下午两点。二老爷和父亲都在睡觉,我意识到我的生活发生隐秘的变化——我不再只是个高中生了。
不敢叫醒二老爷,我出了家门,骑车去姥爷家。我的童年在那里度过,那里是我一生的起点。姥爷、姥姥在平静地生活,姥姥每日一次推着小车去市场买菜,耗时一小时,姥爷每日去街心公园下象棋,耗时三小时,他俩一天在家和外界之间都只有一次往返。
夏天,姥爷家的窗户钉上了绿色细铁丝纱网,周边用黄色布条固定。我还发现,镶在墙面中的木头柱子,陈腐出一种深棕色泽,与雪白的墙面形成对照。姥爷家中有着绝妙的色彩搭配,是两位老人无意中形成的。
我在姥爷家吃了晚饭,是紫米粥。谷科植物的香气令我倾倒,缓和了所有的不安。我陪姥爷下了盘象棋,然后离去。两位老人和我谈不出更多的话来。
离开他俩时,我想,如果我一直在这里长大,那么,我应是什么样子?——这一问题,无法深想,在我五岁的时候,他俩未能把我留下。
回到家,二老爷已去上夜班了,父亲躺在被窝中,还没有吃饭。
我不在家,他和二老爷就都饿了一顿。当我在厨房煮粥的时候,我的家发生了巨变——母亲回家了。
她拿下了中医大专学历,在某机关医务室谋得了工作。多年的学习生涯,令她一脸严肃。听到二老爷住在家里的消息,她立刻表示:“不能再这样了。”母亲回家后一夜未睡,用刮刀刮去了厨房的油垢,用硫酸清除了厕所便池的尿垢。清晨,看着厨房墙面上遗留的刀痕、洁白如玉的便池,我明白她掌握了家中主权。
忧心忡忡地上学,下午四点回家时,二老爷不在家中。我问:“二老爷没来?”母亲:“来了,走了。”我:“他以后还来么?”母亲:“不了。”
【六】
二老爷离开了我家,但他养成了在床上睡觉的习惯,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在公园打盹,他终于走入了姥爷家。
姥爷家有三间房,姥爷和姥姥住北房,另两间南房空着,他住在小南房。他和姥爷的母亲便在这间房逝世。
他不在姥爷家吃饭,到了饭点就去街头饭馆。他自诩清高,不想沾哥哥的便宜。姥爷劝他:“你守夜,一月能挣多少钱?怎么经得起顿顿吃饭馆?你要实在不好意思,就一个月给我十块钱吧。”他给了姥爷五十元钱,说是先付半年。半年里,我很少找他。一是他从我家中被赶走,令我愧疚,二是我有了新的生活内容。
每个周末我会背着一个绿色画板,骑四十分钟自行车去画石膏像。地点是美院地下室,墙体多处渗水,散发着浓重霉味。美术老师头发灰白,穿着蓝色工作服,从各方面看都很像风湿父亲。学费是七十五元,附送两块软体橡皮,可以捏成任何形状,令我从小到大用的方块橡皮显得恶俗。
Q在这里。
当时北京兴起各种大专技校,其中美术成了热门。Q父母对她考大学缺乏信心,安排她考美术大专。她日后会给杂志社画插图,给电影院画海报,设计室内装修……学了美术的她,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喜欢哼“OK”,在同学们眼中,她已是个优雅的欧洲人了。
母亲回家后,接管了父亲的工资。我向她提出学画计划,她爽快地拿钱给我。当她还是个刻字工人时,曾经学过篆刻。在铅条上刻字是印刷,在石料上刻字则是艺术。她企图改变自己命运的最初方式,便是学习篆刻,但中国艺术还很没落,她刻了六百块石头后,选择了更有出路的医学。
母亲的隐讳心结,令我在Q学画两个月后,进入了那间发霉的地下室。
从此我也哼上了“OK”。我和Q并不说话,保持着学校中的矜持,但我和她都在向欧洲人渐变,中国人的矜持必将得到改变。
一天美术老师指点我的画,说:“注意,这里很不舒服。”把画得不好,说成“不舒服”——这个艺术家的词汇,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记下了这个词,走到Q的座位后,伸脚踩在她椅子腿上。脚踩在她椅子腿上,就等于把手搭在她的腰际。
我问她:“你觉得舒服么?”
她回头白了我一眼,说:“不舒服!”
这是我和她的第一次正面接触。美术班上课从晚上五点到九点,K会等在地下室楼梯口,送她回家。
原本K还送她上学。一日Q要他下地下室看看,地下室的楼梯是渗水最严重地段,水滴到台阶上,仿佛琴音。
他自八岁起,便被他的师傅作为八卦掌掌门培养,面对任何事物,都该无所畏惧,但代表着欧洲文明的美术班却令他不敢接近。他如痴如醉地停在楼梯口,任Q如何劝说,都不迈下一步。上课时间到,Q不高兴地下去了。
他从此不送她上学。
他会在美术班开课半小时后赶到,站在地下室楼梯口的第一个台阶上,长久地向下观望。他什么也看不到,画画的教室还要再经过几个弯道。
课间时,我们上来透气,会看到在楼梯口仿佛高僧入定的他。Q一定觉得他丢人,课间时从不上来。日子久了,我实在看不过去,上前与他搭话。
我:“这地方真糟烂。”
他:“……是呀。”
没想到,我俩成了好友。我每每从地下室向上走去,都会看到楼梯尽头他僵直的形体忽然放松。他会在短暂的课间,给我讲解八卦掌口诀。
人在自卑的时候,就会展示自己的强项。他将八卦掌的秘密系统讲出,声音细微,神态庄重。我常想,如果在清朝,他会被视为败类,遭到八卦掌一门的追杀。
他讲述的八卦掌口诀,暗合草绳记录的拳理,令人感慨——原始的智慧沿着另一条脉络传承下来了。我总是大惊小怪,完全外行的样子,我的“是么?”“真的呀!”一类智商不足的话语,令他安心。
当我说“太深了”时,他会变得神采奕奕,说:“要不我给你做一下吧。”然后一掌伸来,把我弹出去五六米远,令上来透气的美术班人惊愕不已——这是他最得意的事情。
必须承认,他是个和我一样的武术天才。打倒他——是我很久以来的愿望。现在是最佳的时机,他对我全无设防,只要我突然发力,他定会摔下楼梯。他的自卑,已令Q厌烦,如果再在美术班人前出丑,他和Q必然关系崩溃。
但我拖延着。
打倒了他,将无人和我谈论拳术,他弥补着二老爷留下的空白。
我有时恐惧地想到,难道在我心中,拳术比Q还重要?
不舍得打倒他,应该是暂时状况。只因为我体会了拳术,却没有体会过女人。如果我的手在Q的身上滑一个来回,拳术和女人的比重就要颠倒。
Q画画时总是坐得很低,我可以看到她完整的脖颈。脖颈的线条向前倾,凸出她初生的乳沟,后仰则凸出她渐圆的臀部。
我们受的是西洋美术训练,画的是几何形体——三角、方块。终于轮到画球体时,老师讲解:“要将圆看成是——无数方块、三角的组合!”直线的世界观令我困惑,因为和Q的身体完全不同。我问:“为什么不能直截了当地画条曲线?”老师回答:“只有幼稚的国画,才这么干。”八卦掌的典型特征是绕圈,举手投足处处曲线。K果然幼稚,一个课间,竟然在楼梯口打起拳来,赢得了阵阵叫好声。Q羞愧难当,放学时对我说:“今天咱俩一块走。”她拽着我手,经过楼梯口的K,一脸无情地去了。
二十分钟后,我和她骑到天安门广场,她叫了声:“这不是耍猴么!”我:“不怪他,学美术的人太坏,夸他是武林高手。这话听了,就是我也禁不住要练上一套。”她白了我一眼,说:“你会打拳么?”她低下头,提议把车停在历史博物馆前的松林中,到广场上走一走。
广场上有几十根灯柱,照得天地广阔,夜间仍有人放风筝。一个老头抻着长线快跑过来,将我俩冲散。
一个屁帘风筝飞上了天空。
为了躲老头,我和Q隔开了三四米远,Q嘴里嘟囔着:“他一定是故意的。”我应答:“肯定是故意的。”她:“这种老头就是见不得男生女生在一起。”我:“没错。”我俩坐在灯柱台子上聊了起来,谈的是西洋美术,她也对方块、三角颇为不满。十点钟,广场上的灯柱熄灭了一半,天空忽然有了重量,阴凄凄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