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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少恭竟被那狂暴的剑气逼得连退几步。

“哼,紫胤真人的绝招吗?”欧阳少恭惊讶之后,复又冷笑。

百里屠苏使出的,赫然是紫胤真人的“空明幻虚剑”。仙家剑意,屠龙剑胆。

当日在紫榕林外,紫胤真人给百里屠苏留下一本剑谱,其中记录了他毕生绝学。明明是一个叛出师门的逆徒,紫胤真人却终究舍不得任他将天赋浪费。作为师父的紫胤真人,和那个冷漠遗世的紫胤真人,终究还是不同的。

活了几百年,看穿了尘世,却还留着一丝尘世中的心意。

百里屠苏知道这一战迟早会到来,他日日夜夜都在默记师尊的剑谱。习剑千日,只为斩出的一瞬间。

欧阳少恭盛怒中振开大袖,金光沿着他的衣袍流动,水晶般的透明甲胄贴着他的身躯现形。

一对金鹏巨翅舒展开来,他御风而起,俯仰天地!前一刻他还是凡人,这一刻他已经化身神祇;前一刻他还可以被称做“对手”,这一刻他已如山之高,如沧海般浩荡。

人能伐山吗?人能斩海吗?如果不能,那么天地间也没有人能撼动此刻的欧阳少恭。

欧阳少恭双翼舒展,金色威光笼罩了整座大殿,向着众人劈面压下,挟裹神威,压得众人无法呼吸。

百里屠苏挺身挡在众人面前,再度振作剑煞,煞气结成茧一般的护壁,可道道金光穿过屏障,如同利刃刺穿绵纸,钻进他的身体里。这些暴烈的力量狂龙般游动在百里屠苏的脏腑间,他的气血翻涌如潮,脸色从血红变做铁青,忽而又苍白如纸。

“苏苏!”风晴雪意识到欧阳少恭的金色威光中有什么不对。

百里屠苏猛地挥手制止她,令她不可上前。他单膝缓缓跪地,片刻之后,周身的血脉鼓胀起来。随着一声爆响,鲜血四溅,血箭的威力竟然切入坚硬的石柱!百里屠苏胸前血脉炸裂,从他身体里溢出的威光凝结为虬龙。

欧阳少恭是以气化龙,把真气灌入百里屠苏的身体,从内到外摧毁了煞气的保护。

百里屠苏沉重地倒下,什么东西从他的怀中掉出,滚落到欧阳少恭的身前,色如一片干凝的墨迹。

“苏苏!”风晴雪扑到他的身边。

百里屠苏眼神暗淡,已经是垂死的征兆。

欧阳少恭并未在意那墨迹似的东西,以神临般的姿态缓步上前:“请少侠再来比过!只是这一回,你怕不如方才那般好运了。”

“少恭…不要!”巽芳苦苦哀求,“今时今日,还要造多少杀孽呢?”

“就算是杀孽,也是最后的杀孽了。一切即将终结!”欧阳少恭浮于空中,露出那令人熟悉的、春风化雨般的笑,“百里屠苏,或者该称你为韩云溪,由我亲手再送你这最后一程!”

金色羽翼翻卷如凤首箜篌,他的招数夹着空灵之音,可这是催命的乐曲,铺天盖地的金色威光涌向百里屠苏。

他恣意弹奏,心意融会于乐中。

百里屠苏看着海潮般的威光,还要拼尽最后的力量挺身站起。一道冰蓝的屏障包围了他,风晴雪双臂画圆,灵力源源不断,凝聚出一道冰盾。

威光与音潮连绵不绝,轰击在冰盾之上。风晴雪的灵力在欧阳少恭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冰盾瞬间龟裂。风晴雪一口鲜血吐在冰盾上,血丝在冰盾中蔓延。她用自己的血加固了冰盾,泛红的巨盾重新焕发光辉。

“幽都之血?”欧阳少恭赞叹道,“好!看你还有多少血来保护你心爱之人。”

他恣意弹奏,琴声中龙吟虎啸,挥洒出的威光连续轰击在冰盾上,溅起的冰尘直涌上大殿顶部。

风晴雪的手腕上崩出数道裂口,鲜血不断融入冰盾,这是以她本命元气凝聚成的防御,这盾崩溃的那一刻,她和百里屠苏都会死。

欧阳少恭轻笑,金色威光中传出万剑震鸣的声音,金光凝聚成剑,成千上万,刺向血色的冰盾。

“苏苏…”风晴雪轻声说。

可惜还没有来得及去看桃花谷中盛开的桃花…

然而巨剑斩破漫天威光而来,如此的浩荡,如此的倜傥,如醉后的一曲狂歌。它插在冰盾之前,切开了威光的潮水。

“千觞兄妹情深,令人感动。”欧阳少恭大笑。

尹千觞并不言语,只现身于巨剑之前,以剑遥指,带着风雷之势。

欧阳少恭迈步于虚空中,眼前古琴仿佛化身为一柄金色的剑,无数闪着光芒的剑意猛然刺出,尹千觞顿时全身上下鲜血淋漓。欧阳少恭单凭剑意的威压,已经足够让他伤痕累累。随着欧阳少恭挥手,古琴音波荡出数里之遥,飞出大殿,斩切层云!

那力量穿透了蓬莱大殿的基石,卷着无数飞石碎屑,斩向尹千觞。

此情此景,尹千觞明白自己这些年疏于修行,比起当年在乌蒙灵谷对战欧阳少恭的时候已经远远不如。

可是不能输,因为身后就是风晴雪。所有人,都有一个不能输的理由。

哪怕是一个醉汉、一个赌徒,也有想要保护的人。

巨剑迎着狂潮般的琴音重重斩下。

“大哥!”风晴雪高呼。

尹千觞已经没有力量阻挡欧阳少恭这一轮的进攻,所以他没有以剑封挡,而是剑斩狂潮。他只能以牺牲自己为代价,为背后的二人斩开剑潮。

三个影子同时出现在欧阳少恭背后。

红玉的双剑如乱红飞暮,襄铃的羽扇振出火树银花,她们两人夹攻欧阳少恭的左右。真正的进攻则是在欧阳少恭正背后的方兰生,雷音伏魔!一百零八颗天罡如意珠,颗颗震动,万佛念诵,金刚伽蓝俱现,龙象长嘶。

他们没有去救尹千觞,因为已经没有用。尹千觞用命换来的机会他们必须把握住,欧阳少恭背后正空门大开。

“愚不可及,太过小看流霞归元!”欧阳少恭大笑,金色羽翼舒展到极致,千万翎羽自鸣,音潮席卷背后的三人。

他将手中虚象古琴脱手掷出,在空中发出烈日般的光华。

每个人的心中都闪过了绝望。是的,无法战胜,他们以为的欧阳少恭,只不过是他一根小指的力量。流霞归元便是这样的防御,无懈可击!

他们不可能破掉欧阳少恭的屏障,却已经要被摧枯拉朽地击倒了。

没人能救他们了,他们…输了!

澎湃的气浪把欧阳少恭面前那片墨迹似的东西卷了起来。看起来那么单薄的东西,在他的神威下如黑色蝴蝶般随时都会碎裂。它起伏着,就像蝴蝶飞在暴风雨中。欧阳少恭伸手想要拨开这碍眼的东西,但就在他的手指触及那东西时,一丝血线留在了空气中。

疼…

他不敢相信,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指。那上面传来了疼痛,没有破绽的流霞归元,居然被这片单薄的东西切开了一道口子!

细小的伤口在最后一瞬阻止了欧阳少恭的绝杀,但是残余的剑潮、威光和音浪仍旧将众人震退。鲜血四溅,风晴雪用身体托住了奄奄一息的百里屠苏,尹千觞全身衣甲碎裂,鲜血横流。

欧阳少恭震惊地举起那墨片,那是一片鳞,黑色的鳞片,上面满是云水般的翠纹。

“悭…”他喃喃自语。

那个名字,那个被尘封千年的名字正要从记忆之井中浮起,有个声音在呼唤他:“太子长琴…”

不对…他是欧阳少恭…

可他也是太子长琴,能伤害太子长琴的东西,是记忆。

累世以来,渡魂令他失去了太多记忆,以至有些东西,被渐渐遗忘。

百里屠苏微微睁开双眼,气若游丝:“太子长琴,你还记得吗…悭臾…这是它的龙鳞…”

“悭臾…”

不错,正是这个名字。

欧阳少恭心中绞痛,记忆的深井中,黑龙盘旋升天。

百里屠苏低声道:“…天界战龙悭臾,曾经榣山水湄边的一只水虺…去祖洲之时,见到一处与榣山风貌全然相同之地…悭臾…就在那儿沉睡。它的寿数已经快要行到尽头…却依然记挂自己的挚友…太子长琴……不是我…是你…”

“…水虺…悭臾…”欧阳少恭喃喃。

“少恭…你怎么了?”巽芳不安地问。

“…祝融…不周山…天柱倾塌…”

欧阳少恭默念着这些字眼,眼神迷离。

恍惚间回到了高山之畔,他是那么惬意悠闲,对着幽谷深潭抚琴,身边水虺是他的知音。

可他却要离开了。

“悭臾…父亲已决意随伏羲大人前往天上,我定然只有同去。初建天庭,诸事未定,想必众神皆会忙碌许久,如此一来,未知何时才能重返榣山…”

悭臾怅然若失,旋即却说:“太子长琴,待你空下来的时候,再来榣山找我玩儿,还有几百日,我便能化蛟了。”

太子长琴遗憾道:“听闻虺五百年化蛟,千年化龙,再五百年为角龙,千年为应龙,可惜这一回我却无缘亲眼一见。你胸中既有大志,本不该埋没,愿勤加修行,早日得偿所愿。”

悭臾应道:“一定会的,等我修成应龙,呼风唤雨当然不在话下,也能实现当初和你的约定。”

约定?他们有过约定?

是的!有过…

可已经…忘记了…在那时间的长河之中…

欧阳少恭神情恍惚,口中喃喃:“…榣山…悭臾…它曾经与我约定,待修成通天彻地的应龙…要我坐在它的龙角旁,乘奔御风,看尽山河风光…天柱倾塌,天庭降罚…太子长琴被贬下凡尘…悭臾…成为女神坐骑,永失自由…”

尹千觞见此情景,再顾不得其他,断然喝道:“快!趁此机会破他的流霞归元!否则待他清醒,便错失良机!”

原本方兰生见昔日挚友如癫如狂,心中亦是纷乱杂陈,可尹千觞的话惊醒了他。

琴川那些无辜化做焦冥的乡民,沿海那些被海啸吞噬的渔夫,还有乌蒙灵谷、翻云寨、甘泉村…还有…二姐!

方兰生咬着满是血丝的牙齿,低吼一声,举天地伏魔之势!

雷音伏魔!

罡声震耳,欧阳少恭承受着剑光和佛力,更难以分辨记忆与现实,愈发癫狂起来:“…太古之约…不复践言…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中全然没有喜悦,而是千年的苦痛。

巽芳泪如雨下,她所爱的这个男人,早已被命运折磨得不成人形。

欧阳少恭的笑震动整座大殿:“多谢…百里少侠让我忆起一些…过去的美好之事…但你们当真以为,我会就此耽于往昔,丧魂失智?往事俱如烟云,如今我已不再是那个擅弹琴曲的仙人,而即将成为蓬莱国的永恒之主!你们,都将化身焦冥!成为我永远的臣民!”

金色威光再现!红玉和方兰生的所有攻势皆被反弹,他们射出的剑光、祭出的佛法反压在自己身上,骨骼寸断。

百里屠苏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本已伤痕累累,连呼吸都微弱到极点,但他居然站了起来,提着焚寂。

“没有完,欧阳少恭。”他轻声说,黑色的火焰在他瞳中灼烧。

焚寂刺入手臂!

鲜血冲刷着凶剑的每一道纹路。焚寂黑气暴涨,像是凶猛贪婪的怪兽被咒语释放,将所有鲜血都吸食了进去。百里屠苏缓缓走向欧阳少恭,一步一印,散着浓郁的黑色煞气,像是来自幽冥的凶鬼。

鲜血带着他的魂魄之力灌入焚寂,他以自己为食,喂养这柄上古凶剑。

剑完全复苏了!焚寂上一团赤光聚起,曾在冰炎洞中为血涂之阵折损的剑刃发出火焰的光芒。

百里屠苏体内的煞气不再横冲直撞,而是循序流转。他不再抗拒这把剑,而是和剑融为了一体。

欧阳少恭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百里屠苏长啸,眨眼间焚寂已刺到对方跟前。欧阳少恭连连挥出金色威光,但此刻的威光在焚寂的剑锋前一一崩溃,剑所到之处,威光溃灭!

欧阳少恭一惊,化出古琴虚象抵挡,黑红色的剑气游走在两人之间,发出阵阵咆哮。

他们贴得极近,怒视彼此的眼睛。周遭的人第一次发觉,他们的侧颜是如此相像。

“还差得远!”欧阳少恭怒吼。

“再试一剑!”百里屠苏再度挥剑,黑气飞向四周,半片蓬莱宫殿俱燃起熊熊大火。

炽焰中,欧阳少恭忽然觉得不安。

焚寂的威力他曾领教过,论剑已经是世间无双的利器,但这熊熊燃烧的黑焰…不…这不是剑气,而是某种凶术!

他感觉到危机的降临,必有什么超出了他的计算!

他的立身之处瞬间被黑色烈焰吞噬,流霞归元曾固若金汤,此刻却被焚寂之火蚕食着逐渐崩溃。黑火还吞噬着流霞归元的灵力,越燃越凶。

百里屠苏的双足深陷在蓬莱大殿的石砖之中,燃烧得最厉害的是他自己,他被黑色火焰包围,他就是火种!

这种凶煞霸道的火焰,毫无疑问是剑中的上古凶力,是令伏羲和女娲都忌惮的凶剑之力!这并非百里屠苏自己的力量,而是被解封的凶剑内栖息着的魂力。

要想扑灭火焰,只需掐灭火种。

欧阳少恭毫不犹豫,手指一挥,七弦齐振,百里屠苏不闪不避,硬生生受了无数由琴上发出的音波,正中胸口心脏之处。他身子晃了晃,仍不肯倒下,赤瞳闪动,黑血自齿缝中渗出,猛推剑柄。

焚寂之火吞噬一切灵力,欧阳少恭原本没有破绽的金鹏翅被灼烧之后,竟缓缓碎裂。金羽还未坠地就被煞气吞没,火舌一舔便化为飞灰。

欧阳少恭只能以手掌攥住剑锋:“你!”

“欧阳少恭,你难道从未想过?”百里屠苏轻声说,“你和我,就像镜子的两面,我的心脏被你刺穿之时,也是你的心脏被我刺穿的时候。宿命中我们同生也共死,能烧掉你羽翼的,只有以我灵魂催动的焚寂。”

“可笑!”欧阳少恭震惊。

百里屠苏的背后,黑色的煞气中,升腾起朦胧的幻影。

他凝力运剑,烈焰般的焚寂穿破古琴虚象,毫无阻碍地推入欧阳少恭的胸口!

欧阳少恭随着百里屠苏的一剑之势而坠落,整个蓬莱大殿震动。

百里屠苏保持着最后一刺的姿势,而欧阳少恭双目被血色慢慢覆盖。他用尽最后的气力,将焚寂从自己的身体里拔了出来。百里屠苏退后数步,插剑于地,黑色煞气随风而散,他眼中赤色渐渐褪去。

二人仿佛兄弟,凝视彼此。

又像是隔着千年岁月,今人只见古人。

远古之约

玉山将倾。

“夫君!”巽芳扶住欧阳少恭,血从他的心口汩汩流下,他倔犟地支撑住身子,身周那刺眼的金色光芒都已消失不见,长发低垂,尽显颓败。

“想不到…竟会败在你的手下,自己被自己打败吗?”他的语气似又恢复了往日的儒雅,却带了无法忽视的自嘲,“这种感觉真是奇妙…”

蓬莱大殿中,焚寂之火炙热肆虐,大殿顶部咔嚓作响,不时便有碎石落下。每隔一阵,宫殿就像是受了惊扰一般,剧烈晃动。

百里屠苏立在欧阳少恭面前,黑衣浴血,手中死死握着焚寂,好像提防着他再度发难,一刻也不敢放松。风晴雪护在百里屠苏身侧,一双水色的眼只是绕在他身上。

这画面在余下的人看来,与那一侧巽芳护着的欧阳少恭,如此相像。同一个人的两半魂魄,兜兜转转对峙于此,好像命运的一个玩笑。

众人看着欧阳少恭,心中莫不是百感交集。

欧阳少恭神色不断变幻,时而感伤,时而癫狂:“难道…我所追求的…注定毫无所得…这个世间,固然有令人欢喜之事,但实在太过短暂,徒然余下无尽哀伤…化为焦冥…无喜无悲、得到永恒…又有什么不好…”

“欧阳少恭!不要一厢情愿了!这样也叫永恒?无知无觉,情感尽丧,只是一具空壳而已!”方兰生激烈道,“假如…真的那么好,你自己为什么不去变做焦冥?!”

“我同他们,同你们…是不一样的…”欧阳少恭捂着伤口抬起头来,仍然是那么骄傲,鲜血浸润他白皙修长的手指,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我…是这个永恒国度的主人…要不断让更多人获得永生…”

“欧阳先生…”是百里屠苏喑哑的声音。

欧阳少恭乍闻这熟悉的旧称,心绪如弦,拨出一串泛音。

时间仿佛回到翻云寨初见,百里屠苏那么认真地对他说:“若蒙不弃,我想与欧阳先生一同去找寻其他玉横碎片。”

又好像回到琴川泛舟之时,百里屠苏听了他的琴曲说:“先生高志,无怪乎琴曲中隐有沧海龙吟之象。”

还是在青玉坛的那一夜?百里屠苏始终那么相信他:“先生助我良多,能结此友谊,亦是百里屠苏一生之幸。”

他们是同一个灵魂的两面,所以命运羁绊交织,相惜相杀。

他们却也如此不同,他设计他、骗他、害他,如今还想杀了他,他却仍然叫他一声——“欧阳先生”。

“你说的,并没有错。”百里屠苏望着欧阳少恭,眼神复杂难明,语气却坚定如铁,“人生在世,苦痛永远多于欢乐,但人…至少可以选择生死,你不能为任何人作出决定。即便命如你我,不也同样想要努力活下去?活着,虽然令人感到痛苦,然而美好之事,却唯有活着,才能经历。你痛恨天庭一句刑罚毁灭太子长琴生生世世,但你一念之间,亦是亡去别人生生世世,与天庭有何不同?!”

他的气息因为这番话而变得急促不稳,声音却越发明朗笃定:“看清楚!你和我,既不是怪物,也不是神!我们,都只是一介凡人!生老病死,无可逃避,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

话语振聋发聩,整个蓬莱宫殿中的人都陷入一阵长久的缄默,只有焚寂之火借着此处无尽的灵力燃烧不熄。一块巨石从屋顶坠落,砸在香炉之上,激起一片呛人的香灰。

香炉闪了一闪,那象征着愿望得偿的光芒倏然灭去,化为一尊凡铜。

“…屠苏…”欧阳少恭念着这个名字,叹息如同隔世,“只可惜…你我注定成仇。”

…无论如何,都太晚了,不是吗?

如果再早几世找到他的半身,他是否不会采取这样决绝的手段?

如果那一次渡魂顺利,他能及时赶回蓬莱,回到巽芳身边…

不,没有如果了。

玉横失去了欧阳少恭的操纵,从空中缓缓而降,光波顺其边缘流淌,恰好落在风晴雪身旁。百里屠苏示意风晴雪收好玉横,道:“也算是对女娲大神有所交代了…”话未尽,忽然气力不支,单膝跪倒在地上。

“苏苏!”

“百里公子催使焚寂之威,虽破了欧阳少恭的流霞归元,自身却也无法承受焚寂凶力的负荷,已是强弩之末,加之硬撑了欧阳少恭的几击…”红玉蹙眉道。

“无妨。”百里屠苏缓了一口气,摇摇头,“都快些离开,此处承受不住焚寂之力,即将坍塌。”

余者点点头,互相搀扶着起身。

蓬莱宫殿中回荡着欧阳少恭绝望的笑声:“你们几人亦是伤及元气…不可再使用腾翔之术…就让这焚寂之火熊熊燃烧,焚毁一切…将所有人…都化为灰烬吧……”

“少恭!到这一刻还要别人陪着你死?!”方兰生斥道。

“我不甘心…怎能…甘心…”欧阳少恭面上不再有一丝笑容,累世的痛苦此刻攻上心头,“…永生永世…被命运…所束缚…”

他脚下趔趄,再不能自持,动作间令剑伤撕裂得更深,腥血大片涌出,将长袍前襟浸染成红色。身旁的巽芳泪痕满面,苦苦掩着他的伤口,将他移至殿旁一块落下的大石上。

“巽芳,对不起…”欧阳少恭眼神扫过遍地残垣,最终定格在巽芳的双眼,“到最后我还是不能重建蓬莱,令你过得开心幸福…”

“只要是和你在一起,哪里都无所谓…”巽芳眼中含泪,却露出甜美的笑容,那是深陷在爱情中的女子才会有的笑容,就像雷云之海幻境中的倩影。

红玉转过头来,看向欧阳少恭和巽芳:“巽芳姑娘,你…”

“你们走吧。”巽芳依在欧阳少恭的怀中,她最后的一点灵力,都化作止痛的白光,萦绕在欧阳少恭的身周,“我要陪夫君静静地待上一会儿…”

这一段千古的纠缠,今日便走到了终点。

众人再不多言,转身欲走。尹千觞却忽然停住脚步,朝着欧阳少恭的方向走去,在离欧阳少恭和巽芳几十尺的地方,他选了一块石头坐下,仰头喝起酒来。

“大哥?”风晴雪有些焦急,朝着尹千觞喊道。尹千觞却当做没有听见。

风晴雪奔上前去,蹲下身子望着他:“大哥!我知道你就是大哥了!跟我回去幽都看看好不好?婆婆还在盼着你…”

尹千觞不发一言。

风晴雪执拗地叫道:“大哥。”

尹千觞嘴角一咧,无奈笑道:“晴雪妹子,你弄错了吧?我这样的坏人怎么会是你大哥?”

“大哥,少恭都已经告诉我了…”

尹千觞脸色一黯:“尹千觞不配有你这样的妹妹。快走吧,愿你今后一生快乐,最重要是活得开心,不要勉强自己。”

“让我走,那你呢?!”风晴雪道。

尹千觞一口酒灌了下去,继而又露出笑容:“我?我要陪少恭这最后一程。”

“大哥,为什么?!”

尹千觞自嘲地笑笑,他的脑中浮现出当年的欧阳少恭,不过也就是十五六岁的模样,背影却是那么孤独和沉重,像是被一股力量强撑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垮下。

“因为渡魂,他没有真正的亲人,却有数千载的记忆延续,却又因为渡魂,逐渐忘却这些记忆,最后只剩下数千载的无边孤寂,令他变得贪婪而疯狂…对很多人而言,少恭是十恶不赦之徒,但是对我来说,他却是给了我一次重生之人…至少,最后让我陪他一会儿,妹子你不会阻止尹大哥的小小心愿吧?”

“大哥,你…”风晴雪欲言又止。

自从大哥离开幽都,她每时每刻都盼着他回来。可是八年过去了,当她终于找到他的时候,大哥已是另外一个人,不愿意相认,更不愿意回家…

“大哥,不管你选择怎么个活法,你永远是我的大哥…”

尹千觞将脸偏到一边,眉眼都陷在阴影里,分辨不清表情:“去吧。幸好我酒壶里还留了些酒。”

“晴雪妹妹,这地方越来越不安全了,快走吧…”红玉见状,拉住风晴雪朝外走去,风晴雪跌跌撞撞中不断转过头来,但见在火场之中不时落下纷纷的石雨,仿佛一场谢幕。巽芳和欧阳少恭紧紧相依在一起,尹千觞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大石头上,仰头痛饮。

蓬莱大殿的出口,忽然一阵剧烈的震动,承重的巨柱慢慢地破碎、倾倒,连带着一片片的石板坠落。

“这里快要塌了!”方兰生惊叫道。

百里屠苏看着手中焚寂,心中已有计较:“我送你们走,趁我…还能一借焚寂之力!”

“百里公子…”

百里屠苏伸手阻止:“不要多说,不然一个都走不掉!”语毕,他扭转掌心,再度催动焚寂之力,运起真气,襄铃、方兰生、红玉三人依次被他释出的光柱包裹,一闪便不见了。

风晴雪见他重伤之下这样过度耗费真元,已是涸泽而渔,不忍和痛楚如万千钢针穿心而过,才要劝阻,百里屠苏手中释出的光柱已笼罩了她,只是这一次光芒微弱了许多,已不足以将她传送出蓬莱大殿。

百里屠苏终究只是凡人,戮战至此,真元已不能为继,终于跪倒在地上。

风晴雪从光柱里走了出来,将百里屠苏的身体牢牢扶住…

“把我们都送走了,你怎么办?”风晴雪定定地看着他,仿佛他们所在的并不是火海地狱,而是桃花谷中,岁月宁静,“我不走…不跟你分开…”

百里屠苏手腕微抬,竟不甘地再次试图施法送走风晴雪,这徒劳的尝试引发更加剧烈的痛苦,他的五脏六腑已被欧阳少恭的力量所伤,残破不堪。

“苏苏你停下!别再耗费力气了!”风晴雪使力制住他的手,将百里屠苏揽在怀里,“我不怕死,只要我们在一起。我们说过,要一直在一起。”

她的眼泪不停滴落,双臂抱得那么紧,带着颤抖,她明白她即将失去最重要的东西,无力挽回。

“晴雪…”百里屠苏从没见过这样的风晴雪,她一直都是那么温暖,就算偶有悲伤,也是一瞬就烟消云散,很快便笑意盈盈。

我不能让她死。

不能。

百里屠苏迷蒙的视线中闪过一丝幽绿的光芒,他心念一转,深呼吸了几次,手掌摊开,运力召唤,那片滚落在地的悭臾龙鳞似乎感应到了,飞至他的掌心,渐渐发出耀眼的光芒,“晴雪…我不会…让你死…”

蓬莱岛边,已然落在安全地带的几人焦急地等待着。

山顶恢弘的大殿,像是化做一堆祭天的木柴,热烈地焚烧着,烟雾弥漫,不时传来天崩地裂的巨响。残骸顺着山体滚落,碾压过无数的草木。

百里屠苏和风晴雪却始终没有出现。

“他们…”方兰生手持着佛珠,如果此刻祝祷是有用的,他会求遍满天神佛。

“屠苏哥哥不会有事的…”襄铃攥着小拳头,却止不住眼泪,“他最厉害了,一定不会有事的。他们都会回来的…”

红玉不发一言,蛾眉深锁,只是不断向山顶的烟云中张望。

天空中一道雷鸣般的巨响,有刺眼的白光撕破云层。

几人惊望过去,却见云雾之中出现庞然龙影,鳞爪微现,渐渐飞远。

金瞳的黑龙翱翔于天际,一腾一跃,俱是人间百里之遥。

巨大的龙角如深海的珊瑚,旁边却倚着两个人。

男子面孔苍白虚弱,身上遍是伤口和血渍,显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

女子将男子搂在怀中,眼中明珠半垂。她已摘去了从不离身的手套,莹白的手指抚过男子的脸颊,指尖有蓝色的幽光闪耀。

乘龙飞翔,本该是多么潇洒快意,只是男子的呼吸渐渐微弱,脚下掠过怎样的山河美景,都无法再留意观看了。

百里屠苏的手垂在黑绿色的龙鳞上,龙鳞冰冷,像他的手一般,“悭臾…要去哪里?”

黑龙悭臾并未开口,只是以意念作答:“不周山龙冢。几日之后…便是吾的死期。”

百里屠苏露出淡淡的笑容:“这样…也算实现了你与太子长琴的…远古之约吧?”

“哼,小子,到现在才召唤吾…差一点就等不到了…”

悭臾载着二人向西北而去,天空中有晶莹的雪花落下。据说应龙飞向不周山归天的时候,即便是八月也会飘起细雪。那些雪花乍看去一模一样,可若细细分辨,每一片都是不同。

百里屠苏只觉一阵浓浓的倦意袭来,无尽的黑暗在召唤他,身体变得轻盈,像是就要被风吹散。

“晴雪…”他拼命地睁开眼,风晴雪就在眼前,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是了,已经没事了。

他打败了欧阳少恭,夺回了玉横,制止了那场灾厄。

晴雪安全了,朋友们都安全了。

一切都结束了。

自己的终点,也将要到达。

过往人事,在他的脑海中一一闪过,那些,都再也见不到了吧。

百里屠苏的气息渐渐微弱,像是即将陷入永久的沉睡。

风晴雪惊惶地攥住他的手,“苏苏!你醒一醒,你别死、别死…不要就这样离开…”

她心下是明白的,百里屠苏已然解开了封印,几日内便会化为荒魂消弭,再不存在于这个世间。加之方才的大战,他重伤之下,复又殚精竭虑…

百里屠苏的目光已经涣散,却盛着如水般的温柔,凝视眼前的风晴雪:“晴雪…给我…唱支歌好吗…在雾灵山涧时,你唱的那支歌…很好听…我一直记得…”

风晴雪使劲点点头,哼唱了起来,清越的嗓音下掩着彻骨的悲伤。

那是熟悉的调子,就如初见时一样悦耳悠扬。听者并不能分辨出歌词到底唱了些什么,却能感觉到其中的圣洁美好。

“…我的魂魄…快要散了…”百里屠苏用最后一点气力,反手握住了风晴雪的手,“化做荒魂之后…希望…在你身边多留一会儿…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苏苏…”风晴雪泣不成声,只觉得怀中之人越来越轻,渐渐变得空幻虚无,再也握不住…

百里屠苏合上了眼,笑容和声音都变得茫远缥缈。

“韩云溪…太子长琴…焚寂…百里屠苏…这一生不知作为谁而活…不过…不管是谁…到这一刻…虽有遗憾…并无后悔…”

尾声

曾经有人告诉我,对生死之事毫无执念的人,只是因为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绝望的别离。仿佛诅咒一般…我喜欢的人,就这样离我而去…

我们曾经约定,要在一起。一起看过许多风景,走过不同的城镇村庄,或许还能帮一帮那些遇上困难的人。

这些都不能实现了。

我连他的转世也无法寻找,因为——他根本入不了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