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的气氛沉默到冰点,红玉和风晴雪不敢再触动他心事,简单嘱咐了几句,退出了房间。
而端坐在床畔的韩休宁,仍然不动不语,冷冰冰的美丽,像是一座睁着眼的白玉雕像。
又是两日,每天白日里,朋友们轮流陪在百里屠苏和韩休宁的身边,到了夜里,则留下他和母亲独处。
百里屠苏试着在夜里带母亲去冰炎洞,去有过回忆的每一个地方,希望能够触动母亲的精神,却都没有结果。
他对她说了许多的话,说到嗓子都干哑了,她也没有回应。
韩休宁还是那个样子,不吃、不喝、不言语,也不睡觉,却不见她虚弱下去。
她始终睁着空洞的双眼,眼中没有半分神采。身子不像死去的人那么冰冷僵硬,但也不像活着的人那样温暖。
疲惫之间,百里屠苏神思飘忽,耳边响起一个稚嫩的声音,焦急而又充满期待。
“娘,我、我没有故意打伤虎头…是他先骂我,骂我是没爹的孩子,还说娘也不喜欢我…娘怎么会不喜欢我呢?你还帮我缝了小布老虎…”
“就算虎头的娘也帮他缝了,但是没有这个好看…我知道,虎头一定是眼红,才那样乱讲的!”
“我是不是太坏了…所以娘才不理我?以后我都好好练法术、好好念书…不给娘丢脸…等长大了,就拼命保护村里的人…娘,我一定会做到的!”
“这样的话…今天晚上,能不能不要参加什么庆典…我的生日…只想在家里过,想让娘陪我一起吃碗面…”
等了许久的回答,却是一个悦耳但冰冷的声音。
“身为下一任大巫祝,你的事情便是全村之事,全村之事同样是你的事情,连这种道理都不懂吗?如此任性,耽于世俗情感,将来怎堪大任?不要再多说了,还不快去准备?”
心里很难过,像是飞不起来的孔明灯,一跳一跳的,终于在燃烧后熄灭。
百里屠苏觉得心口一阵疼,半边身子都有些麻痹,睁开眼一看,自己在乌蒙灵谷的屋宅之中,多半是累得睡了过去。下一瞬,他整个人像被针刺了似的跳了起来。
身边的娘亲,不见了。
一溪云
“娘!”
蒙昧不明的天际,似乎就要露出微光,百里屠苏冲出房间,一声呼哨唤来阿翔:“阿翔,有没有看到我娘?!”
阿翔懂事地点点头,一展翅掠向高空,不久后便以尖啸声示意百里屠苏。
“祭坛方向?”百里屠苏拔腿就跑,经过一棵枯死半边的古树时,看到襄铃揉着眼睛蹲在树下:“屠苏哥哥,怎么了?襄铃在树下睡觉,听见你的喊声…”
“娘自己走出了屋子!马上就要天亮了!!”
“我、我去找红玉姐姐他们!”
天空仍然是暗淡的灰色,只有地平线上露出一丝金色的曙光。
韩休宁一人站立在山崖边的祭坛之上,那是一片周遭毫无遮拦的高地,当第一缕日光从山间撒进乌蒙灵谷,就会慢慢照亮祭坛。
阳光缓缓地移动。
平常的日子里,人们从来不会觉察到太阳行走的速度。
太阳离人们那么远,走得又那么慢,你就算盯着它看,灼伤了眼睛也看不出它行走的样子。
可是此刻,百里屠苏却觉得太阳跑得太快了,那道光芒移动得那么迅速,他已经用尽了全身的气力飞奔,却追不上阳光逼近娘亲的脚步。
他真的很想对着天空大喊:“停一停!求你停下来!先不要走!给我一点时间!”
阳光漫过山谷,照到了祭坛的边缘…
百里屠苏也踏上了祭坛,他冲着韩休宁嘶声呐喊:“娘!回来!别过去!回来啊…”
韩休宁却置若罔闻,她闭起空洞的双眼,仰起头,张开双臂去迎接阳光的沐浴。
整个乌蒙灵谷都因为日出而渐渐变得明亮起来,百里屠苏飞扑上前,拼命用身体护住韩休宁,然而耀眼的日光已经毫无顾忌地洒向了祭坛,他只觉得怀中倏地一空,心也像被狠狠地剜去了一般。
他的怀中,忽然飞出无数幻彩的光点,那端庄秀美的妇人,竟就此在日光下消失不见。
“娘!”
那是野兽最凄厉的吼叫,绝望、哀伤…
所有人都赶到了,却只来得及目睹这奇诡却令人心碎的一幕。
百里屠苏无力地跪倒在地上,仍旧维持着那个怀抱的姿势,只是怀中什么都没有,只有跳跃的光点在空中盘旋飞舞。
“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看好她…我明知道…她不能站在日光下…全是我的错!可恨!可恨啊!!!”
悲戚的嘶喊在空寂的山谷间回荡。
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最深的哀伤。
“苏苏…”
风晴雪也跪倒在了地上,泪流满面。
半个时辰过去了,旭日东升,光芒普照。
那些魂魄化生的光斑并未彻底消逝,而是在原地飞舞盘旋,像是一片幻彩的萤火虫在嬉戏玩耍。
百里屠苏像一座凝固的雕像,始终没有动弹。
他的双眼通红,浑身都在颤抖。
所有人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却不知该怎么办。这个时候,他脆弱得就像一座沙雕,一触即溃。
红玉咬了咬牙,狠心打破了那令人压抑到几欲崩溃的沉默,她上前几步说道:“百里公子,我知道…你一定非常难过。但是,请收敛心神听我说…”
她艰难地选择着字句表达:“令堂恐怕并没有真正活过来…而刚刚散去的,也并非令堂…”
“红玉姐…”风晴雪愕然地望着红玉,不明白她所言是什么意思。
百里屠苏望着怀中的空虚,久久没有回头,过了一会儿才答话,声音嘶哑如老人:“什么…意思?”
红玉哽咽了一瞬,而后背出了一段文字:
世间有奇异虫豸曰“焦冥”,生于海外,岁及万年,聚合时形似草木,人不可轻辨。若以特殊之法入药,豸身不毁,反能食人尸骨,再聚为形,感应人心。
“什么?!”方兰生惊呼一声,“虫豸…食人尸骨…那她…不是木头脸的娘?”
红玉走到百里屠苏的身旁,伸手去触碰那些浮动的亮点,那些“焦冥”围绕着她的长发红裙飞舞旋转,看上去美景如画,似梦似真。
“古有所谓异能之士,为攀附权贵,便以此法蒙蔽帝王,称可逆天道、活死人。百里公子…你眼前这些,并非令堂魂散…不过是焦冥之形,白日散开,夜晚重聚…焦冥寿岁漫长,寻常水火不侵,唯蕴涵灵力之火方可烧灭…”
这段话代表的意义冰冷残忍,众人望着面前这般情景,惊得不能言语。
红玉面露羞愧之色:“只怪年月久远,我记忆中印象早已模糊不堪,若是能早些想起…”
“不要说了!”百里屠苏有些摇晃地站起,“什么都不要说了!!”
红玉退开几步,坚持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不忍令公子伤心,却也不忍你自责太甚。令堂这样…公子若不信,可待夜晚一观…”
百里屠苏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站在那群愉悦飞舞的光斑旁,像是一座不会哭也不会笑的石像。
没有人能够揣度他此刻的想法。
这一站,便是一日。
待到夕阳西下,最后一丝余晖消逝在乌蒙灵谷,百里屠苏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祭坛上,朋友们也聚在稍远的地方,默默地陪了一天。
就连阿翔也懂得主人的异样,乖乖地落在他的肩上,头轻轻抵着百里屠苏冰冷的脸颊。
而那片美丽的光斑,竟渐渐聚拢,由虚至实,在逐渐降临的黑暗中,变回了韩休宁的模样。
她那美丽的面庞,仿佛凝固在最好的年华,不经风霜;身上的南疆服饰,也是那么光洁如新。若不是那呆板空洞的双眼泄露了秘密,她真的像是时光的宠儿,永生的仙子。
襄铃有点害怕地缩到了方兰生的身后,“真的…到晚上真的又变回巫祝大人的模样了!”
“怎么会这样?”事已至此,风晴雪明白红玉所说的并非虚言,那么韩休宁不但没有起死回生,反而是化为了虫豸诡物,“从山洞里出来的时候…苏苏那么开心…现在…”
方兰生狠狠一握拳头:“走!去找少恭!告诉他,他一定有办法救回来的!”
红玉深深地看了方兰生一眼:“人死复生,本就是逆天而为,何况此药乃少恭亲手炼制,他在事前…”
“你、你想说什么?”方兰生一下子跳脚起来,“少恭肯定也不清楚这些!他只是按书上的方法炼药!”
红玉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唉,我说事情都已经这样了,讲来讲去也没什么用。”几天以来,尹千觞像改了性子一样少语,此时突然发话,“恩公眼瞅着竹篮打水一场空,心里能好受吗?让他一个人先静静得了。”
夜色中,百里屠苏僵直的背影立在祭坛之上,旁边站着那形似母亲,却不知是何物的韩休宁,衬得他的样子更加孤寂。
两天过去了,百里屠苏也足足站了两天。韩休宁之形在他的身边,夜晚聚合、白日散去,像是一出神秘的表演。
这一夜谷中下起了小雨,襄铃、红玉撑着一把竹伞,在远处忧心地望着百里屠苏。
雨丝不断地击打在他身上,黑色衣衫浸了水,冰冷黏腻地裹在身上。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流到面颊,像是斑驳的泪痕。
可百里屠苏仍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像是他也化做了焦冥,对外界的一切,已经无知无觉。
“下雨了…都过了两天,屠苏哥哥还不回来吗?”襄铃看着百里屠苏,还有守在他身边的阿翔,忍不住哽咽,“屠苏哥哥好可怜…要是襄铃有一天找到了妈妈,妈妈又忽然不见了…我一定会比找不到还要难过好多好多…”
“正是如此…”红玉一直是那么出尘的样子,此刻也禁不住语带悲戚,“若全无希望,反倒不必这般痛苦,明明已经近在咫尺,似乎得到,终于还是失去…长久的追寻尽成虚空,此中悲愤与伤怀,旁人根本无从体会…”
“兰生去找过少恭哥哥了呢…不过少恭哥哥先前就说要闭关,兰生根本见不到他。”襄铃叹道,“不知道少恭哥哥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红玉忍不住深深蹙眉:“少恭此人…”
“少恭哥哥怎么了?”
竹伞下,红玉抚过襄铃天真的面容,轻轻摇了摇头。
第五天。
夜幕悄然降临,韩休宁又缓缓凝聚成原本的样子。
百里屠苏忽然动了,像是一座石雕突然活了过来,最初的几下动作,所有的关节都跟着嘎吱作响。他温柔地牵起身边的“韩休宁”,韩休宁木然地跟着他的动作,慢慢走到了山崖边。
崖壁上生着一株小树,种子从岩缝中挣扎着生长出来,如今也是枝繁叶茂了。百里屠苏捻起一片树叶,含在唇边,轻轻地吹了起来。
那是一首南疆小调,轻短可爱,像是几个孩子在树林间嬉戏。
曲毕,百里屠苏抚过韩休宁的脸,然后为她整理衣服,轻声说道:“娘…小的时候,我时常希望你有一整天的空闲,我可以把自己想到的曲调吹给你听。就像和我一起玩的阿大,也会这样去找他的爹娘。
“不过,你总在忙别的事情,就算偶尔有空,也会斥责我不思进取、玩物丧志。如今,你只能在一旁静静听着了,说不定心里也在想,我还是同小时候一般不争气…却不能言语,不能训斥。”
夜空寂静,没有人作答。
“我从来没有想过…哪怕是训斥也好,只想…再听一回…”
百里屠苏顿了一下,忍住了涌上喉头的哽咽,又接着慢慢说道:“我把你们的尸骨一具具搬到冰炎洞下,想着只要身体不腐,或许有一天,所有人还能活过来,村子还能回到从前的模样…屠绝鬼气、苏醒人魂,我想着不要有鬼来勾走你们的魂,这样,我便有希望,让你们复生…师尊告诉我,人死了,多半要去投胎转世的。师尊还说,世上有长寿之人,活得很久,却并没有死而复生之法,即便神仙也做不到…可我却不甘心…
“娘…若你能活过来,哪怕告诉我仇人是谁…让我为你们做些什么…”
像是用长久的沉默逼回了眼泪,又像是心中鼓荡的情绪太多,百里屠苏的语声越来越低。
“皆怪我无能无用,逆天而行,终不得善了,到最后连你的尸骨…都保不住。”
他的身周渐渐溢出黑色的煞气,像是心中所抑制的一切悲、怒、恨、怨…全部都燃烧了起来,渐渐化为熊熊的火焰。
“如今…便由不孝子送你最后一程!”
他的声调忽然扬起,猛一挥手,释放出的灵力之火如凶猛的黑豹一般扑向身边的韩休宁。
霎时间“韩休宁”的身上冒出黑色的火焰,熊熊燃烧,由人渐渐变为斑斓的焦冥状。
那些焦冥试图四散逃逸,却没有逃过灵力之火的捕捉,直到最后一点光斑也被焚烧殆尽,那火焰才渐渐熄灭。
“苏苏!”风晴雪就站在百里屠苏身后不远处,她原是不放心才跑出来的,却看到这惊人一幕,“你…你在做什么?”
百里屠苏缓缓转过身来。
风晴雪吃了一惊,只见他神色冷峻,双目赤红,身上黑气腾腾,和平日绝非同一人。他走近的时候,就像是索命的阎王,追魂的无常。
“苏苏你怎么了?煞气怎么会…今天还没有到朔月呀!”
百里屠苏的右臂缓缓抬起,他的手上跳跃着一团凶煞的黑红火苗,眼中全是杀气。
“杀、杀了你!”
“苏苏?!”
忽然百里屠苏的眼中又回复一丝清明,他痛苦地抚住额头,喊道:“晴雪,快走!我…我控制不了这股煞气…”
风晴雪却呆在原地不动,怔怔地看着他。
“还不走?!跑、跑得远远的!别过来!啊——”
风晴雪忽然猛地扑上前,将百里屠苏紧紧抱在怀里,她的身上浮起幽蓝明亮的光芒,那光芒温暖柔和,像是大地之光。
“…你!”百里屠苏想要挣扎,想要杀戮!想要尝到血的味道!
可那光芒温暖而强大,好像不断地唤着他的名字:“苏苏、苏苏…”
他忘记了挣扎,终于慢慢地放松下来…
“苏苏,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有我在,有我陪着你…一定不会有事…”
静夜的幽蓝代替了红黑色的火焰,空中不再有那些炫彩却冰冷的焦冥飞舞,只有淡淡几颗星子挂在遥远的天空。
“苏苏…你刚才真的吓到我了。明明还没有到朔月,为什么会…”
想起刚才的一幕,百里屠苏不由得心有余悸,他有点焦急地说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你一定要逃…我…不知道能不能再抑制住…我不想伤害你…”
风晴雪笑着甩甩辫子:“说什么呀,苏苏,我说了不会丢下你的。”
“晴雪。”
“嗯?”
百里屠苏嘴唇微颤,说出他心底最深的恐惧:“或许有一天,我将变成一个嗜血狂魔,心中除了杀念和破坏之欲,再无其他…”
“怎么会呢?你不要胡思乱想。”
“近些时日,渐渐地,越来越难以控制体内凶煞之气,即便有你相助也…甚至…会无由来地憎恶一切,像走火入魔般,一念之间便会腾起杀欲。”
“就在方才,想要将吞食我娘的焦冥焚烧殆尽,那些东西…不过徒有外表,自欺欺人罢了…但心中忽然无法抑制强烈的杀意,憎恨所谓命运,憎恨毁去村子的仇人,憎恨仙芝漱魂丹,憎恨…欧阳先生。假如先生就在我眼前,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将他杀掉!”
“苏苏…”
“可是这一切,他同样始料未及吧?又怎能怪罪?分明是我自己入了魔障…”
“但你后来不是清醒了吗?你还认出我来…”
“若不是你,换做其他人…我不知道会如何…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
“我煞气发作的样子。铁柱观那时也是,虽然我脑中纷乱,却隐约记得别人都吓得动弹不得,只有你走上前来…”
风晴雪看着远处,回想当日场景,诚实地回答:“怕,我当然害怕。我不知道那样的苏苏会做出什么事来,有一瞬间,我甚至想也许会死吧,要是死了,就再也找不到大哥,也见不到婆婆了…”
百里屠苏闭上眼睛,有些害怕再听下去。
“可是,我更怕苏苏一个人被丢下以后要怎么办…”
睁开的双眼中有显而易见的欣喜和明亮。
风晴雪并没有察觉注视在自己脸上那滚烫的眼光,只是直面自己心里面最真实的声音:“想到这些,好像也就没那么难受了…小的时候,大哥常说我看起来爽直,其实最婆妈了,要真在意了什么,心里无论如何都是放不下的…对苏苏…”
说到这里她似乎也觉得有些什么东西变得不同了,脸颊禁不住飞起半抹粉色。
“大概、大概也是这样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在百里屠苏的心中,还有一些话要对她讲清楚,讲完这些,才能吐露他最最重要、最最深切的一句心事。
“晴雪,假如我告诉你,我…并不是我…”
这样一个故事,该从何说起?
“什么叫你不是你呢?苏苏不就是苏苏吗?还能变成另外一个人?我猜…是不是因为苏苏用了别的名字?你以前,不叫这个名字对吗?在我的故乡,名字也是不能随便改的,大家都相信,要是改了,就意味着抛弃过去的自己。不过呀,我始终觉得,名字什么的,只是个称呼吧?我认识的,是一个人,又不是他的名字。”
“如果…不只是名字…”
“不只是名字?”
“…”
要说出这番话,真的比想象中还要艰难。
“苏苏,无论你有什么现在还不能告诉我们的事情…可你要记得,在我心里…永远都只有一个苏苏,独一无二的,就是我身边这个。名字、身份、样貌,什么都无所谓。想想看,你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不管是不是和我们在一起,那些东西,好的、坏的、开心的、难过的,通通都属于你,那才是我认识的这个苏苏呀。你说对吗?”
“谢谢你,晴雪。”
“谢什么谢,真要谢的话,就答应我你以后都要开开心心的。”
百里屠苏的声音低沉,好像终于下定了某个决心:“我,不再回天墉城了。起死回生之说,终是妄言…但我已尽过力,不必再有执著…其他的族人,我也会让他们入土为安…往后,也许数月,也许一年或几年,我将会被体内的煞气所吞噬,再不能保有如今神志,到那个时候…”
“苏苏,你怎么会…”
“静静听我说完。有时候,不能不去相信所谓命运…但是在此之前,我想要走过很多地方,看不同的城镇村庄,或许还能帮一帮那些遇上困难的人。我希望,有一个人可以和我一起走、一起看。我…很闷吧,不太会说话,难怪兰生总说我是…可是…”
百里屠苏小心翼翼、鼓起莫大勇气,握住身旁风晴雪的手:“晴雪,你愿意当那个人,和我一起吗?”
风晴雪没有回答,只是有些惊讶地看着那只被握住的手。
百里屠苏害怕自己并不够诚恳,继续说道:“我这样说,不是因为你能抑制煞气…正好、正好也可以找你大哥…要是襄铃想找妈妈,也…”
风晴雪轻轻地抽回自己的手,有些不安地摸着辫梢:“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苏苏。我要想一想,现在…还不能回答你…”
百里屠苏点点头:“没有关系,是我问得突然。等、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嗯…”
深空寂静,如同回音。
紫榕林
百里屠苏将焦冥焚灭的事情,朋友们都知道了,那一日之后,众人便陪着他一起,将冰炎洞内所有的族人一一安葬。既赞叹他的果决,同时也为他担忧。
襄铃时常站在他的门外窥探,怕他心中不豫,做出什么,百里屠苏见了,不禁觉得自己拖累了大家这一场,不能永远地沉浸在得而复失的痛苦之中不能自拔。
襄铃看自己的窥探被发觉了,有点怕百里屠苏不开心,忙解释道:“屠苏哥哥…襄铃担心你…先前不吃不喝地坐在那儿,后来总算回来休息,也不晓得会不会有事…虽然红玉姐姐跟我说要相信屠苏哥哥…”
与这个女孩儿相处这么长时间以来,百里屠苏已经从开始时觉得麻烦,变成了将她当做小妹妹般宠爱的心情:“我没事,让你担心了,实在过意不去。”
他看襄铃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说道:“听说你以前也住在南疆,如今回来一趟,却一直耗在此处,是我考虑不周。襄铃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或有故人探望?今日便陪你一同如何?”
喜欢百里屠苏以来,百里屠苏何曾对她这般温柔宠溺过?又何曾提出过这样的邀约?襄铃一听,不由孩子气地开心起来:“想去的地方?真的可以吗?屠苏哥哥都会陪襄铃去?”
百里屠苏点点头。
“屠苏哥哥真好!我要去看榕爷爷!”襄铃笑着原地跑了几个圈,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说道:“唔…可是,虽然好想两个人去,但兰生他们也是襄铃的好朋友啊,我也想让他们见一见榕爷爷…”
百里屠苏心有所悟地点点头:“好啊,找上他们几人,同去便是。”
“嗯!襄铃这就去喊!”
“什么?要见襄铃的爷爷?现在就去看她爷爷?怎不早说?!什么东西也没准备上啊!!”方兰生被抓着走到了半路,才明白此行的目的,不禁抓头跳脚,悔恨不已。
襄铃一脸疑惑:“榕爷爷的脾气最好最好了,不会要你们送他东西的呀。”
“唉。你、你不明白…”
“明白什么嘛,我们要去紫榕林,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吗?紫榕林中间那棵最大最大的榕树,就是榕爷爷。”
“原来小铃儿说的爷爷是个树灵。”红玉笑着看向方兰生,“你也不必这般费心了。”
襄铃点头:“榕爷爷是一棵大榕树修成的灵,一直一直都很爱护襄铃的,虽然他不可以离开紫榕林,但襄铃可以去看他呀。”
经过之前的波折,几人见百里屠苏确实看起来解脱了许多,也难得的轻松起来。
一路上风景优美,如诗如画,没走多久,紫榕林便近在眼前。这一带是大片的榕树和灌木交错丛生,一环一环层层叠叠,绿意盎然,还有无数紫色的藤萝花交缠其中,像是整片榕树林子都生满了柔媚的紫色花朵。
他们跟着襄铃在树丛间穿梭,直至榕树林的核心,有绿色树冠如云如盖,是一棵从未见过的巨大榕树。
襄铃开心地跑过去:“榕爷爷!”
古树枝丫丛生,根结盘虬,在树周围响起一个慈爱的声音:“呵呵,是襄铃回来了啊,老远就觉得好像有你的气息。”
“爷爷,这回我还带了好多朋友来看你呢!”
苍老浑厚的愉快声音从枝繁叶茂的树冠中扬起:“襄铃的朋友?我可得好好瞧瞧!”
大家各自上来作了介绍,轮到方兰生时他紧张的话都说不太利落,被襄铃抓着敲了脑袋。
几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会儿话,这一趟经历也拣着重要的交代得差不多了,榕爷爷不由得感慨道:“你这孩子,这回出去吃了不少苦头吧?人也瘦了,瞧着稳重了些,没以前那样使性子。”
襄铃把身子扭来扭去:“爷爷你说什么…人家哪里使性子过?”
“呵呵,还得谢谢几位一路上照顾襄铃。她自小身边就没有爹娘管教,在这山林间无拘无束地长大,倒还养出些脾气,可给你们添麻烦了。”
方兰生拼命摆手:“没有麻烦,她、她挺好,再好不过了!”
红玉掩嘴笑:“小铃儿本性至纯,毫无造作,确是极好。”
襄铃得意地倚着大榕树:“爷爷你看吧?他们都夸我呢!这一路上还算顺利啦,不像以前去红叶湖还遇上讨厌的人,把我的尾巴…尾巴…总之讨厌死了…”说到这里,仿佛触动了她心中最最介意的往事。
“红叶湖…”百里屠苏听到这个名字,心中咯噔了一下。
“嗯,是一个有好多好多红色叶子的树,很好玩的地方,我听一个男孩子说那里叫‘红叶湖’,不过那个人太讨厌了,一直揪住我的尾巴不放…唔,反正红叶湖离这儿不远,说不定屠苏哥哥小时候也去过呢。”
“红叶湖…尾巴…”百里屠苏难得地露出又惊讶又心虚的表情,“你…你是那只闯进熊洞的小狐狸?”
“熊洞?!那只讨厌的大熊!屠苏哥哥怎么知道?!”
其他人都是一头雾水,方兰生挠挠头:“弄半天,你俩以前就见过啊?”
“我…襄铃你的尾巴…”百里屠苏一副窘迫的模样。
襄铃不敢置信地退了几步:“屠苏哥哥…不会就是害襄铃尾巴掉了好多毛,尾巴尖尖都没了,变成圆尾巴的那个讨厌的男孩子吧?!”
百里屠苏尴尬难言。
“肯定不是、肯定不是的!对不对?屠苏哥哥是好人,不是大坏蛋,对不对?!”
“抱歉,幼时顽皮,害襄铃如此…”百里屠苏哪里会说谎,乖乖低头认错。
当百里屠苏还是小小的韩云溪时,曾多次溜出村子去玩,最常去的便是红叶湖。在那里,他发现了一只金色的小狐狸,毛色美丽,憨态可掬,总忍不住想逮住它,和它玩一会儿。
有一日,韩云溪带着儿时的玩伴小蝉去捉那小狐狸,小狐狸机灵地跑开了,躲来躲去躲入一个洞穴。韩云溪本以为,这下子可以得手了,却不料那洞的主人是一只残暴的棕熊,欲将他和小狐狸做果腹之用。
最终,虽然韩云溪击败了棕熊,但被他一直拎在手里的小狐狸的尾巴却掉了许多毛,当时他还被小狐狸狠狠地咬了一口。
哪里想到,兜兜转转,当年的金色小狐狸,就是如今的襄铃。
这世间的缘分,当真奇妙。
襄铃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仿佛天塌下来一般:“呜,不是的…屠苏哥哥你骗我…”
方兰生心疼又气愤:“好你个木头脸!当初小小年纪,竟然就对襄铃做出这样人神共愤之事!是可忍叔不可忍,叔可忍婶不可忍!你今天一定要给个交代!”
就连尹千觞都忍不住笑道:“嘿嘿,还真瞧不出,那会儿的恩公…”
“呜呜…自从那以后,襄铃就再也不敢去红叶湖玩儿了…好怕再遇到那个人…尾巴尖尖没有了…也没能长出来…呜呜…”
“襄铃,我…”
“好了、好了,你这孩子,怎么说着说着就哭起来,都过去多久了,也算不上什么天大的事儿。”榕爷爷伸出最近的一根树枝拂在襄铃头上,“如今既然遇上,还成了要好的朋友,可不就是你们俩之间有这个缘分?也未必是坏事啊。”
“缘分?”襄铃一下止住了眼泪,“爷爷你说的…是真的吗?我…和屠苏哥哥有缘分?”
“呵呵,这种事情,可不正是十分玄妙?我看襄铃的这位朋友,气宇轩昂,早不是当年孩童,谁年幼时没做过几桩顽劣之事,你这孩子可也没少闯祸啊!尾巴那事,就别往心里去了,再说圆尾巴有什么不好?爷爷瞧着特别可爱,别的小狐狸还没有呢。”
襄铃擦擦眼泪,用力地点点头:“襄铃知道了…”
“哈!哪能就这么算了?”方兰生嘴都垮下来,“我还想着替襄铃出口气,木头脸也太可恨了…”
“襄铃,实在对不住,当初并非有意…”百里屠苏真心诚意地道歉。
襄铃摇摇头:“屠苏哥哥别说了,那个事情…襄铃也不说了…”
百里屠苏实在愧疚难当,一时又拙于言辞,只得转身对榕爷爷行礼:“多谢前辈适才出言…”
“呵呵,看得出,你们都很照顾襄铃这孩子。说来她也算身世坎坷,父亲是海外青丘之国的九尾天狐,母亲却是凡人,人与妖相恋,终不得圆满…”
“人与妖…就不行吗?”听到这话,方兰生心中一空。
“这世上许多东西,本是说不清楚,旁观的也很难明白,总之有情人最后散了,却留下孩子独自受苦…襄铃渐渐长大,总不能一辈子留在这片紫榕林里。如今青丘之国的国主,也就是她的亲叔叔,来过几回,想把襄铃带去那边,这孩子却不愿意。我让她去寻自己的母亲,虽然渺茫了些,其实是想让她出外历练历练。能结交到你们这些知心的朋友,是襄铃的福气。往后也麻烦你们多关照这孩子,她没什么心眼,有时候看着娇蛮了些,却真是个好孩子。”
方兰生扶着大树的躯干,表决心道:“爷爷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好好照顾襄铃。”
襄铃也抱住了她最亲爱的榕爷爷:“爷爷不要担心,襄铃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自己也能顾好自己的。”
气氛正是温馨,天上忽然传来一声鹰啸,是阿翔在高空急促地盘旋。
百里屠苏眉心紧蹙:“出事了。”
榕爷爷合眼感知,这林子中所有的植物都像是他蔓延出去的眼目,也不禁警惕道:“紫榕林外,似乎来了一些灵力颇高之人。”
一个刺耳的声音携着真气之力遥遥传进了紫榕林:“百里屠苏,你这天墉城逆徒!还不快滚出来!”
方兰生一撇嘴:“又是木头脸的师兄?!这帮人还真是阴魂不散!”
百里屠苏摇摇头:“不是师兄,是陵端。此人素来心胸狭窄,今日来此,恐不易与。”
襄铃气鼓鼓地说:“我知道这个坏人,又凶,长得又难看!他最讨厌了,总和屠苏哥哥对着干。”
陵端仍在喊:“百里屠苏!你难道是怕了?!这样的懦夫,也配做执剑长老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