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剑奇谭:琴心剑魄上一章:第10章
  • 古剑奇谭:琴心剑魄下一章:第12章

这一次的对手,堪称是百里屠苏下山以来所遇最强的敌人,利斩云霄的剑气始终难以重创面前的敌人。以六敌三,他们竟又苦战了多时,方才堪堪将那三个妖魔压制。那三人虽败下阵来,却未伤及性命,一时退守到雷严身前,摆起剑阵来戒备,百里屠苏一方也未敢贸然上前,双方就这样僵持下来。

百里屠苏心中焦急不已。雷严只是动用几名手下弟子,己方已经战得如此吃力,若雷严亲自参战,真不知会是如何光景。如若只是他一人在此,倒也无须畏惧,但如今朋友们都在身边,欧阳少恭亦身陷敌手,还有风晴雪…他的心绪有些纷乱,不禁闭紧了嘴唇,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掌门,这几个人不简单…”那为首的妖道士谨慎地提醒着始终在观战的雷严。

雷严甩袖言道:“垂死挣扎的蝼蚁,令人不快!”

“哼,还不晓得到底是谁垂死挣扎!”方兰生气都喘不匀了,嘴上却还不肯让人。

“狂妄鼠辈!”雷严冷冷一笑,迈步走下了祭坛。他凭借作乱得到了掌门之位,若没有一颗熊熊燃烧的野心,也不会走到今天。他稳稳行来,如山般逼近,身上的气势令众人都为之一震。

雷严一直走到了大殿的正中,摊开右手手心,一道红光闪过,手心中静静躺着几粒丹药,仿佛耐心十足地讲解道:“此乃少恭以玉横碎片之力炼成的灵丹‘洗髓’,服下它,便可获得肉身最极致的力量。”

他转身对欧阳少恭冷冷道:“丹芷长老,我便以你所制的灵药,成全你这些‘朋友’!”

一言甫毕,雷严便自服一颗洗髓丹,随后又掌力一挥,灵药落入其余青玉坛弟子手中,那些弟子急忙吞服。

只闻一阵筋骨抽搐和衣物爆裂之声,方才曾呈现眼前的活人变妖一幕又一次重演。

整整十只妖物,站在几人面前。

为首的妖魔手中化出金光犀利的巨型宝剑。妖化之后的青玉坛掌门雷严令人生出不可战胜之感。

“便叫尔等领教吾手中巨剑之威!”妖魔雷严怒吼一声,如同雷霆,挥舞手中巨大的剑刃,如横扫山岳般冲过来。

除了打败他们,百里屠苏没有别的选择。

此战,却并非轻易可以应对。以百里屠苏为首,所有人都已拼上了全身力气,使出了最强的手段,意图与眼前的怪物死命相抗。然而不过三个回合,百里屠苏的长剑一声锐响,崩离掌心,所有还在抵抗的人都被雷严的雷霆一击重创。

几个年轻人的身体受到重击,横飞离地,继而重重地摔落。方兰生简直是以脸着地,趴着完全动弹不得。

百里屠苏等人虽勉强咬牙意图站起,却实在无法支撑了。

“厉害…打、打不过…”方兰生趴在地上,断断续续道。

百里屠苏咬紧牙关,不发一言,紧蹙眉头望着雷严,却是再不能挥出一剑。他还有力气,也还想拼命,但是他心里清楚地知道,拼命也没有用。他从地上跳起再高,也不能触碰到天际;他的剑再迅疾如风,也快不过光。

雷严与他们的力量差别太大,就像天与地,光与风。

真的要输了?

怎么办?

“不会就在这儿交待了吧…”方兰生勉强撑起身子,不知说起了什么胡话,“二姐要想帮我收尸,连地方都找不到…”

襄铃哭道:“大坏蛋…襄铃、襄铃才不要被他…”

“掌门力量所向披靡!弟子拜服!”变做妖魔的道士们向着雷严齐声道贺。

雷严的神态,如同方才只是饮了杯茶,惬意地睥睨脚下残敌:“明白自己有多么不自量力了吗?弱小不堪,竟还妄想螳臂当车!”他又转向欧阳少恭,挑衅道:“丹芷长老,你这些所谓的‘朋友’,实在令人失望!你何不奉劝他们速速滚开!也好苟全几条贱命!”

“混账!不许你这么讲!”方兰生心头一怒,看了看欧阳少恭脸色,又嘴硬起来,“我们一定会救少恭…”

欧阳少恭身负禁锢,只是背手而立,静静地看着雷严,并不说话。

“救?凭那可笑的微末之力?”雷严冷笑,“为少恭一人,葬送所有人性命,成全尔等所谓的仁义,当真毫无悔憾?丹芷长老,还不想发话吗?”

众人都在僵持,生与死,似乎只悬在一线间。风晴雪、襄铃都在看着百里屠苏,而百里屠苏坚韧如剑锋的眼神,即便到了此刻,仍是未见丝毫闪烁与动摇。

然而凭他重伤之躯,却又能如何作为?

就在此刻,久已沉默的欧阳少恭忽然发出了声音。

“百里少侠、小兰,莫要轻言放弃!”

竟是这样的一句话。

便是雷严亦稍有惊讶:“果然…少恭,你便是如此对待所谓朋友?”

欧阳少恭神色冰冷,他虽然身陷困境,却丝毫不见颓色,看向雷严的眼神,竟像在看一个死人,冰凉而充满轻蔑之意。

雷严愣了片刻,却是笑了:“不错!不错!为了脱身竟把朋友推上死路!丹芷长老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丹芷长老!”

陪侍在欧阳少恭身边的寂桐不禁满脸凄色地劝道:“少爷…这又是何苦?”

欧阳少恭只是摇了摇头,并不答话。

远处,红玉将目光自欧阳少恭身上移开,转向百里屠苏:“百里公子…”她似乎想说什么,却忍住了,唯有等待百里屠苏作最后的决断。

百里屠苏合上眼,站了起来,缓缓从背后抽出那断剑焚寂。须臾睁开,目光之中,却已是清明如水的坚定:“我相信先生。再战!!”

雷严妖魔般的面孔上,是清晰可辨的嘲讽:“既然如此!我就让你亲眼看到他们是如何流尽最后一滴血!”吼罢一句,他横举巨剑,排山倒海般的攻势再次席卷而来。

长剑崩坏,只有焚寂可以帮助百里屠苏了,他的身体中已经全无力量,方才所承受的重击,似乎已将一口真气打垮,此刻每做一个动作,疼痛都在周身蔓延。

即便如此,也要站在战线的最前面。

就算是最后的一瞬,也用这一死,挡在伙伴们的前边吧。

百里屠苏睁大了双眼,几乎已是全然不计后果地挥剑抵挡。

眼前似乎黑了一瞬,良久,方慢慢恢复光明。沉重的呼吸声纵横交错,死一般的气息溢满四周。

然而心跳还在,是自己的。

自己还活着?那么,敌人呢?

百里屠苏抬眼看去,眼前景象,却令他怔住。在他身旁的伙伴们,也都惊讶得说不出话,好半晌,玄宫中并无一人发出言语。

雷严等一干妖化的道士,此刻竟纷纷跪倒在地上!

最早服下药物的三人,身上狰狞的肌肉与皮肤块块碎裂,有的已经如枯萎的树皮一般剥落;后服药的几人,方才还壮硕得如同怪兽的身体,转眼间也已衰朽得瘦弱了好几圈,似乎连站起来的力气也被抽干。

甚至连他们的法术都一并失效,欧阳少恭与几名孩童身上的咒缚消失,欧阳少恭轻轻扫了扫衣襟,孩子们则软倒在地上,虽然昏迷,但气息均匀,并无大碍。

“赢了!我们居然赢了!不是做梦吧?!”半晌,方兰生一声惊呼,打破了寂静。

“不可能…这不可能!”雷严沉哑得如同衰朽老人的嗓音,艰难地响起。

“掌门…毒…”一名弟子垂死言道。

雷严恍然一惊,转看欧阳少恭,一双恐怖凸起的眼睛,瞪得几欲流出血来:“少恭你竟骗我!!”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不分敌我,都是一惊。

“为炫耀所谓‘力量’,心甘情愿服下洗髓之药…又何来欺骗之说?”欧阳少恭慢慢走到雷严身前,语气淡然。

“如何做到…你究竟如何做到?!”雷严颤抖着问,“药方我仔细查过…金丹出炉,便有人反复试药,连你自己也必须服下!”

欧阳少恭微微一笑:“数年以前,自我继任丹芷长老之位,青玉坛各处便开始每日燃有熏香。”

“熏香…门派内提神醒脑之物?”雷严思及以往之事,语气低了下来。

“那熏香本是我为了炼丹便利而制,除去提神,尚可调理气息,令药性与体内脏器如阴阳相合,使人吞服烈药而不伤。”

雷严闻之,不禁一震:“你是说…”

“洗髓丹恰是一味性烈之药,你亦明医理,当知药、毒本不分家。”欧阳少恭平静言道,“青玉坛内试药,熏香在旁,自然无恙,但在此处…肉身力量的强大仅为昙花一现,服药之人将迅速衰竭,五脏六腑遭毒性侵蚀,最终…难逃一死。”

“少恭…”听了这些话,方兰生脸上惊喜的神色顿时敛去,不禁有些失神。

欧阳少恭却一直保持着模糊的笑容:“如掌门这般体魄强健,或可多撑得一时半刻。”

像是印证他的话,先是第一名青玉坛弟子倒下,口中发出哀哀叫声。随即其他人接二连三地不支倒地,有的甚至七窍爆血,瞬息死亡。

如此这般,短短一会儿,雷严带来的青玉坛弟子已全没了生息。

“少恭!你!”雷严嘶吼道,“我敬你才华!只望二人共振青玉坛,你若不愿…”

“掌门不也一样使得雷霆手段?”欧阳少恭打断他的话,反问。

“但我从未想过取你性命!”雷严喊道,“不比你心机深沉,下此毒手!”

欧阳少恭轻轻摇头:“我又何尝愿意?你打碎玉横,四处散播,吸纳魂魄,此阴损之举于青玉坛外掀起多少腥风血雨,怕是我们也未能尽知。一味追求强大力量,吞服丹药只为杀戮,实是咎由自取!雷严,你难道不是死有余辜?”

“说得真是冠冕堂皇!”雷严怒极反笑,“罢了!我心思才智样样皆不如你!借你所言…成王败寇,古来同理,合该落得如此下场!不过…”他说到这里,唇边掠过一丝阴冷诡谲的笑意,“少恭机关算尽,可知天底下总有你不明之事!”

他说到这里,竟站了起来,电光石火般移形到了欧阳少恭的身边。众人见状皆是大惊,却不及阻止。

“你做什么!还想害人?!”方兰生急得大叫,待要出手。

“小兰,无妨。”欧阳少恭却是淡然。

雷严果然只是撑着已然衰朽不堪的身子,贴近欧阳少恭的耳边,低声言道:“少恭,你可知…”

后边语声更低,旁人只见他嘴唇翕动,全然听不到他说些什么。忽而,欧阳少恭那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竟闪现出一瞬惊讶至极的表情。

“你说什么?”欧阳少恭转身看向雷严,不禁追问道。

“除我以外,天底下再也没有人知道…下落…”雷严已然气力不支,合身瘫倒在欧阳少恭的脚下,笑得却更加得意,“后悔吗?少恭,你此刻想救,也救不了我了…哈哈哈哈!”

“雷严,你说清楚!”欧阳少恭急切逼问。

雷严报复般狂笑不止:“哈哈哈…我诅咒你!永远找不到…永远孤独痛苦…哈哈哈哈哈哈哈!”

欧阳少恭垂首看着雷严,神色冷如凝冰。

然而在另一边,百里屠苏却现出震撼已极的表情。

“这个笑声…”百里屠苏怔怔地望着雷严,口中低语,“我、我听过!”

“苏苏?”风晴雪闻言看向百里屠苏,见他脸色已瞬间变得苍白,汗滴落下,分明是头疼宿疾又犯了。

百里屠苏瞪大眼睛愣了片刻,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倏然如风一般纵身上前去,冲到雷严的身旁:“你!是否曾经去过南疆?!”

雷严的神思似已模糊:“南疆?”

“乌蒙灵谷!你可到过那里?”百里屠苏大声喝问。

雷严怔了一瞬,转头去看百里屠苏,忽然,脸上一片惊异:“你、你是…这怎么可能…”他只是混乱地说些无意义的词句,却并不回答百里屠苏的问话。

百里屠苏还欲再问,却见雷严双眼已经翻白,只是将脸转向欧阳少恭,口中喃喃,只剩下残破的话语:“绝无可能…少恭…”

欧阳少恭冷冷地注视着他,那眼神,冷得可以穿透跳动的心脏。终究,雷严只是在这冰冷的注视之下,断了气息,变成一具沉默的死尸。

“雷严!”

“他已无气息…”一旁,是寂桐低低地说了句。

百里屠苏愣了片刻,只得用力地闭上了眼,心中万千波涛,一时难以平静。

欧阳少恭却转过了双眼,看着寂桐:“他说的那些…”

寂桐摇了摇头:“少爷以为,雷严会透露与我?”

欧阳少恭从寂桐苍凉的双眼中读不出想要的讯息,脸色转而一冷:“我始终不明,你为何助他。”

寂桐摇了摇头:“我只是不想看着少爷继续…”

“不用说了。”欧阳少恭生硬地打断了她,转过身,不再与她相对,“寂桐若愿留下,我既往不咎,若是不愿,便走吧。”

寂桐满面哀伤,默默地看了欧阳少恭一会儿,终究,也只是说上一句:“少爷保重,寂桐以后不能在你身边了。”言罢,缓缓拖着苍老的脚步离开了。

“桐姨!你…”方兰生有些惊讶,叫了一声,寂桐并无滞留之意,径自去了。

方兰生很是不解,大声问道:“少恭,就这么让桐姨走了?!”

“她心有所决,强留何用?”欧阳少恭淡淡道。

方兰生却是一时语塞,须臾,方言道:“少恭你…脸色好苍白…雷严那浑蛋说的那些…”

欧阳少恭默然,终究,只是摇了摇头。

此时,红玉走到百里屠苏身边,试探着问道:“百里公子,你适才所言…莫非雷严与你故乡之事有所关联?”

百里屠苏仍闭着眼睛,似乎心中苦痛难以言说,“我记得那个笑声。狂妄,刺人心肺,我的族人就是在这声音中一一死去…”

“那他就是你的仇人?”风晴雪听了也是一惊,上前问道。

百里屠苏睁开眼:“也许。”

风晴雪思忖道:“他刚才说‘绝无可能’是什么意思?”

“管他什么意思!”方兰生愤怒地一挥衣袖,“这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说不定当年也曾经带着玉横做过不少吸人魂魄、丧尽天良的坏事!木头脸这一回算亲手报仇了!大快人心!”

“想不到,还有这些往事牵扯…”欧阳少恭幽幽的言语响起,“青玉坛平日对弟子管束不甚严格,尽可自由来去,若说雷严数年间离开门派另有行事,亦是极为可能。”

百里屠苏沉默了许久。风晴雪只是看着他,渐渐地,似乎百里屠苏心中沁染的悲伤,也都沁进她的心里。

“但愿真是手刃仇人!”最终,少年只是茫茫然地说出这样一句,“以慰我…全族之灵…”

这时,眼尖的襄铃却忽地喊了一声:“呀,快看!”

众人循声看去,那始皇棺椁之上悬浮着的玉横,竟星星点点发出光来。满地横斜的青玉坛弟子尸体,连同雷严的尸身之中,闪光的魂魄纷纷飞了出来,全被吸入玉横之中。

“以玉横害人,最终连自己的魂魄都归于玉横,这算不算天理循环、报应自在?”须臾,红玉不禁发出一声感叹,众人闻之,无不欷歔。

“对了!自闲山庄那位姑娘!”方兰生急切地奔出,直跑到了高高的始皇棺椁之下。吸罢魂魄,玉横的光芒消失,缓缓落在了棺椁上面。

方兰生望着那块形状怪异的石头,不禁挠头:“怎么办?魂魄被吸进去了还能出来吗?”他望着那石头念念叨叨,好像有些痴傻的模样,不停地叫着,“姑娘…姑娘…”

不知叫了几声,玉横上忽然现出了一点黑气。

“猴儿小心!”远观的红玉不禁叫了一声。

方兰生却并未听见,此刻的他,只是仰首望着玉横之上的半空。他看见叶沉香的身影渐渐地浮现了出来,那副熟悉的怨毒厉鬼的模样,近在眼前。

“晋磊…果然是你!”她的灵魂显然仍被玉横束缚,移动不得,甫一见到仇人虽然万般愤恨,却只能张牙舞爪地怒骂,“晋磊!你还不死!”

方兰生丝毫没有闪躲,只是看着眼前的女鬼,神色满是哀伤与悲悯。

“姑娘…你的魂魄被玉横束缚住,不能去投胎了…”他说着,语意凄然。

“哼,投胎算得了什么?”叶沉香的怨毒深不见底,“我只要取你的命!”

方兰生眉梢低垂,轻轻地摇头:“可是…你说的那些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一句‘不记得’就可以推脱得一干二净吗?!”叶沉香怒吼。

“也许,真是前世的我…害死了你,还有其他许多人…”方兰生说着,有些出神,“你恨我,也是应该的…”

这话一出,那厉鬼却一时安静了下来,她不再挥舞利爪,而是垂首望着方兰生,充血的眼中,有些异样的神色。

须臾,方兰生继续言道:“但是这一世,我是方兰生,不是晋磊,我有家人、有朋友,还不想死…我想不到要怎么弥补那些过错…姑娘,就让我试着超度你,突破玉横之力,送你前去轮回往生…”

“给我滚开!不用你多管闲事!”叶沉香吼了起来。

方兰生仰头:“姑娘,请让我超度你吧。否则,你将永远被束缚其中,那和在自闲山庄是完全不一样的…你自己也感觉到了吧?”

叶沉香一时无语,仿佛有些发呆。

方兰生摇了摇头,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悲悯众生的往生经文自双唇之间喁喁念出,仿若西天梵唱,竟一时荡涤了这埋葬死人的阴冷墓穴。

“滚开!滚开!”叶沉香的鬼魂开始狂躁地尖叫,“晋磊,我不用你来施恩!你滚!”

她的声音凄然变调,虽则凌厉,却并无之前阴郁可怖的怨毒,就仿佛一个阳间的伤心女子,面对着令自己既爱且恨的某个冤家发火、嘶喊,不知所措。她是鬼魂,并无清晰的面目,然而此刻若有人能定睛看透她的心底,或许会看见,她在无助地哭泣。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

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

阿弥唎哆,毗迦兰帝,阿弥唎哆,毗迦兰多。

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

往生咒,大悲咒。愿世间一切痴怨解脱,慈悲众生,心得平和。

方兰生不停地念着,自从朋友们认识他以来,似乎从未见他如此刻一般认真。虽然知道要凭咒文之力对抗玉横,解脱被束缚的灵魂是何等艰难的一件事,但此刻,所有人都在为方兰生祈祷,希望他心诚则灵,做成眼前这一件功德。

“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娑婆诃。”方兰生幽幽的经文,收束在一句清虚的梵语。

禁锢在玉横中的鬼魂,忽而发出一声悠长的低叹。

众目睽睽之下,奇迹竟然真的发生。只见黑气散去,叶沉香一缕芳魂,显现出一位青春芳华的女子,左右观望,恍然新生。

“这是…”沉香的鬼魂低头看着自己,轻幽开言,那声音也如寻常少女般明丽,并无怨毒烧灼。

“可以了。”方兰生放下合十的双手,仰面望着新生的鬼魂,轻轻说道。

叶沉香听了,望了方兰生一眼。

那少年此刻脸色苍白,唇边却挂着欣慰的笑:“姑娘,快走吧,你暂时不会被玉横的力量所缚。”

叶沉香默了片刻,仍是冷冷笑了几声:“一个上辈子满手血腥之人,这辈子居然修佛法…休想我会领你的情!”

方兰生摇了摇头:“姑娘误会了,我无意施恩化怨,只不过想让你好受一些,无论我前生是不是晋磊…这一刻我真的不是…你为了他,永远不得轮回,值得吗?”

许久,鬼魂幽幽言道:“晋磊…你真的把我忘了?哪怕只是一点点…”

这一问,方兰生却不禁尴尬地挠了挠头:“我…那个…”

“别说了!”叶沉香断然道,“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了…你只是一个陌生人。让我深深眷恋、爱逾性命的晋磊…令我痛苦发狂、恨之入骨的晋磊…你都不是、你都不是…”

“姑娘,我…”方兰生想说些什么,却无从开口。

“爱是什么…恨又是什么…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啊,在时光之间…凡人…什么都不是…”叶沉香举目远望着虚空,喃喃念叨,“你为什么偏偏要来自闲山庄呢?还戴着晋磊的青玉司南佩…”

“这个玉佩是他的?”方兰生听到这里,却是一惊,“二姐说,我小时候在店铺里看到,又吵又闹,再也不肯走了,娘只好买下来给我…”

叶沉香也愣了一愣,不禁苦涩一笑:“果然…在你心里,还是念着她…”

“谁?”方兰生惊疑地问。

“在青玉司南佩里,藏着一个人的一魂一魄,它和玉横一样,也可以拘束灵魂…”叶沉香忽然说出令人惊异的话语,“可是又不太一样…那个人是心甘情愿的,一直守着晋磊、守着你。”

方兰生慢慢地瞪大了眼睛:“你说的…究竟是谁?”

叶沉香神色黯然,须臾,终究是一叹:“是那个叫贺文君的女人吧。虽然我从来没有见过她,但我知道是她…”她似乎忆着往事,幽幽言道,“那时,我变成了鬼,好几次想要杀死晋磊,却看见他坐在这个女人的墓前流泪,简直像是另外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方兰生听得此语,在自闲山庄时脑中出现过的画面断续重现,令他一时失神,如坠深雾。

“青玉司南佩,一魂一魄永相随…她也是个傻女人…”叶沉香忧伤地说道,“我不恨贺文君…我们…只是晋磊命里两个痛苦的女人…这么多年了,她早已经去转世了吧…假如你找到她的今世,记得好好待她…”

方兰生闻言一怔:“找她?要去哪里找?”

这一次,叶沉香却并未回答,“我走了…”她只是喃喃地说,“过了来生,也许还有来生…你欠我的,总有一世我要你还来…晋郎。”

她说着,迎着方兰生走去,就在即将碰到他的那一刹那,如烟雾般消失了。

“姑娘…”方兰生还欲呼唤,却被红玉在身后一拍,惊醒了过来。

“她去轮回了…”红玉言道,“猴儿的往生咒当真厉害,竟能从玉横之中释放魂魄。”

忽地,方兰生一脱力,虚弱地跪倒在了地上。

“兰生!”襄铃急道。

“不是我厉害…是那位姑娘对晋磊执念太深,一时由玉横中挣脱出来,我才能将她超度…”方兰生低喘着言道,“就算这样,全身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玉横里其他魂魄,凭我根本救不了…”

“小兰已经做得很好了。”欧阳少恭淡淡地言道,他走近棺椁,举袖收起了上面的玉横。

方兰生问道:“青玉坛的人不会善罢甘休吧!肯定要再来抢。”

欧阳少恭却摇了摇头:“未必如此。跟随雷严来始皇陵的,均是其心腹弟子,青玉坛其他人在之前那场叛乱中,多遭雷严蒙蔽,时日一久,早已有所觉察,门派中并非所有人都真心奉其为掌门。青玉坛人丁不甚兴旺,雷严身死,遭此动荡,必要休养生息,只怕就此沉寂下去。”

“那少恭是不是就能回去了?”方兰生问道。

“以后之事,犹未可知。”欧阳少恭言道,“好在如今已将玉横收回,有劳诸位辛苦奔波。”

百里屠苏摇摇头。

“我们也没做什么吧,”方兰生挠了挠头,“要不是少恭那个药,我们大概已经趴在雷严剑下了…”

欧阳少恭笑道:“少恭所长,仅是锦上添花,何况洗髓丹一事有失磊落,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只盼勿要再提。”

方兰生听了,一时闭了嘴,乖乖地点头。

玉横夺回,灾祸得以消弭,救回了欧阳少恭和孩子们,匪首业已伏诛,几位同伴这些日子以来历尽险境,此刻突然感到一阵轻松。

百里屠苏道:“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速回安陆为上。”

众人抱起了犹在昏睡的四个孩子,相扶相携,一起往陵寝地宫之外走去。数百里外的安陆,尚有许多焦急的百姓,在等着他们胜利归来的好消息。

第七章 海纳百川

庞大的黑影从潭水中升起。那是一条比榣山还要高大的巨龙,通体漆黑,双眼映射出金色光芒,虎须鬣尾,不怒而威。

车盖亭

一弯银钩淡淡挂在天际,整个安陆都沉睡在夜色之中。

风晴雪轻轻哼着不知名的曲子,手里捏着一只小包裹,沿着城西的大道往客栈走去。

“晴雪。”

车盖亭下,一个身影唤她,声音不轻不重,恰恰递到她耳边。

“是少恭?”

人影慢慢踱出亭子,月色下光华不减,正是欧阳少恭。

风晴雪开心地扬了扬手里的包裹:“我给虫子找了些吃的,正要回客栈呢。”

夜虫啾啾,欧阳少恭轻声问道:“那时在藤仙洞中营救襄铃时,晴雪曾言体质特异,不畏毒性,而晴雪又时时戴着手套,可否说说其中缘故?”

风晴雪笑笑:“这没什么不能说的。我们那儿的人从出生起,身上就带着瘴毒,所以对其他毒反而没那么怕了。”

欧阳少恭了然一笑:“原来如此,只是你行走四方恐怕多有不便,既已知道是瘴毒,在下看看是否能配制丹药,作抑制毒性之用。”

“真的可以吗?那我就不用总戴着手套了!谢谢少恭!”风晴雪喜上眉梢,“虽然这个毒不会害到别人,但总觉得直接触碰到你们不好。”

“晴雪心地良善,处处为他人着想,很像在下一位故人。”

“真的吗?那少恭有机会要带我见见呢。”

欧阳少恭眼中露出罕见的凄凉之色,如湖底幽藻浮动,“她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那人,定是对少恭极其重要吧。风晴雪自知说错了话,不禁轻掩檀口,心中伤感不已,“对不起,少恭,你别难过…”

“无妨。”

“…苏苏跟我们说了找你求药的事…所以,少恭炼制起死回生药,是为了这个人吗?”

欧阳少恭微微侧转了面孔,眉眼都浸在亭檐的暗影之中,“在下连她的尸首都寻不得,就算炼出了起死回生之药,亦无回天之力。”

风晴雪心下黯然,想了很久,还是将心中疑问提了出来:“我想知道,世上真有这种药吗?”

“晴雪的这个问题,在下亦无法作答,只因此药尚未炼成,不过是勉力一试。”

风晴雪眉心微蹙:“那少恭相信会有起死回生这样的事情吗?”

“三界广阔无垠,许多奇迹想来我们永远无缘一见。晴雪可是不信?”

风晴雪面露惆怅,道:“我爹娘去世得早,我曾问婆婆,有什么办法能让爹娘再活过来…婆婆说,任何生灵有生就会有死,所有人终究都是逃不开的…上天仁慈,赐生灵以轮回,一个人由生到死、轮回往复,才是天地间的常理…”

欧阳少恭笑中带了点儿不易察觉的讥讽之意:“上天仁慈?晴雪可知,所谓的‘轮回’亦有尽头,何况…有些人根本入不了轮回。”

“轮回…也有尽头?”

欧阳少恭点点头:“每个生灵具三魂七魄,三魂之中‘命魂’为重,主司轮回,其余魂魄则承载着情感与记忆。命魂亦有寿限,不断往复于三界,直至寿数耗尽——也就意味着这个生灵再也无法转世,他的魂魄只能化作‘荒魂’,消散于天地间。”

“那就是…完全不在了?”

“不在了,什么也不会留下。”欧阳少恭的声音里像是含着某种情绪,“其实若论消亡,又何必待到命魂耗尽?每一次轮回投胎,二魂七魄尽数散去,便是前世所依所爱之人,又哪里还会记得你的音容笑貌?即便机缘巧合,忆起昔时往日…如小兰那般,也只会觉得那是幻梦一场吧…如此隔世重逢,与当初那个人全然消亡有何不同?”

风晴雪从未见过欧阳少恭如此言之滔滔,所言又如斥诉,一时讶然有之,怅然亦有之。

“在下多言了。”欧阳少恭忽而摇摇头,“晴雪无须在意,你那位长辈所说,本是对极,生死由命,心中豁达、顺应天道方才最好,其他的…不过执念而已。太深的痛苦会令人变得执著,哪怕面对死亡,也只能逆天而行,一步步走下去…”

风晴雪心中一动:“就像苏苏那样?”

“也许吧。”欧阳少恭的眼睛透过风晴雪,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巧笑倩兮的身影,“在下看来,对生死之事毫无执念者,乃是世上数一数二幸运之人,因为…那个人一定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绝望的别离…”这一句话说出来的时候,欧阳少恭已回到平日里云淡风轻的模样,可风晴雪明白,眼前的这个人,必是经历过那样绝望的别离,思之令人不忍。还有一种模糊不快的感觉,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尖儿上。

仿佛,有一语成谶的预感。

欧阳少恭的面上又回复到平日的和煦淡然,道:“夜深了,晴雪早点回去歇息。在下喜爱这晚风夜色,还想多留片刻。”

风晴雪点点头,与他告别。欧阳少恭负手凝望,神情渐渐冷峻,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才轻轻地开口:“雷严啊雷严,且在地狱中好好看着!莫说是你咒我永世孤独,即便天命如此,我也要逆天而为!”

“那个人…已经死了,早就死了。休想蒙骗于我!”他隐在袍袖中的指尖微微地颤抖着,继而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不过没有关系,风晴雪真是像极了…不如就让她,还有其他人,永远留在我身边,永远都不离开,从此再也没有俗世烦忧,岂不美好?”

青龙镇

船首破开碧蓝的海水,驶向岸边浅滩,蜿蜒的海岸线上,停靠着不知多少艘这样出海的大船。

这里是东海第一大造船港口——青龙镇。

万里长江,由此奔腾入海,海舶辐辏,遍地烟火人家。

将几名孩童送归安陆后,众人似乎就要回到平静安逸的生活之中,但百里屠苏所求的起死回生药,尚缺一味奇异药材,名为“仙芝”。据欧阳少恭听闻,需到海外十洲三岛中的“祖洲”方能采摘。

祖洲这样的地方,只闻其名,却无人知晓其所在。但只消万中有一的希望,百里屠苏也愿意付出十万分的尝试和努力。

为了沉睡在冰炎洞中的母亲…或许能有一日展颜。

而他的同伴们,坚持要相伴百里屠苏一同出海寻访仙芝。每个人给出的理由皆不相同,但心中的念头都是相似的——既是同生共死的同伴,怎会让他孤身上路?连尹千觞也要跟着同行。最后除了欧阳少恭留在安陆潜心问药,其余人都一并踏上了求药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