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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罢了…”陵越只是轻轻摆手。他已猜到了洛云平的用意,一声叹息几不可闻。

洛云平蹲下身去,抚过那藤妖枯萎的残肢:“最后一次,就由我来做余公他们的食物吧。”

曲婆婆的手杖都在哆嗦:“云平你、你疯了?!”

“我不忍他们挨饿,我也对不起死掉的那些人…就让我用这身血肉来赎罪吧…”

百里屠苏上前一步,阻道:“事已至此,死有何用?”

欧阳少恭也温言劝说:“洛兄勿要情急,若有心弥补,总有他法。此事由青玉坛而起,亦不能全怪洛兄。”

洛云平坚定地摇摇头:“我心意已定。事到如今,我再也撑不下去…害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夜夜噩梦,永没个尽头…等上七七四十九日,我早就被吃了,余公他们…也饿死了,到时麻烦裴公打开石门,收了我们骸骨,葬在甘泉村吧…”

方兰生急慌慌地说:“你…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不,好妖…但也别这样想不开…”

洛云平在洞口转过身来,说道:“你们都说藤妖是怪物,可对我来说,那是余公、元伯、周婆婆、蔡婆婆…都是养育我二十六年的恩人啊…明明发现捡到的这个小孩是妖怪,还是把我养大。我想要尽孝,到最后反而…养育之恩,终归是回报不了了。我虽没读过多少书,也知道‘求仁得仁’的道理,至少,将这身血肉偿还…”

裴公已是捶胸顿足,泣不成声:“云平,你这又是何苦!”

洛云平惨然一笑:“要是有人来村里寻找亲友,就告诉他们一切都是我的错,诅恨咒骂别找错了人…云平不孝,以后不能再给你们端茶送水…保重。”

不知他在哪里一按,石门轰然落下,洞里洞外,隔成两个世界。

曲婆婆扑在石门上:“门,门怎么就掉下来了?!裴公你知道怎么开门,快、快打开!”

方兰生也想起来:“对!不是还有机关么?”

裴公急忙跑到机关旁边,上下摆弄,又捶又按,石门却纹丝不动:“打不开!打不开了!怎么会?!”

红玉面露哀伤:“没用的…洛云平的妖力平平,却似乎十分擅长禁锢之术,之前若不是有裴公相帮,我亦打不开这石门。这门上附有他的法力,他心意已决,只怕期限到来之前,再难开启。”

欧阳少恭也叹息道:“村中长者不因洛云平是妖而稍有嫌恶,反而关爱抚养,而洛云平也不因老人们神形皆散化为妖物而恐惧躲避,依然不离不弃,尽心尽孝…世间无论妖还是人,都难免趋利避害,排斥异己,能够做到如此的恐怕寥寥无几…”

话已至此,众人心下都怅然,裴公的手杖刺入泥土中,老泪纵横。

陵越望着紧闭的石门,轻声道:“求仁得仁…以此了结,可谓用心良苦。想不到妖亦有如此性情。陵隐,你去将三位老人先送回村中,令其安睡,以免一时伤心过度,承受不起。”

陵隐领命,扶着颤抖的老人们离开这伤心之地。

藤仙洞外,余下的人马仍对峙着。

陵越手负长剑,诸位弟子待命而发,颇有师门风范。

陵越道:“与我回去。未有师命便私自下山,成何体统?!”

百里屠苏长拜:“师兄见谅,百里屠苏如今身负要事,不能回山。”

陵越眉间微皱:“仍是心有不满?肇临之死尚未彻查,戒律长老便将你禁于思过崖,确有不妥,但身为晚辈,怎可与长辈动气?!”

旁人听来这话难免苛责,但百里屠苏心知这已经是陵越最大限度地为他开解,“师兄,我并非为一时之气,只待重要事情了结,自会回山向师尊请罪。”

众天墉弟子见百里屠苏如此固执,都脸露不虞,有些骚动起来。

陵越语气转厉:“胡闹!何事重要?比你清白、比师尊声名更甚?你可知这般妄为,只会越发惹人生疑!有此孽徒,师尊颜面置于何地?!”

风晴雪眉毛一扬:“你好凶…苏苏不是说了吗,把事情办完就回去,也不差这些时候吧?”她其实不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护着百里屠苏,对她来说是纯属习惯。

她横里插嘴,天墉城门下一个个按捺不住了,陵卫最为敬重大师兄陵越,哪里容得别人指点,第一个站出来呵斥道:“你是何人?外人凭甚过问天墉城之事?大师兄因他这不肖师弟受人奚落,你们又能体会?”

百里屠苏对陵越摇头:“师兄,对不起,但我心意已决。”

“好你个百里屠苏!大师兄亲自下山,辛苦寻人,你偏如此不识好歹!”

陵越抬手阻止陵卫多说,仍是捺着性子:“师弟年幼,是非曲直尚且不明,亦是我这个师兄的过错,带回昆仑山后自当从旁劝导。”

一个娇美的声音穿过人群而来:“哟,我素闻天墉城执剑长老乃是得道高人,座下大弟子颇得其师风范,今日一见,原来仅是得了紫胤的骨,未得紫胤的神,动辄搬出长幼辈分、声名颜面之说,实在是无趣呢。”

瑰色裙摆一晃,站出来的是红玉。

天墉城执剑长老紫胤真人,乃是一代道家高人,早已修成仙身,长生不老,鹤发童颜。紫胤真人剑术奇绝,被称为“天下御剑第一人”。因他三百年前接掌天墉城执剑长老之位,天墉城才有今日道法剑术两相争鸣的兴盛景象。

整个天墉城上下,都对紫胤真人尊崇有加,年轻的弟子更是崇拜至极,只可惜紫胤真人不喜收徒,掌剑三百年,只在最近十几年,才收了陵越和百里屠苏两个弟子。

红玉语涉紫胤,虽然是意在贬陵越,也难免激起众人怒火。

天墉城众弟子都变了脸色。

陵孝、陵卫一同上前:“你说什么?!”

陵越身为紫胤亲传弟子,又是这一代天墉城弟子之首,处世有道,远比师弟们沉得住气,上前行礼:“敢问姑娘何方高人?尊姓大名?”

红玉耸肩:“哎哟,高人可不敢当,不过是个小小女子,看不顺眼的事儿,随便说上两句。”

陵越点点头:“既是如此,天墉城内务,还望他人勿要插手。”

欧阳少恭看这情形剑拔弩张,上前劝解道:“这位道长有礼。在下欧阳少恭,乃青玉坛门下弟子,百里少侠受在下所托,寻找门中一件失物。此物流落江湖,祸害百姓,故少侠亦是存着仁义之心,方才为此耽搁。”

陵阳通闻江湖掌故,故而有所耳闻:“青玉坛…不就是数月前掌门易位那个?”

欧阳少恭点头:“门派不幸,令诸位见笑。”

陵越朗声应道:“道友有难,我等理应倾力相帮,待我回去禀明掌门,应可遣人助你门中。然而师弟既犯门规,不便滞于山下,须得由我领回,待师尊出关后再作定夺。”

“先生不必说了。”百里屠苏示意旁人都不必多言,他转向陵越,“师兄,你若执意,请恕师弟无礼。”

陵卫、陵孝闻言立刻拱卫在陵越两侧:“大胆百里屠苏!想以下犯上?!”

“那么…拔你的剑。”陵越看了百里屠苏半晌,手按剑鞘,语气低沉,“五载光阴转瞬即逝,那之后再也无缘与师弟试剑,实乃心头大憾,若要一战,求之不得!”

五年前,二人俱是少年心性。陵越醉心剑术兼一时气盛,不顾师命私自与师弟比剑,结果百里屠苏为焚寂之中的煞气所引,重伤陵越,令他几乎生死一线。此时提及旧事,百里屠苏心中一沉,这剑,却不知当拔还是不当拔。

二人各怀心思,双方一时僵持不动,方兰生却突然惊叫一声:“少恭?!”

众人循声看去。欧阳少恭身上不知何时出现了淡淡的光带,如绳索般环环相绕,禁锢得他不能动弹。

欧阳少恭身后,走出两名青衣道者,一左一右,呈合围之势。身后跟着一位白发的老妇,竟然是寂桐。

欧阳少恭挣脱不得,默默看向寂桐。

左边那名道者故作礼敬的模样,躬身行礼:“有请丹芷长老速回青玉坛!”

欧阳少恭看也不看,只盯着寂桐:“是你将我行踪通报雷严?”

寂桐面带伤感,看着他,并不回答。

欧阳少恭自嘲般叹息道:“瑾娘曾嘱我此行有变数…却不料应在你身上。”

“桐姨,这两个是什么人,你们要做什么?”方兰生赶上前来想护住欧阳少恭。

右边道者宽袍一挥,“若要叙旧,来日方长,长老先与我们走吧!”一阵刺眼光芒笼罩在二人和欧阳少恭、寂桐身上,众人援救不及,再睁眼时已经失去了那四个人的踪影。

方兰生四下张望:“少恭去了哪里?!”

“这是青玉坛的闪行之术,障眼法罢了,走得不远,我们速速去追!”红玉答道。

方兰生动如脱兔,沿路追去。

但此刻陵越横剑立于路前,把百里屠苏拦了下来,风晴雪怀抱化做金狐的襄铃,本也不便追击,又担心百里屠苏有事,只得在他身侧翼护。

红玉略微踌躇,不知该顾哪一头才好。

百里屠苏缓缓地说:“去追先生!”

“那你?”

“去追先生!”百里屠苏声如斩铁。

红玉再不迟疑,催动身法,瞬息不见。

百里屠苏转身面对同门师兄,却见陵越竟已经收了剑,无奈地长叹一声。

他警觉地四顾,才发现其他三名天墉城弟子不知何时已站立三方,做合围之势,同时举剑念咒,一圈白光向上腾起,源源不断围住百里屠苏、风晴雪二人。

糟了!

风晴雪只觉得浑身的气力都被这白光压制住了:“苏苏…这是什么?”

“灵虚三才阵。”

陵越摇头:“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没有一日不盼着再度与你交手,但此行将你带走才是最重要的事。身为大师兄,不能因一己的喜恶而违背师门之命。”

“可恶!”百里屠苏深知灵虚三才阵的威力,伤害虽然不强,却是极好的禁制法术,可以困人手脚、压制力量、令人昏迷。这是戒律长老的得意手段。

三名天墉城弟子念咒已到紧要关头,法阵忽然白光大盛!

百里屠苏担忧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风晴雪,就这么失去了知觉。

第四章 镇妖铁柱

他还是那个人,但眼已不是那双眼,那眼中尽是血红,冒着森然杀气,这双眼竟和那水下的狼妖如此相像!

牢房

这是一间牢房。

巨大青石垒砌而成的墙壁,高逾两人,经过百年岁月洗礼,冰冷不动如山。生铁铸成三指粗细的铁栏,密密地树立,上面附着淡紫色的光纹,仿佛会呼吸的图腾,光芒起伏不定,一看便知是某种精妙的法阵。

“唔…”百里屠苏醒来的时刻,一种难以名状的疼痛便从头顶蔓延到四肢百骸,他迅速察觉到,身上的法力如同被抽干的深井,空洞干涸。

昏迷前的记忆迅速涌入脑海,甘泉村、藤妖、师兄、三才阵…风晴雪她们?!

“苏苏,可有哪里受伤?”风晴雪温柔的声音响在耳畔。

还好…

他摇摇头,一手抵墙站了起来,打量了风晴雪气色如常,想是没有被为难,暗暗松了一口气。这间牢房不大,除了他和风晴雪二人,还有受创后未能恢复人形的襄铃,以金毛狐狸的样子蜷在角落。少恭说过襄铃要睡上一天,既然她还是本体样子,那就是一天还没到吧。

“没事就好,我醒过来就在这儿了,也不知是什么地方。”

百里屠苏还未开口,就有一个刺耳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看你百里屠苏平日那么嚣张,如今不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做我们的阶下囚,哈哈哈。”

墙角里转过一个人来,负手而立,面带讥诮。那人身着天墉道袍,和其他弟子的款制相仿,但坠着的玉饰更显华贵一些。

“陵端,不要无礼。”

随着那肃正的声音,陵越的身影走下石阶。

他见百里屠苏醒了,眉头一松,但仍是严肃道:“师弟,我奉掌门之命有要事与铁柱观观主相商,随后便带你回天墉城,届时是非曲直,自有公道。你此次私自下山,违抗师命拒不回门,掌门和戒律长老十分震怒,我也不能袒护于你,你且在这铁柱观的牢里静心自省,切不可再行差错。”

听及此言,身后跟随的那叫做陵端的天墉城弟子,忍不住高声开口:“你小子最好老实一点,别动什么逃跑的念头,牢门上的结界你可看到了,那是大师兄亲自布下,任何人事物皆不能穿过。如今这铁柱观内,有我们师兄弟与道友一同看着,若是想以卵击石,休怪我们不念同门情谊!”说到最后,他轻蔑地甩甩头,和别的天墉弟子干练整齐的束发大有不同,他留着长及左腮的斜刘海,大约是用来遮掩额头上若隐若现的几颗红色面疮。

百里屠苏并不理睬陵端,只不卑不亢地对陵越道:“师兄既要将我带回门派,和其他两人无干,请放了她们。”

陵端挑了挑下垂的眼角:“不是两‘人’,是一人一妖!笑话,没把那小狐妖一剑宰掉已是它上辈子积了德!还想放了她们,少做白日梦!”

陵越用手势制止了陵端,转头对百里屠苏解释道:“师弟,待我们回了天墉城,自会放她们自由,为求周全,还请体谅。”

“大师兄何必要对这小子这么客气,他平日里仗着执剑长老的宠爱,倨傲无礼…”

“陵端,随我去见观主。”

陵端分明还想留下来羞辱百里屠苏一番,但碍于大师兄威严,只得一甩额发,悻悻然离去,临走时还不忘勒令另一名师弟秉悟留下来严加看管。

看着师兄消失的背影,百里屠苏没有说话。生铁栏杆上闪动着清冷的紫色光芒,映得他的脸色愈发苍白。

风晴雪轻轻碰了碰他,说:“苏苏,你还好吧?你的师兄师弟都好凶。”

“师兄只是恪守门规…”百里屠苏摇摇头,“他身为这一代弟子的表率,不能徇私逾矩。”

“若你跟他们回去,他们会把你一直关着,直到你师父出来?”

“嗯,可师尊这次闭关疗伤,少则数月,多则年余,待他出关,不知何日。”

“那样…”风晴雪的话说到半截,百里屠苏已知其意,点点头,道:“不能回去。”

风晴雪瞧了瞧不远处坐着看守的两人,低声嘀咕:“我们得赶紧寻个法子溜出去呢…”

百里屠苏俯下身子探了探襄铃的气息,又回到墙边坐下,抱剑在怀,“灵虚三才阵令人短时内功力受制,襄铃也未苏醒,先勿要妄动,静待时机。”

牢中无光,不知日月,但应是数天过去。襄铃早已醒来,每日里无精打采,就想着何时能够出去。

这天,秉悟溜达过来,对百里屠苏放话:“天亮后我们便起程回昆仑山!哼,回去有你受的!”

百里屠苏闭着眼养神,仿佛睡着了听不进去,秉悟讨了个没趣,走回去和铁柱观的道士絮絮说话,内容不外是诋毁,百里屠苏只是阖眼不理。

风晴雪却有些担忧的样子,见秉悟走得远些了,才轻声开口问:“你哪里不舒服吗,苏苏?从下午开始就不太对劲的样子…”

百里屠苏缓缓睁眼:“今夜,朔月。”

“啊…你怎么知道呢?这里看不见月亮呀,怎么了?”

百里屠苏没有过多解释,“去叫醒襄铃。”他站起身来,走近牢门,抬手欲做什么。

秉悟余光瞟见,三步并作两步过去,喝道:“你做什么?!”

有陵越的结界罩着牢房栏杆,那看似微冷的光芒却比铜墙铁壁还要难以穿越,秉悟倒也不怕百里屠苏会逃跑,只是不想在回昆仑山之前生出什么事端,右手已经隐隐握住了剑柄。

百里屠苏毫不理睬,抬起右手慢慢地靠近牢门,手势轻柔得像是要抚摸什么心爱之物。

即将触到结界那紫色光芒的瞬间,他的身上突然暴起黑色的煞气,那煞气如雾型的妖兽,一口吞噬掉结界的紫光,使他的手毫无阻碍地穿过了铁栏间的缝隙,手指如妖兽的尖牙,精准地扼住秉悟的脖颈!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秉悟全没防备,瞬间被制,想要挣扎却使不出半点力气。百里屠苏的双眼透着妖异的红光,手臂青筋毕现,轻松地将秉悟举在空中,只听得秉悟喉咙中挤出几声“呃呃咯咯”,接着就没了动静。另一名看守的道士见情形不对,原本冲了过来,然而此刻见秉悟被制、生死不明,百里屠苏出手凶煞,骇得连退两步,后背结结实实撞在牢房对面的墙壁上,心中一时欲走为上策,又欲高声呼喊求援,竟没了主意。

可他既没有走成,亦没能呼喊出声,大睁的双目一时间被不知哪儿来的力量夺去了全部的神采,像是被倒空的米袋子,竟就擦着墙上的青苔慢慢滑下,昏软在地。

此刻百里屠苏身上的煞气渐渐淡去,眼睛也恢复原本的漆黑颜色,他松开了昏迷的秉悟,让其和那道士跌作一团。

风晴雪虽然目睹这一切,却全然没有头绪,只觉得电光石火之间,两个人竟就都被制伏,“这、这个人怎么也倒了…”

襄铃杏核大眼中的金光已收,兴奋道:“他、他中了我的昏魅术呢…襄铃头一次用,居然成功了耶!”

百里屠苏探手从秉悟身上取下钥匙开了牢门,道:“很好,速速趁此机会离开!”

三个人沿着铁板铸的台阶一路向上,也幸而地牢只关了他们,并无他人把守。只见地牢外夜色晦暗,无光无影,确是朔月之日。眼前一方开阔之地,隐隐看到正中立着一根擎天铁柱,黑幽幽的,足要六七个成年人才能合抱,柱身八面锁有手臂粗的铁链,与地面四方相连。

“屠苏哥哥,襄铃不喜欢这个地方,阴冷冷的,让人害怕,我们赶紧逃吧。”襄铃轻声道。

铁柱观乃是一座依山而建的道观,这铁柱约莫是在地势最高处,明显的大路只有一条,沿着石阶往下,前面有不知几进院子,透着光亮。

百里屠苏皱眉道:“若是由此下山,必会惊动旁人,需得另寻他路脱身。”

他们小心地围着柱子绕了一大圈,四下无人,草丛疯长得半人高。百里屠苏细心探查,竟发现草丛中有条山路,是向山谷中去的。

“便从这里走吧,想办法翻过山去。”

襄铃望了望前路漆黑一片,难掩惧意,往百里屠苏身后缩了缩,说:“这路通向哪儿啊…看着也好可怕。”

百里屠苏揉了揉眉心,脸色又苍白几分,风晴雪忧心不已,问道:“苏苏你没事吧?刚才你身上冒出黑色气息,正像那天在琴川…”

百里屠苏淡淡摇头,强打精神说:“无妨,自行催动煞气罢了。”

“原来是屠苏哥哥的法术…吓到襄铃了,那个黑黑的东西感觉好可怕…不过也好厉害,一下就把人打倒了。”

百里屠苏道:“容后再说,先离开此处!”

前路晦暗,三人沿着被荒草掩盖、几乎难以分辨的山道向前走了大约一刻钟,才发觉再往前走,三面皆是厚实的山壁。

百里屠苏说:“回头想想,一路上并无岔路,这条路竟是死路,怪不得荒草丛生,不见人迹。”侧身回望,远处山下隐约可见丛丛火把之光跳跃而上,可见是有人发现他们逃跑了,正在四处追查,此时退回去,正面相交不可避免。

百里屠苏上前,伸手碰触石壁:“师尊曾言,遇咒术障眼,所见皆虚。适才来路之上,铁柱铭文应是记述后山情状,虽未及细看,料想既在山峦之间开辟此路,尽头不会仅是磊磊山石。”

风晴雪点点头:“苏苏说得有道理,那么是说,前面的路被遮起来了?要怎么做才能让它出现呢?”

百里屠苏剑眉紧锁,“若是知道咒眼在何处,我倒可以试着一破,但此处顽石累累,山壁高耸,不知到底出口布在哪里,难以下手,若是一点一点探查过去,只怕追兵已至。”

他突然想起什么,伸手探入怀中,摸出一只小铜匣子。铜匣像是有生命力一般,溢出明亮的光芒,在百里屠苏手中抖动了几下,竟浮向空中,紧接着一阵机簧变化之声。

光芒大盛,如日当空。

无形光芒之中,似有一团光核,充满能量。

襄铃被那突如其来的明亮光芒吓得捂住眼睛往后缩了缩,风晴雪则眨眨眼好奇地往前探看。百里屠苏大喝一声:“映虚,吾知汝名,速来相就!”

那富有生命里的光芒像是感应到了百里屠苏的召唤,在空中翻转几下,映照着周遭石壁,几乎变成透明,襄铃从指缝中偷偷看去,见到右侧山壁之上,竟然隐约能看到一个洞口形状,她欢快地叫道:“这里有个洞,襄铃看到了!”

那团光芒慢慢地收敛缩小,显露出中心是一只小小的鸟状的灵兽,身体似乎还没有完全凝聚成型,呈现金黄的蛋形,头顶一簇碧绿的翎毛,看起来无比可爱,只有一双金光璀璨的眼透露出灵兽的神秘威力。

“这是什么?好可爱!”襄铃和风晴雪二人一个幼稚,一个天真,俱是玩心甚重,难得一致地发出了呼喊,扑上来想要抚摸映虚。映虚在空中啾啾叫了两声,轻巧躲开,一眨眼间,就隐在百里屠苏胸口不见了。

“啊…”两个姑娘扑了个空,不禁失望。

“此乃师尊所赠灵兽,不可戏玩,速离此地要紧。”

风晴雪吐吐舌头,说道:“既然知道山洞在这后面,直接把这一大块石头打破就能进去了吧?”

百里屠苏摇摇头:“此咒并非简单的障眼之法,须得以咒破咒。我自幼专注剑技,于咒术只得师尊皮毛,唯有尽力一试。”

风晴雪和襄铃后退让开给他施咒的空间,百里屠苏四下看看,朝虚空行个道家正礼:“此地应为铁柱观秘境,不知通往何处,如今为躲追奔,方出下策,观内列位有灵,请恕百里屠苏大不敬之罪。若有降责,皆由我一人承担,与襄铃、风晴雪二人无甚干系。”

“苏苏…”听闻此言,风晴雪眉头轻蹙。

百里屠苏手中捏诀,口中咒法由徐至急:“吾为天地师,驱逐如风雨,妙法似浮云,变动上应天!含天地炁咒,咒金金自销,咒木木自折,咒水水自竭,咒火火自灭,咒山山自崩,咒石石自裂!既得神咒,不得相违…”他双眼暴睁,双手蓄力前推,“急急如律令!”

一圈金色光芒旋转着飞向石壁,在接触到石壁的一瞬间迅速向外扩散,厚重坚实的石壁在金光隐去后,出现一个洞口,“速进山洞,入口不久之后便会闭合。”

风晴雪随着百里屠苏走到洞口,脚步却迟疑了,她伸手拉住百里屠苏的胳膊,嗫嚅道:“要是…要是进去了,苏苏不就会被那些看不见的人怪罪?你刚刚在和他们说话吗?”

百里屠苏摇头:“不必担心。”

“可是…”风晴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点头,“…嗯,我知道了…大不了他们要打苏苏,我就帮苏苏打他们!”

襄铃在一边听着,半懂不懂,但也接着道:“襄铃也不会让屠苏哥哥被欺负啊。”

百里屠苏尴尬不言,只是率先进洞去了,三人身形隐入洞中不久,那洞口便渐渐隐去,石壁恢复如初,再没有半点痕迹。

也恰是这时,火光循路而上,三名天墉弟子追及此处。见是绝路,就分散开借着火光四处查看。

为首一名叫陵云的说:“这儿确定已经没路了,看样子不是往这边来的,岩壁如此之高,滑不留手,除非他们几个长了翅膀…记得大师兄说过,百里屠苏不懂御剑而飞。”

陵隐摇摇头,道:“难保和他一起的那一人一妖不会…”

正说着,百里屠苏的大师兄陵越带着几个弟子也追了过来。

陵越将火把交给旁人,自己仔细检视着山壁。

陵云在一旁行礼,道:“大师兄,此为绝路,我们未能找到百里屠苏,往其他方向去的师兄弟或有所得。”

陵隐补充说:“我看未必,一来他们一行中有妖,难保不会飞离此地,二来听说此路通往铁柱观禁地,恐怕石壁之后另有隐秘。”

陵云摇摇头:“那小妖修行尚浅,否则哪儿会轻易回了原形,至于禁地一说,我听铁柱观弟子讲,此处施有咒术,料想他们也弄不明白其中关窍,我们还是去其他地方再细细搜查为是。”

陵越一直沉默听着师弟们谈论,检查到右侧那块石壁的时候,不由得脸色一变,“陵阳,你速禀观主!我那不肖师弟逃入铁柱观禁地!得观主允许,我们方可进去寻人。”

其他几人大吃一惊。

“大师兄你是说…百里屠苏找到了去禁地的路?!这怎可能!”

陵云更是不相信:“是啊,大师兄!勿怪陵云直言,你又没亲眼所见,怎会知道…”

陵越手抵石壁,像是在对身后的师弟们解释,又像是在对石壁那一侧的人说:“咒术虽不是他的长项,但他心智果决,远超常人…即便站在这里的所有人都解不了这禁地门户之咒,我那师弟也办得到!”

禁地

山洞内的另一侧,无月无光,三个黑影依着山石而立,朦胧难辨。

百里屠苏仔细听了一会儿外面的动静,脸色一暗,对坐在一旁的风晴雪和襄铃说:“师兄猜到我们躲进来了,起来,往里走。”

他以剑鞘探地,缓慢地往前走了几步,周遭像是一片平缓的石台。他回身招呼二女小心,才发觉只有风晴雪跟上了,仔细去瞧,襄铃还立在原地踌躇。

“襄铃?”

襄铃抵着山壁,嘟着嘴小声说:“屠苏哥哥,里面又黑又冷,我们不进去好不好…”

“虽然山洞内另有出路之机十分渺茫,却无论如何不能继续留在此处…”百里屠苏摇摇头。

“嘻嘻,有了这个便好些…”风晴雪左手手心向上,嘭的一声,一丛蓝色的阴火出现在她手中,火光虽然阴冷不盛,但也足以照亮周围,“这是大哥教我玩儿的举火之术,想不到还能派上用场。”

襄铃往前看了看,她的本体乃是小狐狸,耳目都比常人更灵敏些,“前面有条路哎,还能听得见水声,襄铃不喜欢水…”

风晴雪举火,随百里屠苏走在前面,二人将襄铃护在身后,百里屠苏说:“外面那些弟子提及此为禁地,洞中不知会有何物,务必警醒,呼吸放轻。”

往前走了不远,洞中景物渐渐清晰,黑铁与深潭映出寒光,竟是另一番天地。

在约四人多高的山门之后,是一条长逾数百米悬于深潭上空的铁索桥,向地渊而行。铁桥的尽头,是一座恢弘的大殿,而整座大殿,竟然是建造在巨大铁柱之上,堪堪露出潭水,大殿平台四角皆锁有一人粗的铁链,绵延向下,直直浸入水中,似乎能深连到那看不见的幽冥之地。

三人探察一番,目力所及之处除了这座铁索桥,并无他路,只得沿路而行,到平台处再想办法。沿路两侧桥柱上虽有灯台,但皆是不曾启用的样子。

“这地方不是冷冰冰的铁,就是冷冰冰的水,有种阴煞煞的感觉…”越接近那水中大殿,襄铃越是害怕,一种来自本能的危机感油然而生。她话音才落,就见百里屠苏一个踉跄,扶住铁索才稳住身形,眉目紧锁,鬓发间有滴滴冷汗,显是十分痛苦。

“屠苏哥哥!你怎么了!?”

“苏苏…是不是又头疼了?”

“急速前进,勿做停留。”

“明明这样难受,就别逞强了。”

百里屠苏只是摇摇头:“并非逞强,此刻若停,恐怕再无力前行。”

…苏苏自己都这样说了,恐怕已经是勉力支撑到了极限。风晴雪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心中一阵酸楚:“怎么会,严重到这个地步…”

百里屠苏睁开双眼,眼底可见血色,解释道:“每逢朔月,我体内凶煞之力大盛,今次兵行诡道,借此方破师兄结界。然而本已快要发作,加之刻意催动,脑中经络如摧折寸裂,将渐漫全身,失神昏迷亦有可能。到时师兄他们追上,不单我要被囚禁昆仑山,只怕他们也要为难襄铃。”

“屠苏哥哥…”

百里屠苏反复运了几次真气,“为今之计,只有一鼓作气到达此路尽头,看看可有其他出口。”

几个眨眼的静默,风晴雪点点头,坚定地说:“我知道了,苏苏…跟我来。”她毫不犹豫地牵起百里屠苏的手,快步向前走去,一股温暖的气息在二人掌心之间流转,渡进百里屠苏的经脉,那种明亮的力量一下子冲淡了他血脉之间贲张咆哮的凶厉痛楚。

风晴雪的左手上是幽蓝的阴火跳跃,右手拉着百里屠苏透出莹白光芒,恍如一片柔和月色浇熄了血黑色的火焰。

百里屠苏跟随着身边的脚步,眼光由交握的双手转向她侧脸柔和的弧线,心中说不出的惊讶、温暖…

水中平台已在眼前,他们围绕大殿四周探查,竟然是一条绝路,想来除非原路返回,也只有进殿一探了,否则这里四下空旷,连个藏身之所也无。

风晴雪轻轻推了一下并没有上闩的殿门,殿门吱吱呀呀地应力而开,落下不知积了多少个年月的尘灰,呛得她连咳好几声。

大殿里面如外面索道一样,四面铁铸的灯台没有半分使用痕迹,黑压压的一片,风晴雪阖上门,以举火之术四处探查,大殿内空空如也,就像她家乡的房子一般,不见其他的出口。

百里屠苏却觉出了异样,这间大殿之内只有一个类似祭坛样貌的水池,却并未祭奉任何神祇。整个大殿四处都垂着重重布幔,上面书写着奇形文字,围绕着水坛周遭更是布下一层又一层的符纸,靠近了才能看到,池中之水根本不是普通的潭水,而是血红色的…这样的阵仗,百里屠苏从未见过,脸色愈发凝重。

正思量间,她余光瞧见襄铃伸手想要触动房子周围的布幔,立刻出口喝住:“勿动!”

这一声吓得襄铃往后一跌,忙缩回手,瞧瞧那布,心有余悸的样子,“不、不能碰吗,会变活的咬人?”

百里屠苏掩着襄铃和风晴雪往殿门退了几步,才开口说道:“我们莽撞了…所有咒文均是禁制之意,此地恐为铁柱观封印某物之处,切勿随意触…”话音未落,一阵低沉轰鸣之声携力而来,打断了他。襄铃也“哎哟”一声跌在地上。

“襄铃你怎么了?”风晴雪伸手去扶。

“咦…”

这时整个宫殿又剧烈地抖动了一下,祭坛中的血红之水开始翻腾,轰鸣声再次从深不可测的地底传来,仿佛兽类的低吼。

风晴雪疑道:“这是地动吧,我家乡那里时常有这种事的…”

襄铃捂着耳朵,紧紧盯着那沸腾般的血水,声音都变得颤抖起来:“屠苏哥哥…水底下、水底下有什么…襄铃感觉得到,是好可怕的东西!”

百里屠苏正要带二女离开此地,忽听闻殿外一个清朗但夹杂着焦急的声音高喊:“师弟!若有举火,速速灭去!”

百里屠苏立刻看向风晴雪掌心阴火,对她点点头,火光遂灭。

推开殿门,殿外已经乱作一团,铁柱观的道士个个张皇失措,面如死灰,为首一名老者大约就是铁柱观的观主明羲子,面上的皱纹沟壑纵横,每一道都述说着难言的忧虑。

“你居然还敢跑…”陵端眼睛最尖,见殿门开了,一甩额发冲上来便要搡百里屠苏,冲到半路肩膀却被一只手搭住,晃了几下都甩不开,被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刚要恼怒,回身一看是陵越,硬把即将冲出口的大骂咽了回去,“大师兄!快让我教训教训他…”

“进入此地,可曾举火?!”陵越示意众人安静,赶忙问道。

百里屠苏心知不好,老实地点点头:“以阴火照明。”

明羲子面皮抖动了几下,似有说不出的苦楚哽在喉头,半晌才发出一阵悲鸣:“终是晚了!终是晚了啊!天意何以如此不仁?!”他手指颤巍巍地指向百里屠苏,眼中混浊湿漉,欲有泪垂,“你…冤孽啊!”

陵越的面色愈发凝重,“观主,算来他们进殿不久,此刻将火灭去了也无法挽回?”

明羲子将雪白鬓发都摇得散乱,“事到如今,于事无补啊!数个时辰之后那妖兽便会破水而出!”

“水下妖力之可怖,在此处亦有所感,只是不知究竟是何方妖孽,烦请观主细说,我们也好尽力寻求破解之法。”

明羲子有些无奈地点点头,说道:“这禁地平台四周为咒水,咒水以下为空,一直用以囚拘作恶之妖。妖类囚于咒水之下,力量受制,轻易不得再出,经年累月,妖气亦趋微弱,化尽戾气。咒水与铁柱、法阵相辅相成,加以历代掌门加持,法力强大,故此水下虽有众妖,但实不足为惧。

“直至三百五十年前,江西一带有狼妖作祟,身披烈火,号噬月玄帝,妖力之盛难以镇抚,折了不少道门中人。敝观十七代掌门道渊真人,领一干同门费尽心力将之降伏,囚于水底,但仅凭禁地之力,亦难保此妖不能破水而出,因此道渊真人与之立下契约…狼妖如见水面灯火,便可任意而去,反之不得稍离,若有相违,则受天雷之击,神形俱灭!自那天起,入禁地不得举火…那狼妖目力极敏,几百年来盼得今日,只怕水面微有光亮即能觉察,适才山石震动,便是它力量施放所致。”

回想一路上那些未曾使用的灯台,大殿里遍布的禁制,此时全都有了解答,百里屠苏看到风晴雪眼眸低垂,脸色难看,知道她为举火之事内疚,轻而不察地低语:“因我而起,错不在你。”

陵越又问:“请教观主,到得陆上,可有办法将狼妖制住?”

“若其出水,贫道与徒儿布下法阵,加上此间禁咒,或可阻挡一时,却非长久之计。”明羲子眼光望向铁柱尽头,话语间已有决绝之意,“狼妖凶煞残忍,若能于此修身养性,将其放出亦是无妨,可惜它乖僻嗜杀,经年未改,二十年前贫道师尊洛水真人为防万一,以寒铁锁链将其缚于铁柱旁,恐更令其心生怨憎,一朝脱身,莫说观内,只怕方圆百里尽无活口!”

听及此处,天墉城众弟子脸色俱是一变,陵端更是眼眉扭曲,再难抑制:“好个百里屠苏!你惹出来的大祸事!你当年害得大师兄差点殒命,如今我们都要被你害死了!”

百里屠苏面色不见波澜,眼中一片冰冷。

“陵端住口!事已至此,多说无益。”陵越转向明羲子,一揖到底,“陵越愿与几位师弟下水除妖,恳请观主和诸位道兄于陆上掠阵。”

“师兄!”百里屠苏喝道。

“万万不可!”明羲子也连连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