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衣人凝注了他很久,绥缓道:“你从来没有看错过人麽?”

楚留香微笑道:“我若肯让他手里拿着剑,站在我身旁,就绝不会看错他。”

薛衣人仰面大笑道:“好楚留香果然浑身是胆,果然名不虚传。”

“呛”的一声,剑已入鞘。

薛衣人微笑道:“但若说楚留香是为了花金弓才到施家庄来的,我无论如何是不会相信

的。”

楚留香笑道:“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薛衣人笑容又逐渐消失道:“香帅到施家去,莫非就是为了要叫花金弓带你来见我。”

楚留香笑道:“薛大侠既已退隐林泉,在下要见非常之人,只有用非常的手段了。”

薛衣人目光闻动道:“你为何如此急着见我?”

楚留香沉吟了半晌,道:“大约叁四年以前江湖中忽然出现了一群职业刺客。”

薛衣人耸然道:“职业刺客?”

楚留香道:“不错,这些人不辨是非,不分善恶,只以杀人为业,无论谁只要出得起价

钱,他们就会为他杀人。”

他叹了口气,接道:“他们无论什麽人都杀,黑道的他们也杀,白道他们也杀。就算那

些与武林毫无关连的人他们都杀,就因为如此,所以我认为他们实在比那些杀人放火的强盗

还要可恨,还要可怕,因为强盗杀人至少还要选择选择对象。”

薛衣人动容道:“江湖中出了这种人,我怎麽连一点风声都不知道?”

楚留香道:“这些人行事很隐秘,若非他们找到我头上来,我也一点也不知道。”

薛衣人笑道:“他们若是算计到香帅身上,只怕已离末日不远。”

楚留香道:“这些人现在的确已死的死,伤的伤,不复再能为恶,只不过……这些人的

首领却至今仍道遥法外。”

薛衣人道:“他们的首领是谁?”

楚留香道:“我至今还不知道此人是谁,只知他非但机智过人,而且剑法绝高。”

薛衣人微微一笑,道:”所以香帅就怀疑这人就是我?”瓜

楚留香也微微笑道:“若非如此,我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薛衣人目光灼灼。道:“香帅如今已查出来了麽?”

楚留香缓缓道:“阁下方那一剑出手,的确和他们有七分相似。”

薛衣人沉声道:“如此说来,你认为我就是那刺客?”

楚留香微笑道:“阁下若是那刺客的首领,方那一剑就不会收回去了。”

薛衣人什麽也没有说,缓缓转过身。将长剑藏入石匣,只见他肩头起伏,心情似乎很激

动,过了很久。才缓缓问:“你可知道我为何至今还未杀死左轻侯?”

他忽然问了这句话来,楚留香不禁怔了怔。

幸好薛衣人也并没有等他回答又道:“只因我这一生非但很少有朋友,连仇人都不多,

尤其是像左轻侯那样的仇人,我若杀了他,就更寂寞了。”

楚留香看不到他的脸,但望着他削建的背影,望着他长白的头发,心里也不禁泛起一阵

凄凉之意,长叹道:“古来英雄多寂寞…。一个人在低处时,总想往高处走,但走得越高。

跟上去的人就越少,等他发现高处只剩下他个人时,再想回头已来不及了。”

薛衣人标枪般挺立着的身子,忽然像是变得有些侗嵝,他又沉默了很久,才长叹了声,

道:“但我已渐渐老了,一个人到了快死的时候,总想将身前的帐结结清,也免得死後带进

棺材去。”

楚留香沉默着,因为他不知该说什麽。

薛衣人道:“所以我和左轻侯已约定,在今年除夕作生死的决斗,那不单是我和他两人

的决斗,也是我们薛左两家的决斗,因为我们两家是百年的世仇仇恨几乎已久远得令人连结

仇的原因都忘记了。”

楚留香耸然动容,道:“这件事轻侯为何没有告诉我?”

他心里已恍然明白左轻侯为何急着要将女儿嫁到丁家去了,只因女儿一离去,就不再是

左家人,谅不必再参与这场决生死的血战。友轻侯为女儿的苦心,实在是无微不至。

薛衣人霍然转过身,凝注着楚留香,道:“但我以为他已告诉了你,以为你就是为了要

助拳才到松江府来的。所以先要设法来探听我的虚实。”

楚留香道:“所以才要设法来偷你的剑,一个人要和老虎搏斗最好先拔挣他的牙齿。”

他笑了笑谈淡道:“但楚留香就算是这样的人。左轻侯却绝不会是这样的人,否则就不

配做薛衣人的对头了。”

薛衣人道:“楚留香若是这种人,那麽我就算看错你了,那也只怪我自己有眼无珠怪不

得别人,是麽?”

这句话正是楚留香方对他说的。楚留香望着他冷漠的面容中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温暖之

心,只因他已发现这老人其实并不像外表看来那麽冷酷。

他暗中叹了口气,道:“你们的除夕决斗难道已势在必行了麽?”

薛衣人默了半晌忽然一笑,道:“此时鱼想必已烧好了,我们为何不先喝杯再说?”

楚留香并不是胡铁花那样的酒鬼,他白天一向很少喝酒的,只有心情特别高兴或者特别

悲伤时才会例外。

今天也就是例外。但他却不知道今天是特别高兴,还是特别难过,他心里有很多事,而

且很复杂,他要找个时候好好想清楚。在没有想清楚之前,他决定什麽事也不做。

驴鱼烧得的确不差,只不过楚留香却怀疑鱼不是那位施少奶奶做的,因为她手上连一点

油腻都没有。

楚留香见过很多不会烧菜的文人,却偏喜欢躲在厨房,然後再将菜端出来,硬说:“莱

烧得不好,请原谅。”

让别人以为菜就是她烧的,因为就连这种女人也知烧菜不但是做妻子的光荣,也是她文

夫的光荣。

楚留香总觉得这种人很可笑,总想问问她们,“你既然觉得不会烧菜很丢人,以前为何

不学学呢?”

施少奶奶果然已娇笑道:“烧得怕不好香帅你莫要见笑。”

楚留香还未说话,薛衣人已淡淡道:“你根本连炒蛋都不会,这条鱼也不是你烧的

—。”

他话未说完,施少奶奶已红着脸溜了进去。

花金弓吃吃笑道:“想不到亲家翁也会说话,想必是因为见了香帅心情才特别好,这应

该谢谢我才是。”

薛衣人道:”不错,等施举人来了,我定敬他一杯。”

花金弓怔了怔,勉强笑遂:“香帅在这里坐,我到後面找亲家母聊天去。”

薛衣人等她走了,才叹口气,道:“她总算听懂了我的话,总算知道自已该到什麽地方

去了,这倒不容易。”

楚留香笑道:“的确不容易。”

薛衣人举杯道:“若不把女人赶走,男人怎能安心喝酒,来喝一杯。”

楚留香饮而尽,忽然长叹道:“若非薛左两家的世仇,你和左轻侯一定会交成好朋友

的。”

薛衣人脸色变了变,道:“你本是左轻侯的朋友,如今也已是我的朋友,我只望你明白

件事……薛左两家仇恨,是谁也化解不开的。”

楚留香道:“为什麽?”

薛衣人叹声道:“你可知道这一百年来,薛家已有多少人死在左家人手上?”

楚留香道:“是否和左家人死在薛家人手上的差不多。”

薛衣人道:“正是如此,也正因如此,是以薛左两家的仇恨才越陷越深,除非这两家人

中有一家死尽死绝否则这仇恨谁也休想化解得开。”

楚留香只听得心里发冷,正不知该说什麽。

突听人大声道:“好呀,你们有好酒好菜,也不叫我来吃。”

一个人横冲直闯的走了进来,却正是那“白痴”薛宝宝,他今天穿的一套红衣服,上面

竟绣着只绿乌龟。

楚留香发现他好像已全不认得自己、一坐下来就将整盘鱼搬到面前用手提起来就吃。

薛衣人皱了眉,苦笑道:“这是舍弟笑人,他……他…一。”

薛宝宝满嘴都是鱼,一面吐刺一面笑道:“薛衣人是大剑客,薛笑人却是大吃客,薛笑

人虽然从小打不过薛衣人但吃起来薛衣人却要落荒而逃。”

薛衣人怒道:“谁叫你来的?”

薛宝宝笑嘻嘻道:“这也是我的家,我为何不能来,你可以骂我笨,骂我没出息,总不

能说我不是薛老爹的儿子吧。”

薛衣人长叹了口气,摇着头道:“香帅莫见笑,他本来不是这样子的,直到七八年前,

也不知道为了什麽,竟忽然。…—忽然变了。”

楚留香心里暗暗叹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这一代名侠,其实也和普通人一样,

也有他的烦恼和不幸,只不过这些事都已被他耀目的光辉所掩,人们只能看到他的光彩,却

忘了有光的地方必有阴影。

楚留香的本意确实是为了要探查那刺客集团的神秘首领而来的,但现在他主要的目的却

改变了。

左轻侯是他的好朋友,他定为左轻侯解决这问题,何况,“借尸还魂”这件事实在太不

可思议,他自已也想将这件事弄明白,到“薛家”来之前,他本有许多话要对薛衣人说。

可是现在他忽又改变了主意,他忽然发现这件事其中有许多值得研究之处,所以他决定

暂时什麽都不说。

薛衣人并没有坚持挽留他,只和他订下了後会之期,然後亲自送他到门口,目送着他远

去。

薛宝宝却躲在门後吃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