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起仓促,那书生既不防这小小一个孩童竟会算他,也料不到楚天英的身手如此之快,尚来不及转念头,便已受制于人。

楚天英似笑非笑:“不要动,也不要恼。动一动,箭就出来了。恼一恼便是五个透明窟窿。”

那书生格于形势,果然一动不动,抱着楚天英,既恼又气,想想却又好笑,是呀,从古到今,哪见过将敌人抱在自己手里的?

小厮青茗厉叫一声,直扑过来。楚天英一眼瞟着书生,另分一只眼看他:“你也不要动,你一动,就是要你家公子的性命了。”这话直当得张天师禁鬼的符箫,青茗果然如钉子般钉在当地,再不敢进一步,一双眼睛,盯着楚天英,直似要喷出火来。恶狠狠的道:“你若敢伤我家公子一根毫毛,我必将你碎尸万段。”

“可怕,可怕。”楚天英口中啧啧连声,笑道:“狠话呆会说,现在先听我的,放下鞭子,背过手去,老老实实的让他们绑起来,你只要敢动一动。”楚天英咧开嘴:“那便真要劳你驾,将我碎尸万段了。”

青茗气虎虎的,却是无法可想,只得扔下缆绳,那书生却叫了起来:“青茗,别管我,快跑。”“还想跑?”闹江蛟、大头蛟这时已靠过船来,一拥而上,将青茗按翻在地,一索子捆翻,他们早得吩咐,所用索子乃是掺了牛筋的特选麻绳,更在水中浸湿了,便是神仙也莫想挣得它断。要知楚天英专以此算人,焉能不防人家也在这上面算他?

青茗有心还手时,再多两个闹江蛟也不是他对手,却并不反捆。眼见书生急得顿足,悲声大叫道:“青茗没有照顾好公子,怎么还有脸独自逃生?我死也要和公子在一块的。”

楚天英大赞:“有义气,是条汉子。”看着书生:“现在轮到你了,慢慢的,先把我的脚放下来……对,再双手背过去,乖乖的,不要动。”闹江蛟过来,依样葫芦,将书生手脚尽皆绑了。

主仆两个尽落人手,书生反而不急不了。看着楚天英,眼光中竟然满是笑意:“喂,你这小孩儿,诡计多端的,到底是谁家小鬼。”不防大头蛟砰的就是一脚:“小你个头。”大拇指一翘:“这是我家老大。”书生恍然大悟:“原来是你们老大的公子。”正是祸从口出,话未落音,扎扎实实又挨了一脚,这回踢他的却是闹江蛟了:“老大便是老大,什么老大的什么?”他这一踢,书生方才想起,众水贼方才叫这汉子帮主,而这小孩儿明显不是这水贼头的儿子。那么这小鬼到底是什么来头?他内功深厚,挨两脚权当搔痒,看着楚天英,清明的眼光里,满是疑惑。

众水贼马屁如云,楚天英得意洋洋,来者不拒,阿谄声中,打得胜鼓回寨。

楚天英日前在钱为命大堂上过了一堂,却又起了官隐,命人搬一长凳,做桌案,搬一个脚凳自己坐了,又找一块惊堂木,这便升堂,众水贼将那主仆两个推进屋来。

楚天英惊堂木一拍:“咄,本官升堂,下面肃静。”他不说这一段也还罢了。这一开口,青茗先就笑得前仰后合,他本是一肚子火气,安心来骂娘的,但楚天英实在也太过滑稽,他忍不住就乐了,众水贼也都跟着哄堂大笑。

唉,他这么小小的一个人儿,看上去纯粹是一个小顽童,摆出的这套道具更和小儿的玩具全无二致,他偏偏装出正经八百的样子,别人难道不笑吗?

楚天英恼了,将惊堂木一顿乱敲,好不容易才稳住局面,有了教训,先便定个规矩,喝道:“白面蛟,替本官整肃公堂,再有那无故喧哗者,老大耳括子先抽二十个。”白面蛟挨了青茗一鞭,背上肿起老大一条血痕,至今火烧火辣的疼,正恨得要死呢。打雷般应一声诺,斜眼瞟着青茗。青茗扫他一眼,夷然不惧。他是个燥性子少年,火气上来,天不怕地不怕,但刚才这一乐,心中怒火烟消云散,暂时不想发作,强忍住笑,且看楚天英后面玩的什么把戏。

楚天英惊堂木一拍:“咄,堂下何人,报上名来。”青茗憋不住又要笑出来,那书生使个眼色,微笑道:“小生雷九鸣。”下颌一指青茗:“他是我的书童青茗。”

楚天英心道:“说到要打,他便老实了。怪道说书先生说到官老爷审案,起手总要先打一百杀威棒,原来中间有这么个窍门。”于是更摆出一副阎王爷的嘴脸,一拍惊堂木:“咄,雷九鸣,你可知罪?”

雷九鸣仍旧微笑着道:“小生不知。”

“大胆,你纵容厮仆,伤我兄弟,毁我基业,还不知罪?”

雷九鸣想了一想,道:“请问上官,你这审案是否公正?”

楚天英一拍惊堂木:“咄,小心掌嘴。本官明镜高悬,明察秋毫,绝对公正。”

“既如此,小生无罪。打伤贵手下,乃是他要图谋小生的财物,至于毁坏船只,其咎也不在小生主仆。恳请青天大老爷明察。”他微微躬身,眼睛却瞟着楚天英,且看这顽皮小子如何玩转这把戏。

楚天英扮官升堂,纯粹是为了好玩,原想得好,拿出威风,惊堂木一拍,板子一响,那书生主仆两个必定屁滚尿流,伏地求饶,岂不有趣。不想雷九鸣甚是精明,将计就计,反将他套住了。心中嘀咕:“得,这戏唱不成,却如何收场。”一抬眼,恰撞着雷九鸣似笑非笑的眼光,突地计上心来。这回却不敲惊堂木,板起脸道:“雷九鸣,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雷九鸣心中一跳,暗道:“不好,这无赖小子理上说不过,要耍流氓。”却又不得不答,索性爽快些:“他们是水盗。”楚天英手一拍:“着啊,水盗干的便是劫富济贫的勾当,不抢你的,他们吃什么?”雷九鸣又气又笑:“无赖小儿,果然不出我所料。”道:“依你说来,抢劫有理?”却见楚天英咧嘴一笑:“不然,若你这书生去打抢,那是不务正业,若本官去盗,则是贪脏枉法,那便岂有此理?但强盗打抢,却是理所当然,否则,为什么叫他强盗?”

这小子猫屁不通,歪理还一套一套的。欲话说:凶怕蛮,蛮怕横,横怕不讲理。和这小子讲不清。雷九鸣转眼一想,道:“就算强盗打抢有理,但小生保护自己财物,那也是理所当然啊。”“本官并没说你自卫无理啊。”楚天英狡猾的一笑:“但你落在了强盗手里,便是你无理。”

雷九鸣笑了起来:“说来说去,你的意思就是,赢了的有理,输了的无理。”楚天英一点头:“就是这个道理。”雷九鸣无可奈何:“好吧,请问有道理的强盗,将怎样处置我这无理的书生啊!”

他这一问,倒真是把楚天英问住了。学评书里的县官老爷,打二十板子放人?那可不行。这可是两条大虫呢,一旦摆脱牢笼,怕不生吞了他楚天英?打入大牢?但牢在哪儿呢?这几间茅草房可困不住雷九鸣主仆俩。一刀杀了?杀人他可不忍心,也不敢下手。

“白面蛟,你说,要怎样处置他们。”他把难题推给白面蛟。白面蛟跨上一步,感激的一抱拳:“老大,我有个主意,请他们吃馄饨汤。”大头蛟大声喝彩:“好主意。”

所谓馄饨汤,就是将人扔进水里,活活溺死,还有一种板刀面,乃是先一刀将人杀死,然后再扔进水里,这是水贼常用的两种手法。

“强盗就是强盗,开口闭口不离杀人。”楚天英揪着耳朵:“我可不能让他们这么干。”看雷九鸣主仆两个,并没有什么反应,显然,不是他们不怕死,而是这位贵公子并不知道馄饨汤是什么东西。他恶作剧之心又起:“不急,我且吓吓他们。”

鼓掌道:“好主意,好主意。”看着雷九鸣:“雷大少爷,这位白大爷请你吃馄饨汤呢,你说好不好?”雷九鸣确实弄不清馄饨汤是什么东西,但他可以肯定,那绝非什么美味佳肴,笑道:“正所谓人为砧板,我为鱼肉,轮不到我说好与不好,不过小生倒想问个明白,那馄饨汤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一碗放了毒药的汤么?”

众水贼哄堂大笑。楚天英看着白面蛟,笑道:“你告诉雷大少爷。”白面蛟呵呵笑道:“所谓馄饨汤,便是将大少爷你主仆两个捆了四肢,往江心里一扔,虽死也落个囫囵的身子,就象那不破皮的馄饨一般。

“你是说要将我们活活淹死?”雷九鸣虽然风度好,这时也不免脸上变色。“你敢。”青茗厉声怒喝。白面蛟抚着背上鞭痕,嘿嘿冷笑:“呆会你好生瞧着,看大爷我敢是不敢。”

“将人活活淹死,那也太残忍了。”楚天英啧啧摇首:“白面蛟,看我的面子,另选一般好的招待他两个如何?”白面蛟笑道:“还有一道菜,平日也难得拿出来,看老大的面子,呆会就请两位尝尝。”楚天英问:“可有名字?”“当然,这道菜,江湖上大大有名,都叫它板刀面。”

“何为板刀面?”雷九鸣问,读书人就是好奇。“龟儿相公,再教你个乖,所谓板刀面,就是一刀削下你大少爷的脑袋,下在江里,便好比往汤里削面块一般。”

楚天英眼见那主仆两个脸色苍白,着实得意,笑嘻嘻问:“大少爷,你爱吃哪一碗?馄饨汤?板刀面?要不,两样都尝尝?”

“书上说,盗亦有道,你等劫去财物也就罢了,还要杀人,岂非全无天理?”

雷九鸣终于恼了。楚天英心中好笑:“这呆子,死到临头,还在讲书。”笑道:“你难道不知书上还有这么一句,杀人灭口,斩草除根。今日我不杀你,明日你或多邀人手,或去衙门告上一状,我岂非倒霉。”雷九鸣点头:“说得倒也有理。”叹道:“也罢,只恨我雷九鸣生不逢时,上不能凭满腹才学安邦定国,下不得仗三尺长剑啸傲江湖,中不能克尽孝道以讨父母欢心,却反葬身于江湖屑小之手。时也命也,夫复何言。”昂首道:“便请众好汉动手。”

青茗冲过来,护在他身前,厉声叫道:“谁敢动手,你们知道我家公子是谁?”“青茗,不许乱说。”雷九鸣喝住他。青茗哭了起来:“公子爷,难道我们就死在这些江湖毛贼手中?”雷九鸣叹了口气:“青茗,你说出身份,只会死得更快,难道他敢放了我们?”看着青茗急怒的脸,雷九鸣心中十分歉疚:“青茗,是我害了你。”“不,公子,”青茗哭了起来:“是我没照顾好公子爷,我该死啊。”“青茗,不要这么说,如果不跟着我离家出走,你也不会受这么多苦,更不会小小年纪,就丧命他乡,都是我不好啊。”

“男子汉大丈夫,学什么妇人,哭哭啼啼,走走走,江上去,大爷好生招待你们。”大头蛟往外推人。却叫楚天英唤住了。“慢着。”他招手:“先推上来。”大头蛟便又往里推:“算你们运气,多活一刻,乖乖听老大说话。”

雷九鸣站到楚天英面前:“小大人,你还有什么话要说?”楚天英个子本来小,再坐这么一个小凳,更是看相不得。但却偏偏听不得别人说他小,一弹而起,站在长凳上,叉了眼,鼓了眼:“你说什么:”雷九鸣倒吃了一惊,退一步,笑道:“你是官老爷,自然是大人了,但这屋里,又只你年纪最小,不是小大人是什么?”他说得头头是道,楚天英还真无法反驳。哼了一声,道:“刚才你说什么,什么离家出走,说来听听。”

雷九鸣摇头:“很抱歉,这是小生家事,无可奉告。”楚天英手掌一劈:“你莫非很想吃板刀面?”雷九鸣回头就走:“如果味道好,尝尝也不错。”楚天英恼了,大叫道:“我饿了。”他猛不丁崩出这么一句,众水贼都愣了,半天才清醒过来,闹江蛟忙叫:“快安排酒席。”楚天英摇手:“我不喝酒。”“那就直接吃饭。”“也不吃饭。”闹江蛟摸不着头脑了:“老大想吃什么?”“我想吃人肉。”一指青茗:“将他大腿上,选上等的精肉,先切十斤送上来。”

大头蛟就站在青茗边上,听得吩咐,右手拔出刀子,左手便去揪人。青茗到底年纪小,吓得惊叫起来,雷九鸣忙道:“且慢动手。”瞪着楚天英:“你到底想干什么?”

楚天英冷哼一声:“本官问一句,你便答一句,敢说半个不字,本官要吃人肉了。”“真正是强盗,简直不讲理。”雷九鸣抗议。

楚天英不理他,问道:“你刚才说,你是离家出走的?”雷九鸣恼着呢,却又不敢不答,只得点点头。“是偷跑出来,还是打了招呼?”“打了招呼还跑得脱?简直莫名其妙。”雷九鸣不耐烦,楚天英耐心倒好了起来,点头道:“有理,是我问得不聪明。那你为什么要跑出来?”雷九鸣跨上一步:“我家里的事,你到底问着干什么?”他自被擒到要杀,始终温文尔雅,极有修养,但问到他家里的事,却是一脸的恼怒。

“你说是不说?”楚天英瞪着他。“三军可以夺帅,匹夫不可夺志。”雷九鸣一脸昂然。“那好,我饿了。”

下面,大头蛟拔出刀,做势便割。雷九鸣忙叫:“住手。”气虎虎的看着楚天英:“好吧,我告诉你。我跑出来,是因为和家里发生了争执。”“为什么争执,是不是……”楚天英一偏脑袋:“为了一个人。”“是的。”雷九鸣惊讶的看着他:“你怎么知道。”“而且是一个女人,一个年青的女人。”“对。”“这个女人想嫁给你,而你却不想娶她。”“正是这么回事。”雷九鸣大叫,眼睛因兴奋而睁得老大:“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简直神了。”

楚天英心道:“我能不清楚吗?我家里现就放着一个啊。”叹了口气,道:“好男儿的苦恼,都差不多啊。”这回轮到雷九鸣好奇了:“听兄台话中的意思,莫非……”楚天英在板凳上蹲了下来,抱着脑壳:“你知不知道,我也是有家归不得啊。”“也是因为女人?”“是的,都是那臭女人,赖在我家里不肯走。”

雷九鸣心想:“这么一点点年纪,就逼着娶亲了?”不免将信将疑。他不知道楚天英说的女人,不是老婆,是嫂子。但他极富同情心,眼见楚天英一脸苦恼,不免劝道:“世间事,本多无奈,兄台却也不必过分介怀。”

楚天英抱着头,闷了半天,大头蛟是个急性子,不耐等,问道:“老大,是不是将他们扔江里去喂鱼。”“喂你个大木鱼。”楚天英骂。跳下地,捋着雷九鸣手上绳子,一崩,扯做两截。他这一手,顿时惊住了满屋的人,三蛟帮人众,是震惊他如此轻率的放了雷九鸣这条大虫。而雷九鸣震惊的,却是楚天英的功夫,他自信一身内功已颇具火候,但挣了几次,腕上麻绳都是丝纹不动,里面掺着牛筋哩。想不到楚天英这三寸高一个小人儿,毫不费力的就这么扯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