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真正到了太原,却发现军中的人也好,裴氏宗族的人也罢,虽不见得对她的到来十分欣喜热情,却的确没人对她有过半点不尊重。
她明白,其中除了裴济背地里的努力,也有大长公主的原因。
大长公主亲自带着她来,便是向众人表达了接纳的态度,裴家的人也好,军中的人也罢,都敬大长公主,自然也懂了她的意思。
丽质忽然觉得,自她离开李景烨后,接收到来自旁人的善意,比她一辈子得到的加起来都要多。
正因如此,她更觉得自己应坦诚相待。
“三郎,我答应张将军,还有个原因,是我也想问一问,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裴济停下脚步,借着月色抚摸她柔软光洁的脸颊,幽深的眼眸里忽然透出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意味深长。
“我有三年孝期在身,依古来的律法,的确不能任职理事,这是不能变的。可总会有办法,让我能不囿于此。”
第120章 抱负
丽质有些不明就里, 一时不知他说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只仰着脸拿困惑的目光望着他。
裴济望着她难得露出这样有几分懵懂的模样,心里一下软了, 忍不住俯下身在她唇边轻吻了下,却没直接解答她的疑惑, 只微笑道:“古来君王以仁孝治国, 这孝道, 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多少都要遵从, 不过, 因身份不同,所遵的规矩自然也有不同,我以河东节度使之身份替父守孝, 须得整整三年,可有的人, 却不必三年。”
他说到此处, 话便停了,只握住她的手继续前行。
丽质跟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 仔细想着他的话。
三年孝期,多是对入仕的官员有强制约束, 一旦丧父或丧母,不论担何官职, 都必须回乡守孝, 除非情况特殊,朝廷执意将其留下。而普通百姓间则鲜少这样严格。
可裴济显然不会是要放弃前程做个普通百姓,他的目光当往更高的地方看。
而更高的地方, 似乎只有一个与众不同的位置了。
丽质脚步一顿,被他握住的手也拉着他停了下来。
“三郎,你是想——做天子?”
她惊讶地望着他,直接将心里的猜测问出来。
天子统御万民,虽然也需遵孝道,却不必如寻常官员一般守满整整三年,通常只三个月即可。
裴济点头,带着她走到白日来过的那一处正对桃林的长廊边,收起脸上的笑意,肃然道:“我不瞒着你,如今天下的局势变了,我的确是有这个意思。”
丽质也仔细听着他压低了嗓音的话。
“父亲北上前,曾同我说过一番话。他说,这天下之势,若纷乱四起,必是因为有几股不相上下的势力始终僵持,那时,受苦的都是最普通的平民百姓。而天子的存在,便是要将这些势力统统压制住,维护这天底下的太平与安定。他说这话时,朝廷尚在,虽有内忧外患,根基却还稳固,而到如今,陛下——已经故去了。”他顿了顿,握紧双手,沉声道,“蜀州那个风雨飘摇的小朝廷,早已经没了能遏制其他人的力量。”
丽质点头,道:“不错,也正是因此,安义康即便吃了败仗,也敢回邺城便匆匆称帝,因为他心里清楚,真正的敌人只有你,蜀州的那个小天子已无法约束他了。”
“是啊,安义康清楚,别人自然也清楚。”裴济目中闪过忧色,“若没人能压制住各方势力,再过不久,就连那些乌合之众,也敢趁机浑水摸鱼,分一杯羹去。我有这样的想法,一来,是我的确有野心,有抱负——这一点无可否认,二来,也是因为不想看到不久后,天下再度陷入混战之中。”
他一番话说得轻缓却坚定,既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又将心中的顾虑道出,饶是丽质先前十分惊讶,此刻也已渐渐镇定下来,认真地考虑着他的话。
她忽然想起当初还在大明宫时,曾问过他,若能选择,他愿生在太平盛世还是烽火年代。
那时候,他的回答里便已表露了心里埋藏多年的抱负。
他从来不只是个贪图安逸,毫无追求的权贵子弟。
可是有了这样的念头,如何实现,仍需好好考虑。若贸然称帝,便很可能落得像安义康一样众人不服的下场。安义康到底出身西域康国,对中原汉人的传统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汉人既讲究以退为进,又注重名正言顺,太过激进,便会失了人心。
裴济应当已在心里想好了下一步。
“那你预备如何做?”
裴济果然胸有成竹地微笑起来,道:“此事实则只差最后一把火了,可越是这个时候,越是急不得。明日,你先给张简去信,就说,我未多言,只道礼不可废。待再过几日,时机成熟,我会知会你,到时,你便将我最开始说的那句话告诉你长姊,让她透露给魏彭便好,他们会知道要怎么做的。”
“好。”
丽质点头应下,大致已猜到他说的“时机”,应当是要等周边有更多人前来依附,同时除安义康外,还有别的势力蠢蠢欲动,不得不需要他亲自出手剿灭的时候。
“三郎呀,”她忽然笑起来,弯弯的笑眼里映着天上的明月,“你平日话总不多,原来心里藏了这么多的心眼儿,每一步走出去,都像是已经把后面的百步都摸透了似的。”
她想,他的细心与周全,大约也是一种难得的天赋。
从前他还在长安做羽林卫大将军时,便总能把什么事都想得十分透彻,对于细枝末节的地方,也总是第一时间捕捉到。
她曾以为他只是个少言寡语又固执古板的少年,因为太过倔强,才会在众人之间脱颖而出,让人不由自主地信赖、依靠。如今看来,他的固执古板,实则是一种暗藏锋芒。
他善于忍耐和观察,总能审时度势,在恰当的时机做出直击要害的抉择,就凭这一点,在朝堂上混迹多年的杜衡、萧龄甫等人,便都比不上他,就连他父亲,也未必及得上。
这样的人,天生就能在潜移默化中让身边的人逐渐追随左右。
裴济听她这半开玩笑的嗔怪,也忍不住失笑,搂着她吻了下她的眼,轻声道:“是,我心眼多,打小就多。你幼时寄人篱下,其实我也是。那时父亲和母亲都在河东,而我还是个药罐子,被养在宫里,便是再得宠爱,也明白自己的身份与皇子皇女们是不同的,自然事事都要比别人多思虑一番,早已习惯了。不过,我仍比你幸运,我的父母只是离得远些罢了,我心中一直都知道,他们待我极好,是打心底里疼爱我的。”
丽质靠在他肩上,点头道:“嗯,我看出来了,他们将你教得很好,我在这儿还没遇上过比你更好的郎君。”
“我是想好好待你的。”她如此直接的夸赞,让裴济心底又甜又软,一时将她搂得更紧些,凑近去亲吻她的耳畔。
春夜虽不比冬日的严寒,却还是比白日凉不少。
丽质坐在廊下,本有几分瑟缩,可被他这样抱着亲吻,又觉得浑身渐渐热起来,尤其是耳畔,像有火折子时轻时重地点起簇簇火苗似的,就连他身上的气息传递过来,钻入鼻间时,都仿佛化作了被点燃后的味道。
她身子有些软,两手攀在他肩上,全然没了撑起来的力气,幸好脑海里还有几分理智尚存,忙小声阻止:“你别,三郎,快停下……”
别后重逢至今,裴济始终守着分寸,没再碰她,可越是这样,越觉得一日比一日难熬。于他而言,每日来见她却碰不得,实在像在承受酷刑。可他又割舍不下,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像被女妖捆锁住的穷书生一般,拼命挣扎,却怎么也逾越不了那一道线。
眼下将人抱在怀里,他忍不住忽视她的声音,动情地亲了又亲,才勉强松手,扶着另一侧的廊柱,将额头贴在上面平复呼吸。
丽质未施粉黛的脸庞也红得像抹了胭脂,低着头将有些松散的衣襟仔细整理好,一抬头,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又转过眼来,正眸色幽黯地盯着她瞧。
那恨不能直接将她拆了的眼神着实吓了她一跳。
“咱们回去吧。”她别开眼站起身,与他保持着半丈距离。
裴济也知道自己经不起一点撩拨,遂不主动靠近,只陪着她往回走。
到了屋外,丽质也不再让他进去饮茶说话,只停在门口,转身面对他道:“你方才说的我都记住了,明日一早便让管事给张将军送信去。时候不早了,你也快回去歇息吧。”
裴济站着没动,反而示意门边守着的春月和青栀两个先下去,自己则伸出双臂绕到丽质身后,将已敞开的屋门重新关上。
“我还有话要同你说。”
不知为何,丽质面对他,第一次有了心口砰砰直跳的感觉,仿佛预感到有什么事似的。
“你说吧。”
“丽娘,我已将我接下来的打算都告诉你了,你呢?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做我的妻子吗?”
他站在灯下,低头凝视着她,高大的身影被烛光拉出一道阴影,恰好将她整个人笼罩其中。
丽质愣在原地,没有回答他的话。
这是她已思量许久,始终还未下定决心的事,也几乎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如此犹豫不决,如今终于被他捅破最后一层纸,直接摆在了二人眼前。
好不容易从皇宫中离开,恢复自由身,本就有些不确定,今日得知他还有更大的抱负,自然更觉有所顾虑。
“三郎,我可能还要些时候想一想。”她迟疑片刻,抬头冲他道。
裴济心里闪过一丝失落。可这本也在预料之中,他伸手摸摸她的脸颊,在她鼻尖落下一吻,嗓音温柔:“好,你好好想一想。我知道你才离开皇宫,定还未这么快就愿意再度出嫁。我也知道你厌恶束缚和强迫,所以我绝不会逼你。只是,我想告诉你,你有什么事,仍可以同我说,我会尽力帮你。若你答应我,往后我会全心地敬你爱你,就像从前我父亲与母亲一样。”
丽质望着他认真的模样,不知为何,竟想起当初在麟德殿的偏殿里,他那一句毫不犹豫的“不曾后悔”。
眼眶忽而有些湿润。
那时候自私自利的她,不顾他的意愿将他拉进黑暗的泥潭里,他却握紧她的手,替她洗去满身污泥,将她带进光亮之中。
“我知道了。”她别开眼,不敢再看他。
裴济抹去她眼角的水痕,将屋门重新推开,望着她走进去,才转身离开。
第121章 例外
第二日一早, 丽质便照裴济说的,将夜里写好的只寥寥数语的信交给管事,令其送给张简。
其后的近一个月时间, 一切如旧。
裴济仍是每日陪着大长公主在墓祠中,而一切公务, 还是由张简等人代为处理。
而在这等待的近一个月的时间里, 河东附近的形势如他先前预料一般, 又有了新变化。
他先前派往邺城剿灭安义康余部的那一支队伍已传来了捷报,虽还未大获全胜,将安义康擒住, 可所到之处皆轻而易举地攻破, 连稍顽强的抵抗都甚少遇到,可见安义康在当地半点不得民心。
与此同时,南方的几处州县也陆续有流言传来, 有几位刺史、县令左右观望形势,摇摆不定, 见蜀州的小朝廷已指望不上, 似乎打算暗中联络如今还在地方任职的几位李姓宗王,欲与之结盟, 维持南方的稳定。
而河东周边的地方势力,则越来越多地往太原奔走, 希望能依附在裴济麾下以求安定。
眼看时机已逐渐成熟,裴济便让丽质将消息透露出去。
四月初, 兰英照旧来到裴家祖宅, 与丽质一同在院子里说话。
丽质没犹豫,直接便将话转告了兰英,末了, 道:“请姊姊将话原样告诉魏大哥,他自会明白接下来该如何做。”
兰英虽也不大管军政之事,可到底也听魏彭说过不少,明白如今的情况,当下也不多问,只点头应下,便将话牢牢记在心里。
姊妹之间的这点肃然氛围不过维持片刻,一下便被她一声轻笑打破了。
她捏一把丽质粉嫩的面颊,促狭道:“你与裴将军,如今可越发亲密了,还未嫁给他呢,他倒是什么事都告诉你了。当初还在长安时,我便猜他待你是不同的,偏你说对他无意,如今,我看你还说不说得出这话!”
饶是丽质一向从容镇定,面对兰英这样的打趣,也不免有些脸红。想起那时的种种,她轻咬着下唇,低声道:“那时的确无意,可后来,他待我那么好,说不动心,那是自欺欺人。”
兰英见她的样子,心中一动,慢慢收起玩笑,坐正身子,问:“那你可是还有什么顾虑?”
丽质诧异地抬头,不知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你呀,那日张将军来时,我便觉你有心事,只是后来一时忘了,你也没提,我便没多问。今日既然提起来了,便多问你一句。”
兰英提起茶壶,挽着袖子斟了一杯清茶,递至丽质手边。
丽质举杯饮了一口,慢慢道:“那日,他问我愿不愿嫁给他,我有些犹豫,只说让我好好想一想,到如今,已一个月了,还未下定决心。”
她难得像个满腹心事的少女一般,侧着身靠在榻上的软枕边,低垂螓首,一下一下轻抚着罗裙上的褶皱。
“阿秭,我的心眼小得很,若真的嫁给他,绝容不下别人,而他——虽然一直待我极好,可谁能料到往后的事呢?尤其他还有志向,有抱负,将来身份更上一层楼时,又如何还能如我的愿?我才从那个笼子里出来,难道还要再去一回吗?即便是他,我也不敢确信自己愿意冒这个险……”
兰英认真地听着她的话,那双与她有些相像的眼里竟慢慢透出几分欣慰的笑意。
“三娘,你真的长大了,阿秭很高兴。”
她伸出手,越过隔在二人中间的桌案,轻轻握住妹妹的手。
“我记得,你小时候性子极软,总是逆来顺受,有时叔母责骂了你,你连哭也不敢哭,只会一个人在夜里偷偷掉眼泪。那时我便总担心,将来没我在身边,你一个人该怎么过下去?幸好,后来你进了宫中,便一点点变了。你比从前坚强,有主张,知道要对自己好,不因为别人施舍的一点点恩惠就轻易地感恩戴德,这些我看在眼里,都很高兴。三娘,你为自己考虑,爱护自己,从来都不是错的。”
“嗯。”丽质点头,闷声答应,望着兰英温柔的脸庞,心里忽然酸酸的。
兰英捏了捏她的手后松开,转身下榻,在院里看了一圈,最后折了一枝近两尺长的桃枝下来,朗声道:“三娘,我给你舞一段剑吧。”
说着,她走回到榻前的空地上,握着桃枝当长剑,一招一式地舞起来。
虽只是一截桃枝,她却舞得一丝不苟,整个人神采飞扬,就连原本有些跛的左腿,也丝毫未损她洒脱大方的气度。
丽质看得有些愣神,直到她结束一套剑舞,轻喘着坐回榻上,笑着问如何时,才回过神来,忍着泛红的眼,点头道:“很好看,和从前一样好看。”
兰英生得高挑,与妹妹的妩媚艳丽不同,她从来昂首挺胸,眉宇间自有一种爽朗英气,当初在外教坊司时,她不爱跳那些柔软娇媚的舞蹈,却跟着伶人们学着舞刀弄枪。虽然比不上战场上的真刀实枪,可比起跳寻常的舞蹈,她舞剑时,才是真正喜爱而骄傲的。
只是,后来左腿断了后,她便再没跳过舞,更没舞过剑。她嘴上不说,丽质却知道她心中定是介怀的。
兰英摇头,因舞剑而微红的面上笑意更甚:“你不必安慰我,我知道,断了一条腿,哪里还能像从前那样好看?”
丽质开口想说什么却被她笑着制止:“别担心,我如今是真的不介意了。我愿意重新拿起剑来练,还多亏有你魏大哥在。是他听我说起在教坊司的事后,便为我寻了软剑来,每次回来,便带着我在院里练剑。”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左腿,隔着衣裙伸手摸了摸,继续道:“刚开始,我舞剑时,连站也不大站得稳,有时负气,便想丢下不碰了,可他每回看见,都会毫不吝惜地夸赞我,还会教我些军中操练将士们的办法,让我能站立得更稳当些。若没有他,我不会如今日一般,真正释怀。”
“三娘,那时候,我本已对婚姻之事全然失去希望了,可没想到兜兜转转三年,他却还是出现了。我记得,你还劝过我,好不容易有机会走到一起,定要珍惜,才不枉费这几年吃的苦。这话,也是我今日想对你说的。”她重新握住丽质的手,郑重道,“你心中若有顾虑,不妨去和裴将军一一说清楚,我想,他这样一个心思缜密的人,定早知道你的想法了,你若不试一试,又怎知道他定做不到呢?三娘,裴将军这样好的郎君,你舍得将他拱手让出去吗?”
丽质听她这一番话,沉默许久,深吸一口气,轻声道:“你说得对,我该与他一一说清楚。”
……
到夜里,裴济过来时,丽质已让人备好了饭等着。
近来他十日里有七八日都是与她一同用的晚膳,今日,她更是提早便让人去知会过了,说是有话要与他说。
进屋净过手和面后,裴济便坐到榻边,开门见山地问:“丽娘,你要说什么?”
丽质却没立刻回答,只亲手给他盛了碗热羹,道:“先吃吧,一会儿我再说。”
裴济见她这副模样,一下便猜她要说的,大概与他那日问的话有关,遂也不急着追问,依言举勺饮羹。
只是,心里到底开始紧张了,一顿饭也吃得一时快,一时慢,充满矛盾,既想快些知道她的回答,又生怕结果令自己失望,巴不得晚些来。
好容易熬过去,两人漱口净手,便如往常一样,踏着夜色在院里散步说话。
“三郎,那日你说的话,我仔细想过了。”丽质深吸一口气,将被他握着的手轻轻抽出,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他道,“下决心之前,我也有些话想与你说清楚——三郎,我的心眼很小,你若要娶我,你的身边除了我,就不能再有别人,哪怕你将来真的成了天子,我也不会让步。这样,你还要娶我吗?”
裴济肃着脸,漆黑的眼格外仔细地凝视着她,沉默许久,忽而笑了:“丽娘,你认识我的时日不短了,可曾见过我身边有婢女?”
丽质一愣,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不由细细想了想,摇头道:“没有。”
不光是他从前在宫中时,没见过有宫人在他身边服侍过,如今到了他家的祖宅里,也没见他住的院里除了白日的洒扫外,有婢女进出。
裴济笑着摸摸她的鬓发,道:“我的身边,除了从前的乳母外,从小就没有婢女服侍,我不喜欢女人太过靠近,能近我身的女子,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
他说着,抱住她,凑近她耳边低语:“我父亲身边也没有婢女,除了杂役做的事,其余都是母亲在替他料理的。”
丽质挑眉,诧异地望着他,眼里有几分猜疑:“当真?既然如此,当初你第一回 进我屋里,我怎未发现你不喜欢与女人靠近?”
他第一次进她的屋,便是在望仙观的那一回。
那一回,他情急之下主动带着她倒进床笫之间,何曾表露过半点不喜欢与女人太过靠近的意思?
提到旧事,裴济也不由为自己那时的唐突而有些脸红。
他抚着她的后背闷声道:“是啊,只有遇上你时,才有了例外。那时,我也不知自己怎么了,一靠近你,便将别的都忘了……”
他要是能在每次面对她时,拿出平日一半的冷静与克制,后来也不至于陷入漫长的自悔与挣扎中。
只是,那样他就没机会带着她离开了。
第122章 拥立
“你每回见我的样子, 可不像是真的不近女色。”丽质知道他一向可靠,心中早已信了几分,可想着今日该把一切都明明白白说清楚, 便没轻易放过。
裴济脸色似乎更红了。
他将抱着她的双臂松开些,尽力沉下心, 认真道:“我同你说这些, 不是要骗你说我不近女色, 而是想告诉你,遇见你之前,我一直都在声色上极其克制, 谨守分寸, 往后,除了面对你,我也还是会像从前一样有分寸。”
丽质点头, 迟疑片刻,又问:“那, 如果你遇见了比我更美的人呢?又或者, 以后我老了,你还会如此吗?”
她如今正是一生中最年轻美丽的时候, 可上天赐予的这副皮囊再艳丽夺目,也敌不过时间的摧残, 总有一日,她要看着自己在一张又一张层出不穷的鲜嫩面孔里慢慢衰老。
她不害怕变老, 却害怕爱她的人只爱她年轻的模样。
裴济想了想, 没直接回答,却问:“丽娘,以后我老了, 你还会像现在一样待我吗?还是会因我变得丑陋了,就抛下我,离我而去呢?”
丽质愣住,没想到问出的话被抛回到自己面前。
“若我当真嫁给你,便是想与你好好过日子,往后互相依靠,自然不会因你老了,就将你抛下。”
虽然还没得到最终肯定的答案,裴济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丽娘,我与你一样,自然也不会。人都是会老的,两个人要做恩爱夫妻,最初靠的是情意与热情,可这些都会随时间变久而平淡下来,到最后,都要有信念与责任支撑。咱们若在一起十年、二十年,恐怕也会像从前我父亲与母亲那样,早已经习惯成自然了。若那时,我将你抛下,我要去哪里再寻一个这么知根知底,又完全契合的人呢?”
这一回,连丽质都忍不住微笑起来。
可她仍是没应下,只将心里的最后一句话问出:“你有想过,娶了我之后,再不纳别人,要面临的别人的议论与压力吗?这世上,鲜少有权贵人家的郎君家中只一个妻子,再没别的姬妾的,古往今来的帝王更不必说。”
说到这里,两人都严肃不已。
裴济收了笑,点头道:“我不瞒你,此事,我想过,也犹豫过。”
“若我还仅仅只是原来那个燕国公之子,将来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像父亲那般官至宰相,那我的婚姻之事,顶多是被家中长辈念一念罢了。可现在既有了更高的期许,自然要想得更多些。”
“只是,我几番权衡之下以为,旁人的议论虽多少会让我感到烦扰,可到底还是比不上每日朝夕相对的枕边人。古来不置嫔御的帝王、诸侯虽稀少,却并非完全没有,可见早有先例,不过因为少,才不被认同,往后人人都习惯了,声音自然也会小下去。况且,咱们两个若恩爱和睦,也能给旁人做个典范,就如我父亲和母亲一般,他们两个恩爱和睦,我家中便从没出过其他公侯家中的那些腌臜事。”
他一番话说得有些慢,丽质听得格外认真,好半晌没说出话来。
裴济的心又开始砰砰跳起来。
他伸手捧住她的脸颊,微微俯下身凝视她的双眼,轻声道:“若还有顾虑,今日一并说了。若没了——我能不能再问你一回:丽娘,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做我的妻子吗?”
不知为何,丽质鼻尖微酸,眼眶倏地红了。
她忍着泪,轻轻点头:“我信你,说过的话,定会做到。”
夜色之下,裴济漆黑的眼眸忽然闪烁起一阵掩不住的光彩。
“你放心,我会一直护着你,往后的日子,只有咱们两个人,只要我还未老得痴傻不知世事,就一定会信守承诺。”
丽质笑着抱住他的腰,主动将脸凑到他胸前:“别说这话了,我只要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就够了。往后,若能教天下的男人都看到了,对家中的女人都好些,教女人也都看到了,从此少些妄自菲薄、自轻自贱,也是好的。”
裴济紧紧搂着她,埋在她脖颈间的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饶是清楚自己正在孝期里,不该有太过喜悦的心情,也还是克制不住上扬的嘴角。
夜色之下,他怀里紧抱着珍爱的女子,在心里默默地向故去的父亲分享着一切。
……
自二人将事情说定了,丽质便彻底沉下心来,不再有顾虑。
她一向如此,只要下定决心,便轻易不会后悔,某种程度上来说,与裴济也有些像。
裴济大约也已将事情都告诉了大长公主,丽质敏感地察觉到,自那日后,大长公主待她的态度也有了变化,比之先前的尊重,更多了几分真心的关怀与照拂,隐隐有将她当作亲近的晚辈的意思。
与此同时,太原与周边各地的情况也在悄然发生变化。
自兰英将话原样带给魏彭后,魏彭便十分自觉地与张简等人私下揣摩、商议过几回,这才渐渐明白了裴济的用意。
这个才不到二十三岁的节度使,竟有问鼎天下之意!
起初,众人皆有些惊讶,然而不过几日,便都像丽质一样,迅速平静下来,只觉这一切都如水到渠成一般恰到好处。
试问如今的形势,除了裴济外,还有谁能震慑四方,平息乱局?
只是,他既选择在这时候回到太原为父守孝,而非亲自带兵围攻安义康,或是镇压各地叛乱,便意味着他并不希望以武力的方式夺得权位。
如此,便只有善用人心这一个法子。而这十多年来,河东军的纪律严明和屡立战功,也恰令裴氏在河东和周边各地都记得民心。
然而,这其中到底该如何做,还需好好计较。
张简带着麾下一众心腹与幕僚,商议了多日,始终没想出可行的办法,直到太原周边的县城开始出现种种谶言:“欲安天下,当立裴氏为天子。”
众人这才抓到些眉目,一番商议后,定下办法。
……
转眼到了五月里,前去剿灭安义康余部的河东军终于大获全胜,将捷报传回太原。
此时,太原也好,附近的县城也罢,甚至有几个南方的州县,都已满是流言。
人人都说,国中分裂,乱象频出,而蜀州的天子幼弱,不能理政,唯拥立河东节度使裴济为天子,方能结束天下纷乱。
五月初五的端午,乃是苍龙飞天的吉日。
张简、皇甫靖、魏彭等十余人,连同数十个从各地赶来欲投奔河东的刺史、县令等人,一早便聚集在裴府门外,待门一开,不由分说就强行闯入,直往墓祠而去。
其时,裴济仍如往常一般,一身孝服,与母亲一同替父亲守丧,见突如其来的众人,不由面露讶色。
未待他多言,张简和皇甫靖二人已大步上前,一左一右将其架到厅堂正中已摆好的椅子上。
待他坐定,众人已列队立在庭中,齐刷刷俯身下拜,高呼道:“请将军登天子位。”
言罢,众人叩首,山呼万岁。
一时间,小小的庭院忽然显得熙熙攘攘起来。
裴济循例推辞,张简又不由分说,捧出一件黄袍便将其裹住,彻底阻止了他辞让的话。
“罢了,尔等既决议令我不得安心守孝,我也只好听从。”
一番折腾下来,事情便算是定了。裴济不再留在赋闲府中,而是重回衙署,处理军政事务。
只是,他仍未急着操办登位之事,而是先将端午发生的事昭告天下,又命人往蜀州去,与当地官员交接,称其不愿刀兵相见,只想平缓过度,若愿顺服让位,定会善待众人,绝不惊犯。
蜀州众人一听消息,纷纷大惊失色,迅速分化出两种主张。
天子生母,年轻的萧太后与几位蜀地臣子们主张顺势而为,主动禅位,以求安定,萧龄甫父子则生恐裴济言而无信,到时除之以绝后患,力主借着蜀地地形的优势暂时坚守不出,以图从长计议。
毕竟蜀地地形错综复杂,对熟悉了广阔平地的河东军而言,未必能像从前那样轻松攻破。
只是,萧龄甫忘了,钟家姊妹便是蜀州人士,其已故多年的父亲,当年便是蜀州司户。
而河东军中,那个当年由李景烨亲封的御侮校尉魏彭,也出身蜀州军户,从小与蜀州军打交道,直到十七岁那年,才离开蜀地,前往长安。对蜀州的情况,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裴济自然早做好了准备。
他打心底里不欲兵刃相见,因此未直接往蜀地陈兵,而是先命魏彭单独领一支队伍前往京畿道附近清剿趁势作乱的流寇土匪,以为警示。
萧龄甫这才回过味来,想起自己先前同这位已加了将军职衔的御侮校尉间的过节,顿觉毫无退路。
他心中再是不愿妥协,苦心经营多年,还未能真正让萧氏一门显赫一时,便要如昙花一现般折戟沉沙,换做是谁,都心有不甘。
可他也不得不顾及着西面的吐蕃,一旦真的打起来,蜀州很可能被两面夹击。
蜀州不缺军队,缺的是能一呼百应,化腐朽为神奇的将才。没有一番整顿与重塑,那泱泱的几万人缺了地形这个天然屏障,不过都是乌合之众。
无奈之下,萧太后只好携还未满两岁的年幼天子下禅让书,将天子之位禅让于裴济,随后,便在两万羽林卫的护送下,率众人离开蜀州,返回已渐趋平定的都城长安。
第123章 婚仪
长安城附近, 提前率军前来清剿流寇匪徒的魏彭早已将城内外的防卫安排妥当。
跟随幼帝而来的羽林卫中,有二参军欲领手下抵抗,然羽林卫中大多是裴济旧部, 此事还未待好好谋划,便有人向魏彭泄漏消息, 那二人未得靠近城门, 已被当众斩首, 以儆效尤。
一时间,羽林卫再没人敢轻举妄动。
与此同时,裴济也携众人从太原回到长安。
五月二十七, 萧太后携年幼的天子在大明宫含元殿中行禅位仪式。翌日, 裴济开坛祭天,行登基大典,并于丹凤门城楼上昭告天下, 定国号为燕,翌年改年号为隆启, 并下赦令, 降幼帝为齐王,一月后与萧太后、众属臣等一同迁往沂州。
到这一日, 皇权更迭才算彻底完成,裴济也终于脱下孝服, 住进大明宫中,重开朝会, 为令百姓休养生息, 安居乐业而忙碌起来。
帝位已定,帝后婚仪亦在筹备之中。
皇后自然是丽质。
新帝心中属意何人,臣子们早就心知肚明, 起初也曾反对,钟氏到底是前朝贵妃,虽时下不忌女子改嫁,可到底天子还是要与众不同些。
然而旁人的反对丝毫没有动摇裴济的心意,就连新封的李太后与太皇太后对此事也未显露出不满,众人一番权衡,这才不再多提。
毕竟是皇帝家事,于国之大政无碍。
照裴济的意思,婚仪一切从简,不得铺张,可该有的六礼,却一个也不能少,绝不能因皇后是二嫁,便省了仪程。
丽质笑他:“若要六礼一点不落,少说也要半年,这半年里,你可得忍一忍了。”
未行婚仪,她便不能常住宫中。自到长安,她都是跟着兰英一同住在先前裴济替她买下的那一座宅子里,只偶尔才能与他见一面。
倒是司药司的女官,每隔七日便会过来替她诊脉。一碗碗汤药灌下去,终于将她本就已好了大半的身子调养得完全恢复了。
裴济长叹一声,无可奈何道:“前几个月都忍下来了,剩下的半年,权当是为娶妻要付出的代价吧。横竖后面咱们还有几十年呢。”
两人相视,都忍不住要笑起来。
是啊,不过再等半年而已。
……
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丽质便留在兰英的家中安心等待。
她没了父母,一切事宜便由兰英来操持,又有宫中的礼官从旁帮着,也算顺畅。
好容易等到十二月,长安城再度被大雪覆盖时,才终于等来了天子亲迎的日子。
府里一大早就洒扫一新,里外结彩,忙忙碌碌地等待傍晚的吉时。
兰英没假他人之手,而是捧着皇后成婚时穿的花钗榆翟,在春月的帮助下,亲自替妹妹一层层穿戴好。
丽质前一日晚上还没有紧张的感觉,可待穿上婚服,望着铜镜中打扮得华贵又庄重的自己,才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
她捏着衣裙的一角,好像发间的钗钿都变重了不少,摇摇欲坠。
兰英站在身后,替她将最后一支金簪插进发里,双手慢慢落到她肩上,与她一同望着镜中的影子,眼眶忽而红了。
“我家三娘终于要好好的嫁出去了。”
丽质心里的紧张莫名少了些,轻轻覆上长姊的手背,笑道:“我可是已经嫁过一回的人了。”
兰英摇摇头,拿帕子掖去眼角的泪痕,道:“不一样,上一回,我记得你坐在镜子前,一点笑意也没有。我也想来同你道别,可、我没办法看着你就那样出嫁……”
丽质愣了愣,也跟着想起两年多前,嫁给李景辉那一日的情形。
那时,她才来到这个世界,一心想着抗拒和逃避,面对自己的婚礼和春风得意的陌生新郎,半点喜悦的心情也没有。
她记得,那一日钟承平和杨氏二人得意非凡,族中不少远方亲戚争相登门道喜,着实令他们满意。
人人都说她幸运,凭着美貌,从一个小户之女一跃成为王妃,是几世修来的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