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如今想明白了便好,别被他人牵着鼻子走。这天下,还有无数无辜的百姓因战乱而受牵连。”裴济望一眼面色都已变了的将士们,道,“若都想清楚了,便休整半刻。半刻后,出发支援蒲津渡!”

……

另一边,丽质在石泉等人的护送下,与大长公主一路往东南向快马加鞭行去,一直到傍晚的住处,中间不过歇了两回。

因不想暴露行踪,他们未住驿站,而是挑了城中最寻常的逆旅暂居。

逆旅皆是民间百姓自营的,自然比不得宽敞舒适的驿站,即便已挑了最好的屋舍,也不过是比她们平日所居的寝室旁的侧间稍大些罢了。

丽质倒不挑剔,只让店家洒扫干净,便转身替身旁手指不能动弹的青栀披了件御寒的外衫。

一旁的大长公主望着她的动作,默不作声。

白日里,二人几乎没说上几句话。她仍是不大喜欢这个钟三娘,只是昨日太过难受,没时间多想,今日坐在马车里,这才慢慢回忆起儿子看这位娘子的眼神。

知子莫若母,他哪里只是愧疚与同情?分明眼里心里都已装满了那位娘子!原来她这个一向谨守分寸的儿子,竟也会将心思动到有夫之妇身上!

可想起他的那句“是我冒犯了她”,大长公主一时不知该怪她太过美艳,还是怪儿子未守住底线。

两人在庭中不过逗留片刻,便各自进屋进食梳洗。

因走得格外匆忙,大长公主不过捡了些御寒的衣物和手炉等,其余日常使用的缺了许多,正愁没有净面沐浴用的澡豆。

昨日在军中,条件简陋,她又无心其他,捱一捱便过去了,到今日,实在有些难熬。

可眼下天已黑了,此处小城不比长安,入夜前,商贩们便已早早离开,根本无处可买,况且,她也未带什么银钱。

舒娘正要去出屋向店家问一问,便见春月捧着东西过来,笑盈盈道:“小娘子让奴婢送些澡豆、面脂和手药来,路上行得匆忙,条件简陋,请贵人多担待些。”

“放下吧。”大长公主看一眼她手里一应俱全的东西,不由愣了愣。迟疑了片刻,待春月要离去前,才又道了声“多谢”。

第114章 窝囊

屋门重新阖上, 大长公主皱眉望着放到案上的东西,出神不已。

“殿下——夫人怎么了?”舒娘仍不习惯改了这称呼,出口便要补救。

大长公主摇摇头, 取了澡豆就着她捧来的水净手:“没什么,这样细枝末节的东西, 她都已备齐了……”

舒娘看了她一眼, 顿时明白了。

变化生得突然, 谁也不能预料,而钟娘子竟能将一切都收拾妥当,显然是早有计划。再联想起早已探好的路和除石泉外一同护送她们南下的仆从, 恐怕也都是裴济事先就安排好的。

“哎, 我就觉得这个钟娘子,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大长公主目露忧色,“她待身边两个婢女倒是极好, 也不知三郎是怎么打算的……”

舒娘将热汤送上来,腾腾的热气一下便弥散开来。

“三郎定已有主意了, 他素来都教人放心, 夫人不必太过担忧。”

大长公主没再说话,只执勺饮了两口热汤, 到底怀着心事,仍觉悲伤, 只饮了几口,感到浑身热起来, 便放下了。

她解开脖颈处紧紧围着的一圈兔毛围脖, 捧在手里抚了抚,忽而笑了声:“若教他父亲知道他如此,还不知要气成什么样呢。”

这一圈围脖, 是去岁到骊山围猎时,裴琰打回来给她的。

舒娘瞥一眼那围脖,又观察她的神色,跟着道:“三郎一直是好孩子,从小到大,也没见相公真的责骂过几回。况且,有夫人在,相公哪里会真的发怒?”

大长公主也不知想起了什么,面上仍带着笑意,眼眶却慢慢红了,掉下几滴泪来,砸在柔软的兔毛上。

“他还没见到三郎成家呢。”

舒娘忙将那围脖取走,将已年过四十的大长公主像个孩子似的抱在怀里,轻声安慰:“好了好了,殿下若难过,咱们哭一会儿就好了……”

……

扶风驿站中,气氛有些僵持。

李景烨浑身发抖,惨白着脸坐在座上,紧抿着唇,满目愠色地望着眼前的杨敏驰等人。

不过才一日,他便像又虚弱了大半,越发无力。

“杨刺史,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

杨敏驰的目光在屋里众人的身上溜了一圈,竟半点退缩的意思也没有,挺直腰板道:“陛下,臣可没忘了自己的身份,正是还记得臣是大魏子民,才不得不请陛下将贵妃交出来,否则,外头的十万将士可不一定会听臣号令。”

“你!”李景烨凹陷的面颊上因愤怒而浮起红晕,脑中的晕眩轰鸣感也似浪涛一般侵袭而来,“得寸进尺!朕已说过,贵妃不在军中,你们还要如何!”

杨敏驰冷哼一声,满脸都是不信。

人人都知道天子宠爱贵妃,出逃也将她带上了,怎偏他来后,却说人不在军中?陛下如此语焉不详,光凭一句话,便要回绝他们先前的要求,这教他的面子往哪儿放?

须知他能集结来那些散乱各处的队伍,凑成这一支七零八落的援军,便是靠着先前放出要请陛下杀贵妃以慰天下臣民的话。

乱局中,人人都愤怒不已,只缺一个发泄仇恨的方式,他便是替大家寻到了个泄愤的办法罢了。

萧龄甫在旁看了许久,这时候才慢慢上前,冲杨敏驰道:“杨刺史稍安勿躁,贵妃如今,的确已不在军中了。就在杨刺史的援军来之前,河东节度使裴济裴将军,不顾陛下反对,将贵妃带走了。”

杨敏驰闻言一愣,仔细回味着他的话,这才明白陛下为何不愿明说——贵妃竟被臣子带走了,那臣子,似乎还是陛下的表弟!

即便是普通的男人,也无法忍受这样的奇耻大辱,更何况是天子?

想到这儿,杨敏驰竟对那座上只见过几回的年轻天子生出几分同情和嘲意。当初冒天下之大不韪从亲弟弟手里抢来的女人,到头来还不过是和江山一样守不住。

这天子当得着实窝囊!

“那又如何?”他冷笑一声,阴沉地望着萧龄甫,“我只管让我手下六万多人满意,他们可只有满意了,才能听话。”

萧龄甫道:“将士们都是一心为了大魏,这份忠心,陛下自然是明白的。贵妃虽不在了,可还有其他人在啊。”

他说着,冲守在门口的萧冲使个眼色。

萧冲心领神会,当即挥手,命手下的金吾卫押着四个人进来,竟是钟承平、杨氏夫妇与钟灏、钟妙云兄妹。

那几个人皆被塞着嘴绑着手,形容狼狈,早不见了从前的体面,一进屋便惊恐地四下张望,待对上杨敏驰阴森的目光,便忍不住挣扎起来。

萧冲抬起脚便冲钟灏小腿上踢去,踢得他扑通跪倒在地上,呜呜呼痛。

“都老实些!”

“这是?”杨敏驰一番打量,最后将目光落在妙云年轻美丽的脸上。

萧龄甫上前两步,指着钟承平夫妇道:“此乃钟贵妃的叔父与叔母,陛下亲封的秦国公与秦国夫人,这一个,是贵妃的堂兄,秦国公之子。”

“至于这一个,”他将目光转向妙云,面上露出讥讽的笑,“是贵妃的堂妹,秦国公之女,陛下亲封为英国夫人。”

“英国夫人?”杨敏驰一愣,随即想起了几个月前听说的传言,“原来这就是那个还未出嫁,便做了‘夫人’的钟娘子,果然生得极美。”

他肆无忌惮打量的眼神在妙云身上不住逡巡,令妙云惊恐不已,下意识抬头,用一双泪眼哀求地望着御座上的李景烨。

李景烨青白的面孔闪过几许复杂的厌恶与憎恨,似乎一点也不想看到那张与丽质有三分相似的脸庞:“好了,朕乏了。杨刺史,明日,朕要启程南下,你自看着办。”

杨敏驰自也敬天子,见了钟家的人,不再咄咄逼人,当即行礼,命手下押着几人往军营去。

“这一个钟娘子生得这么美,难怪陛下与逆王都要抢。”

萧龄甫背手行在一旁,闻言似笑非笑道:“这一个,的确与贵妃有几分相像,可论美色,仍不及贵妃的一半。”

杨敏驰惊讶地瞪眼:“这还及不上一半?”

旁边押人的手下忍不住在妙云身上摸了一把,垂涎道:“便是这一半,也不同寻常了,兄弟们行走在外这么多年,可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

妙云被摸得又惊又怒,忙要往旁边躲,偏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便又被扯着绳索拉回去了。

“杨刺史,弟兄们已许久没见过女人了,好容易见着一个,还是这样的——”那人腆着脸冲杨敏驰暗示。

杨敏驰心里也有些意动,瞥一眼身旁眼观鼻鼻观心的萧龄甫,不由阴笑一声,道:“既然都交给咱们处置了,自然没那么多顾忌,先留着这个小娘子,待杀了那几个,再来好好处置她。”

二人的对话落在妙云眼里,令她浑身冰冷,惊惧不已,求生的本能让她想要逃开,却仍被扯着带到数万人聚集的军营里。

眼前是黑压压一片的人头,每一个都面目扭曲,拿或贪婪,或愤怒的眼神紧盯着她,数万张嘴爆出一阵高过一阵的呼喊。

她下意识转头望向自己的父母与兄长,却见他们早已被人踢倒在地上爬不起来,三个凶神恶煞的壮汉手举大刀,随着人群中的声浪就要落下。

“杀了他们!”

“姓钟的该死!”

“杀!杀!杀!”

潮水一般激愤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压得妙云渐渐喘不过气来。

大刀上森冷的银光在太阳下格外耀眼,一下刺进她的眼里,让她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当初的那一场中秋宫宴。

那一日,大明宫里金碧辉煌,亮如白昼,无数宾客欢呼着,如痴如醉地望着高台上美如仙子的贵妃翩然起舞。

那时的她仰望着台上的人,只希望这辈子也能如此风光无限,万众瞩目。她哪里知道未来的世道会大变至此呢?

可惜,后悔已来不及了,她也不屑后悔。

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既然走到了末路,便再没别的留恋。

激愤的喊声中,她忽然挣脱束缚,朝前奔去,在无数双眼睛里,猛地撞向一片锋利刀刃。

鲜血喷涌而出,洒在被冻裂的土地间,在寒冷的冬日里,升腾出温热的雾气。

……

蒲州河东军营中,一场短兵相接才告一段落,裴济便带着张简、皇甫靖等人在帐中沙盘边做部署。

听到钟家人被乱军杀死的消息时,众人不过静默片刻,随即又投入到激烈的议论中去了。

他们心里都清楚,钟家几人的确非善类,可也未到要被乱军杀死的地步。混乱之下,人们急需发泄,又少了约束,若不结束乱局,这样的事只会越来越多。

幸好,这几日因有了援军,皇甫靖原本即将抵挡不住的形势已被扭转。连着三日,河东军在人数不占优的情况下奋力反击,打了叛军一个措手不及,到今日,已肉眼可见地谨慎起来,再不敢轻易进攻。

众人一番议论,皆是想着如何应对敌军明日的进攻,裴济却忽然望着悬在架子上的舆图,沉默不语。

“大将军?”张简唤了声,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其他人也跟着停下来。

“今日,是不是都只曹思良和手下的人出兵来攻?”

皇甫靖一愣,点头道:“不错,今日来袭的都是义武军。”

裴济蹙眉,走近舆图,将蒲州附近的那块看了又看,忽然道:“东都。”

“将军的意思是?”

“叛军如今西去长安的进程被阻,自知消耗不起,恐怕会转移方向,将矛头对准东都洛阳。”

洛阳繁华富庶,又是除长安之外的另一座都城,宫殿、粮草一应俱全,恰能做叛军据守之处,而先前的几次调兵,又已几乎将河南府附近的散兵清空,如今正是防卫薄弱的时候。叛军眼看西进艰难,应当会转变方向,悄悄往东去。这几日只有曹思良的人在,也不知安义康是不是已带着睿王悄悄撤走了。

众人都是一惊。

叛军本就在人数上占优,若给他们喘息的机会,往后再要一网打尽,便难上加难了。

裴济思忖片刻,当即道:“立刻派人接近敌营,看一看他们的营地中到底空没空。若没空,便照原计划行事。”

“若空了,该如何应对?”

裴济在帐中踱了两步,最后将目光落在燃着的烛光之上:“若空了,便代表他们的确悄悄撤走了。咱们自然该立即派人去拦截住。”

第115章 旧事

派出去的哨兵很快将消息送了回来, 安义康果然如裴济所料,令曹思良带着人留在营中,自己则带着五万余人悄悄从小道带着李景辉离开, 看行的方向,的确是要往东都去。

曹思良那十多万人的营地中亮着火光, 看似满满的, 实则有近半数帐子都空了。

幸好裴济察觉得早, 当即决定如法炮制,将己方营中的火仍亮着,实则却将所有河东军都派出追赶拦截安义康。

此举十分冒险, 几乎是下了极大的赌注。一旦被敌军察觉军中空虚, 趁此时强行进攻,几乎不必费力便能攻破,从蒲津渡过去, 便能直捣长安。

几位将领都有些迟疑,然而裴济却毫不犹豫, 非但如此, 他还令仅令皇甫靖领着仅剩的两万蒲州守军趁夜偷袭敌营。

众人被他如此大胆的举动震得胆战心惊,可到底他是节度使, 是大将军,即使年轻, 也从未在战场上失算过,军令下去, 众人只得咬着牙照办, 很快便明白,他赌对了。

曹思良见偷袭者仅两万人,当即下令追击, 然而因不知敌营已空,生恐这是个引自己上钩的诱饵,后面定有埋伏在,遂只追出两里路,便止步匆匆回营。

正是这来回的四里路,给了裴济可趁之机。

曹思良甫回营中,便见仓储之中隐隐有火光冒出。晴朗干燥的冬夜里,火势蔓延得极快,不过片刻,便成了熊熊烈火,迅速地燃烧着他们的粮草辎重!

饶是他大呼中计,气得张口呵骂裴济狡诈小儿,也已挽不回这样大的损失。

而另一边的安义康,则半道被河东军拦住,眼见双方势均力敌,不愿硬攻突围,便暂退回营地,哪知一回来,军中的粮草已没了大半,这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番折腾下来,安义康与李景辉前往洛阳的意图已被识破,只能仍留在蒲州,然粮草已去了大半,没有补充,他们再经不起消耗,自然一日比一日急躁起来。

反观裴济,却忽然放缓速度,将战略变做以守为主,兼趁对方疲惫急躁时偷袭,不断消耗其耐心与精力。

相持月余,叛军颓势尽显无疑,离溃败也越来越近。

而这时,留守北方的四万河东军终于将阿史那多毕彻底赶回草原,马不停蹄地南下支援,与之同来的,还有裴琰病故的消息。

……

正月十五,夜色晴朗。

扬州城中,长街附近,悬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将夜晚照得恍如白昼,男女老少冒着寒意齐聚街头,热闹不凡,一张张带笑的脸庞间丝毫看不出战乱之下的痛苦痕迹。

这里远离战火中心,即便北方已混乱不堪,这里却仍是一片祥和安逸、繁华富庶的样子。

大长公主未出宅,只留在院里,孤零零坐在月下冰凉的石凳上。

外头的欢闹喧嚣声隔着几道院墙仍不断传入院里,她却始终低着头充耳不闻,就连平日一贯挺得笔直的后背也已微微佝偻。

自午后收到儿子从蒲州送来的信后,她便一直坐在这儿再没挪动过,至今已有整整一个半时辰。

裴琰到底是没熬过去,在阿史那多毕撤兵后的第三日,便咽了气。

虽早已料到,做足了准备,可待真正听闻消息,将她心里最后的一丝希望浇灭时,仍是感到一阵恍惚。

她没再落泪,前些日子似乎已将伤心的泪水都流尽了,此刻只剩下空茫茫一片——他走了,往后的日子,她一人要怎么过下去呢?

她的莲子羹熬给谁喝,她学来的一手推拿手艺又要用在谁身上,她挑的衣裳谁穿?谁给她送长安街头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谁给她讲已听了二十多年的陈年旧事,谁在她夜里口渴时将水送到她嘴边?

她的人生,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好容易学会了独处,便与裴琰成婚,又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学着过两个人的日子,如今终于习惯了,他却又走了,留下她无措地面对接下来一个人的日子。

一阵微风拂过,寒冷之中还透着股潮气。

她摸摸手里已被抚得平的不能再平的信纸,轻轻笑了声。

幸好他不必到扬州来,否则身上经年累月留下的伤,怕要被这湿冷的气候折磨得日夜酸痛了。

院门外,丽质提着一盏花灯,静静地看了许久。

她知道大长公主定伤心不已。

相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二人都十分客气,称得上泾渭分明。她知道大长公主不喜欢她这样的人,可正因如此,反倒令她体会到了真正的善意。

寻常的长辈,大多会如太后一般对她不假辞色,冷言相向,再不济,也该是视而不见,冷漠置之。可大长公主却极尽克制,对那些过去的事,甚至连问也没有问。

不论是她是为了儿子,还是仅仅只出于贵族的教养,都令丽质能稍稍松一口气。

今日上元节,人人欢快喜悦,独见她一人因丧夫之痛而坐在院里不言不语,实在令人心中不忍。

然而丽质独来独往惯了,从前多年的人生里,也没体会过失去亲人与爱人的滋味,除了伤心,她再想不出其他的感受。

舒娘在一旁低声叹道:“夫人连晚膳也没用,便一直坐在这风口中,也不知何时才愿回屋去。”

丽质没说话,垂眸望着灯笼里摇曳闪动的烛光,转身让春月取了纸笔,送到大长公主面前的石桌上。

桌上有了东西,大长公主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怔怔望着在身旁跟着一同坐下的丽质。

丽质冲她笑了笑,没说话,只提了笔蘸了墨,在纸上工工整整写了几行字,随即捻住纸张上端两角提起,待墨迹吹干,便小心叠起,凑到灯烛边。

火苗跳上来,将才写好的纸迅速烧做灰烬,吹散在上元的夜风中。

大长公主被她的动作引去目光,不由问:“你在做什么?”

丽质轻声道:“从前我身边没什么人,有许多话想说时,便寻纸笔写下,写罢就烧了,就当是给想听我说话的人写的,我烧了,他便能听到我心里的话了。”

大长公主始终茫茫然不知所措的心终于在听到这些话后,有了波动。她这才想起丽质的出身,似乎从小就是个寄人篱下的孤,今日送来的信里还提到钟家人都已在乱军中被杀了。

“你现在,心中也不好受吧……”

丽质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当是钟家人的事。

她移开眼望着天边的明月,微笑着摇头:“称不上多伤心,只是有些惆怅感慨罢了。夫人愿听听我的事吗?”

不知为何,她望着大长公主的模样,忽然便想说说过去的她,说一说从前那一个丽质。

才来到这个世界时,她尚能以冷冰冰的心审视另一个灵魂的过去与未来,可时间久了,她却越来越觉得两个人已融为一体,不分彼此,明明未曾亲身体验过的过去,却真真切切在她心里留下了痕迹。

大长公主没说话,只专注地望着她,等她开口。

“我生在蜀地,幼年时父母便亡故了,将我与长姊托给叔父与叔母照看。叔父那时不过还是个没品级的小吏,家中衣食无忧,却绝称不上富裕,自然打心底里不愿照看我们姊妹。是叔母劝他暂将我们留下,给口饭吃,给件衣穿。”

大长公主生在皇家,自然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才听她一讲,已有些心酸,连方才的茫然难过也淡了些:“那你叔母为人不错。”

丽质轻笑一声,摇头道:“叔母说,我们姊妹两个年纪虽小,却已能看出容貌极佳,再养几年,将来若能嫁进哪个高门大户里做个妾侍,也好给叔父、堂兄在官道上开开路,再不济,也能教四娘日后结识更多贵族子弟,嫁个好人家。”

大长公主忽然不说话了。

“后来,为了省些钱,叔母便将我们送去外教坊司,跟着歌舞伎人学歌舞。阿姊性子傲,起初说什么也不愿去,叔母便命人收了我们的饭食,让我们不吃不喝地捱着。”丽质说到此处,眼里忽然有些湿,“阿姊倔强得很,饿着渴着也不低头。她说,叔父一向胆小怕事,定不敢真的将我们饿死。可她转头看到我饿得偷偷趴在井边想打凉水上来喝,却因为实在没力气,差点一头栽进井里,本来说什么也不愿松口的她,第二日一早便跪在叔母屋外磕头认错了。”

大长公主干涩了许久的眼眶也跟着湿润了。她忽然想起中秋宫宴上,丽质跳的那一支《春莺啭》,跳得那样好,原来是因为从小便被逼着在教坊司里学歌舞。

“那你长姊的腿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就是在教坊司里断的?”

教坊司一向是给宫廷中送乐师舞伎的地方,教习十分严格,有不少年纪小的娘子因练得太苦而受伤。

丽质摇头,又将兰英与魏彭之间的事一并说了。

不知为何,听她说起过去的事,大长公主竟奇异地感到自己先前的那一阵孤独无措已不知不觉消失了大半。

她第一次仔细地审视眼前这个被旁人称作“祸水”的美丽女子,只觉与过去的印象完全不同。

人人都说钟三娘凭着美貌一朝封了贵妃,是天底最教人羡慕的女人,可她分明也是个从小便寄人篱下的可怜人啊。

丽质看出大长公主目中的怜悯,忍不住笑着摇摇头:“今日同夫人说这些,并非是想教夫人同情我。只是想同夫人说,世事无常,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没什么比好好活下去更重要的。小裴将军说过,夫人与裴相公多年来都恩爱和睦,裴相公定也盼着夫人能安安稳稳过下去。”

她说着,将手边的纸笔推过去些:“夫人若觉得难过,便将想说的话都写下来,只当是给裴相公写信便好。”

大长公主垂眸望着眼前空空如也,还未见字迹的纸,终于又落下两行泪来。

丽质站起身,提灯道:“院里冷,夫人不如回屋去写,饮些热汤羹,暖暖身子,才有力气写字。”

等在院门边的舒娘忙走近将大长公主搀起:“夫人,回屋去吧。”

这一回,大长公主未再拒绝,站起身来挪动着早已僵硬发麻的双腿,慢慢往屋里去。

行到门边时,她忽然转过身,冲丽质唤了一声。

“钟娘子,多谢你。”

……

蜀州青羊肆,李景烨虚弱地靠在榻上,望着跪在地上的萧龄甫,忽然将一座笔架猛地推出去,砸在他面前。

“你如今的胆子越发大了,未同朕说,便擅作主张,将杨敏驰杀了!”

不过说了一句话,他便已气急不已,撑着扶手不住地拍着胸口。

来到蜀州已半月有余,他的身子似乎一日比一日差了,也不知是因此地气候奇特,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蜀州一带地势险峻,多崇山峻岭与湍急河流,千年来始终以易守难攻著称,到了这里,暂不必担心叛军的事。

可他却仍是惶惶不安,丝毫没有放心。那日裴济离开前的那句话,在他心里埋下一根刺,如今越长越尖锐,刺得他难以忽略,不得不警惕起来。

可手里的一切似乎正飞快地脱离他的控制——不论他将事情交给谁去办,最后总是绕不开萧龄甫。

他这才明白,跟来的这些朝臣,看似是他一手提拔的,可实际上却也都是经了萧龄甫的手。

他们哪里是他的臣子?分明是萧龄甫的党羽!

如今,唯一一个因救驾之功能与之相提并论的杨敏驰,也被萧龄甫借着饮酒的机会下毒杀害了,这教他怎能不怒?

萧龄甫跪在地上,却没想过去的许多年一般弯着腰恭敬不已,而是挺直腰杆,微笑道:“陛下息怒,当初杨刺史趁着陛下被困扶风时,曾口出狂言,顶撞圣上,臣杀他,可都是为了替陛下保全颜面。”

“你!朕的颜面,无需你来保全!你说说,你到底想做什么!”李景烨一番话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也对,陛下的颜面,早已经丢尽了,的确不需臣再来保全。”萧龄甫丝毫没有惧意,仍是笑望着他,“臣想做什么?自然是为陛下做事。杨敏驰那样沽名钓誉又无甚真本事的人,陛下难道还想重用?这么多年了,陛下难道不知,臣也并非那等一击便倒的纸老虎,岂是杨敏驰那样的无能之人就能压制得住的?陛下这一招,未免太小看臣了。”

他如此说话,几乎已是针锋相对,再不畏惧的样子了。

李景烨怒不可遏,当即气得浑身乱颤,双目怒瞪,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萧龄甫只冷笑一声,从地上慢慢起身,冲何元士道:“大监,该给陛下服药吧。”

何元士匆匆忙忙捧着丹药上来。

萧龄甫眼神幽幽地望着那一枚圆润光亮的丹药被李景烨飞快地咽入腹中,慢慢收起笑意,昂首阔步地转身离开。

第116章 挥刀

蒲州附近, 两军相持又有近半月。

叛军不但被已消耗得所剩无几的粮草击得毫无信心,就连将领之间,也因为四处流散的各种传言而人心惶惶, 摇摆不定。

裴济虽出身将门,家风清正, 为人坦荡, 可在战场上, 却从来不是只遵兵法攻守的固执之人。

自那日设计将欲暗中撤兵转攻都畿道的堵截回来,他便找准时机,命人在蒲州城中放出消息, 称安义康见势不妙, 表面上是为了保全实力,实际上是早知胜算颇低,存了撇下曹思良的义武军独自应对蒲州形势, 自己则另寻出路的心思。

起初几日,这些传言并未引起叛军的注意。可时间久了, 日日在耳边听着, 即便竭力克制自己不相信,也多少会听进去几分。

曹思良本先前本就是因见河东军为突厥拖住后腿, 难以施展,这才错估形势, 以为安义康的叛军胜算极大,于是临阵倒戈, 如今见占据扭转, 原本就不慎坚定的心自然又动摇起来,又因怀疑安义康有牺牲他的意思,越发不安起来。

近半个月的时间里, 曹、安二人已有过大大小小数次争执,有一次,甚至令全军上下都知道了。而李景辉夹在二人中间,面对松散与颓败的局势也越发感到无力与慌乱。

眼看叛军的崩溃近在咫尺,只欠最后一把力,裴济当即决定,命人至敌军营前接连喊话:若此时投降,定从宽处置。

河东军已马不停蹄地奋争了数月,疲累程度丝毫不比敌军低,只因万众一心,不曾有丝毫动摇与犹豫,才能在气势上压过叛军一头。

正是这高出的一截气势,将曹思良动摇的心再度压垮。

三日后,河东军中收到密信,曹思良称愿投降归顺。

裴济却未如他所料先接受归降,而是直接下令,对叛军发起猛烈反攻。

……

时已入春,河边春潮涌动。

两军对阵,势如上弦之箭,于阵阵雄浑的擂鼓声中猛然射出。

震天的马鸣与嘶吼里伴随着刀枪剑戟的碰撞声与血肉骨骼的撕扯碎裂声,也不知是谁,忽然扯着嗓子连连大喊:“曹将军!曹将军倒戈投降了!”

“曹将军倒戈投降了!”

一人的喊声渐渐变成三人、十人、数十人,不一会儿便令所有人都听到了。叛军之中顿时一片哗然。

留在高台上瞭望的李景辉脸色一白,心急如焚冲安义康道:“曹思良果然靠不住!如今敌众我寡,咱们快撤吧!”

安义康岿然屹立在高台上,却没理他的话,一双阴鸷的眼在人群里迅速搜索,很快便寻到目标,当即面无表情地张弓搭箭。

“嗖”地一声,箭越过人群,一下插入正策马疾驰,投向对方阵营的曹思良后背。

曹思良宽厚的后背猛地一颤,忍不住怒瞪双目,一面努力忍痛伏低身子催促马儿前行,一面扭头来看。

因隔得远,箭未没进他后背太多,安义康不曾停歇,直接抽出第二支箭,却对准了他身下的马儿,毫不犹豫地射出。

狂奔中的骏马被这支扎入马臀的利箭惊得痛苦嘶鸣,猛烈甩动起来,将本就因受伤而吃力的曹思良一下甩了下去。

他后背着地,双目不敢置信地怒睁着,重重的下坐力令原本只浅浅没入后背的箭骤然穿透身躯,从胸膛间露出个血淋淋已弯了的箭镞来。

“走!”安义康阴冷的目光从狼狈倒地的曹思良身上迅速收回,一把扯住身边还有些震惊的李景辉,不由分说便奔下高台,跨马离开。

进攻的鼓声已在他的示意下变做迅速撤退的意思,众人见状,或丢盔卸甲,仆地投降,或跟着鼓声,转头狼狈而逃。

乱军之中,李景辉左臂被一支流箭射中,鲜血淋漓,却来不及处理伤口,只得一路滴着血狂奔而去。

“将军,咱们是否要追?”张简察觉对方意图,迅速向裴济请示。

“追!”裴济没有丝毫犹豫,更是亲自上马,疾驰而去,“我亲自追!”

……

撤退的路上,李景辉的伤越来越严重,体内留存的力气也一点点消耗殆尽,终于再也跟不上行军的速度。

“安将军,我、我有些撑不住了。”他满头是汗,一面勉强抓着马鞍固定住自己不从马背上摔落,一面白着脸道。

安义康丝毫没减慢速度,只冷冷瞥他一眼,阴着脸道:“那可不行,殿下,咱们是要撤离逃走,身后就有追兵,若这时候停下,只有死路一条。”

李景辉咬着牙抓住胯前的马鞍,没再说话,只是身子又控制不住地伏低了些。

安义康望着他虚弱的样子,眼里有几分鄙夷,随即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扯了扯缰绳,令行进速度慢了下来。

“将军?”身后的心腹们紧张询问,生怕他当真为了睿王一人而耽误离开的机会。

只见他打量着李景辉的模样,忽然点了几个人,道:“你们几个,和各自带的人,都留下,护着殿下走慢些,我带着其他人先去汇合之处。”

“不——”李景辉当即要拒绝。

安义康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直接道:“殿下莫担心,我先去已兵分三路而走,他们会不会寻到咱们这一队还未可知,况且,即便寻到了,那姓裴的与殿下可是表兄弟,想来也不会太过为难。”

“安义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