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吏部的人已忙得有些焦头烂额了, 因一下要处置二十余位官员,要想方设法调出合适的人选填补空缺, 着实不易, 尤其还有人要从中作梗——哎,”裴琰沉着脸, 摇头叹一声,“罢了, 暂不提这些,你可是收到张简的信了?”
他虽对朝中的情况不甚乐观, 却也尽力对陛下报以理解——身为天子, 不论贤明与否,都绝不会容许任何人觊觎手中的皇位,处置谋反案, 从来都是宁肯错杀,也不敢漏杀的。
裴济抿唇点头:“先前还在衙署时,石泉便已来同我说了,信已送至府上。”
衙署中不便拆阅,只好等回去后再看。
他顿了顿,压低声补了一句:“石泉说,送信来的人道信发得有些急,张简特意嘱咐了要亲手送到我的手上。”
这样的嘱咐,显然是在暗示信中写了极其重要的事,耽误不得,他这才特意留在此处等着父亲,若父亲夜里还有应酬,他也好先知会一声。
父子两个一时面色都有些沉。
好容易到了府中,两人一同往裴老夫人处问安后,便匆匆往书房中去。
大长公主却早早等在书房处,一见父子两个过来便迎上去,笑着从婢女手中接过一碗温热的汤药,捧到裴琰面前,道:“快,将这药喝了,我知道你们两个,怕一忙起来,便什么都忘了。”
裴琰近来旧伤反复发作,大长公主便请了宫中的御医来替他开了副方子。
见妻子在,裴琰原本凝重的神色顿时缓和了不少,故作轻松地接过药碗,将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好了,”大长公主望着他满意地笑笑,又让婢女将剩下的两碗莲子羹搁到案上,“那药苦得很,快把莲子羹喝了,解解苦味。”
裴琰微笑地看着她:“我饮得快,不怕苦。”
大长公主瞪他一眼:“我怕,你若不要,我便留给三郎喝。”
话音落下,裴琰已自觉地捧着碗举着勺喝起莲子羹来。
大长公主这才觉满意,又嘱咐儿子一并用了,便带着婢女先出去了。
待屋门关上,父子两个的面色再度沉下来,各自低着头喝莲子羹,一言不发。
不一会儿,石泉便领着千里迢迢送信而来的信使进来,将信奉到裴济手中。
二人正要拆阅,却忽然听庭外一阵嘈杂声传来,紧接着便有浩浩荡荡数十人井然有序地闯入,将整座庭院都围拢起来。
裴济眼神一凝,忙将信收入袖口中,踏出屋去,对上来人,问:“敢问刘尚书,何故忽然入我家门?”
来人是刑部尚书刘寄,虽带着不少人闯入,却不见半点嚣张跋扈的模样,反而战战兢兢先冲他点头致意,随即小心道:“小裴将军,裴相公涉舞阳公主谋逆案,我奉陛下之命,先将裴相公带入刑部大牢中,等候审问。”
“我父亲怎会牵扯入此案?”裴济眉心一跳,登时惊愕不已,“他为人素来磊落,为官多年,从不与人结党,就连先前有人劝立睿王为储,也不曾参与过!”
刘寄面露惶恐,道:“小裴将军,我不过奉陛下之命办事,自不敢有半点隐瞒。听内侍省的人说,是陛下在此案物证中查出一封短信,同裴相公的字迹一模一样,这才要带回刑部大牢问话。”
他顿了顿,说了些细节,又生怕裴家不放人似的,又补充道,“连御史大夫也因审案不力被陛下呵斥,如今也在刑部大牢中待着呢。此案如今已交三司推事,实在非我一人能定。”
原本来拿人入狱这样的事根本不必刑部尚书前来,实在是因裴琰身份非同寻常,刘寄才不得不亲自前来。
裴济皱眉,还想说话,才离开不久的大长公主已领着下人赶来,见院中这样的阵仗不由吓了一跳,忙行到儿子身边,四顾问道:“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忽然来了这么多人?”
刘寄亦不敢冲撞这位陛下的亲姑母,忙带着身后的众人冲她行礼。
裴济沉着脸将刘寄方才的话低声同大长公主说了。
“你父亲怎么可能会做这样的事?”大长公主先是面露诧异,似有些不敢相信,随即便有些焦急和紧张,“你父亲近来身子骨不利索,哪里守得住这样的牢狱之灾?这——根本没影的事,怎么就像已定罪了似的?”
母子两个站在屋外面对着刑部来的人,裴琰则坐在窗边,面色颓败地望着案上已喝了大半的莲子羹。
早料到自己要出事,却没想到竟是被牵扯入谋反案中。
他沉默着伸手将剩下的羹喝完,这才慢慢起身,在众人目光下走出屋去。
“裴相公,多有得罪,望能见谅。”刘寄将姿态摆得极低,上来依旧是先恭恭敬敬行礼。
裴琰冲他点头,强撑着脸色肃然道:“既然是陛下的旨意,我没有违抗的道理,你放心,一会儿我便跟你走,只是眼下,请先容我同妻儿说几句话。”
刘寄忙命众人退后些,给一家三口留出空间来。
“夫君——”大长公主忙上前来拉裴琰,眼眶也忍不住泛红,“我要入宫见陛下——”
“华儿,”裴琰握住她的手唤她的闺名,令她镇定下来,“你听我说,这事你别管,安心在家等着便好,待事情查清楚与我无关,我自会回来的。”
大长公主紧紧凝视着他的双眼,过了片刻才慢慢点头,算是答应。
裴琰转向儿子,低声嘱咐:“三郎,为父不在时,你定要顾好你母亲,祖母那里有你几位叔伯在,为父倒不大担心。此事——你莫冲动,谋定而动,几房叔伯兄弟那里,也定要让他们稳住。”
他说着,将目光悄悄移向裴济方才收信的那只袖口。
裴济眼神一凛,郑重点头应下,心中却有些悲哀难言的滋味。
他的父亲被陛下下令捉拿入狱,却还记挂着要他处理正事。
“儿子明白。”他垂下眼,悄悄捏紧双拳,压抑着心底的愤怒与不满,“也请父亲定要看顾好自己的身子,凡事莫强撑。”
裴琰点点头,拍拍他的肩,随即转身。
临去前,他冲大长公主微笑:“华儿,莲子羹我已喝完了,一点儿也不苦了。”
大长公主的眼眶倏然盈满泪水,下意识想背过身去,可一瞥见周遭数十个刑部的人,又生生忍下,直等看他昂首阔步跟着众人离开,才真的落下泪来。
“三郎啊,这可怎么好?你、你可是同你父亲商量好了什么?”大长公主攥着儿子的手,满眼忧虑。
裴济心中亦是七上八下。
今日这样的情境,即便自那日听过陛下的警告后,便已隐隐料到,事到临头,仍是有满心不忿与失望无处发泄。
父亲忠于朝廷,连私下议储的事都做不出,更何谈谋反?况且,父亲做事一向谨慎,又怎么会写下那样一封一眼就能辨出字迹的书信,给人留下把柄?这分明是有人故意将祸水引到父亲身上,又恐怕被查出,便干脆不署名,到时连有意诬陷的罪名也算不上。
不过是正中陛下清理朝中势力的下怀罢了。
“是,今日的事,父亲早就料到了。”他按下心思,答道,“待事情查清就好。母亲放心,明日一早,儿子便入宫见陛下。”
大长公主头一回感到六神无主,想亲自进宫见陛下与太后,又惦记着方才裴琰的话,只得暂且忍下。
好容易将大长公主安抚好,裴济又赶往隔壁府中的裴老夫人处,将事情一一说清楚,再安抚好众人,这才得空回到书房。
此时已是戌时,他坐在灯下,取出方才匆匆塞入袖中的书信,展开仔细阅读。
信中言语十分质朴,只有区区两页纸,却看得他脸色一紧,心口砰砰直跳。
据张简信中说,他派人在幽州境内暗中观察数月,终于有了发现,先前被私扣下的铁矿,实则并未全数为朝廷派去的人收缴,其中有近半的上等铁矿早已被偷偷运至边境线处——那儿有人私建冶炼之所,正以那些上等的铁矿日夜锻造精良兵器!
这俨然是犯了大罪!
须知这一年里,为铸蒲津渡的铁牛,举国铁矿都投入其中,就连各卫军中配的战甲、兵器,也未有换新,幽州却有人偷偷锻造武器,根本就是蓄意谋反!
如今,长安城里风风火火地彻查如同儿戏一般破绽百出的谋反案,真正的谋反,却在据此千里外的边疆悄悄酝酿。
背后之人是谁,他不必犹豫,几乎就能断定是睿王李景辉。边陲之地多是贫苦出身,以军功升迁的武将,又从没有过一家独大之势,他们根本不会生出这样的狼子野心,唯有同样是先帝亲子的睿王才会如此。
信中还提及,原本冶炼铁矿的事被压得极隐秘,几乎寻不到蛛丝马迹,直到范怀恩被捉拿定罪,幽州刺史之位暂时空缺,他们才敢放开手脚行事。如今的新任刺史是萧龄甫的人,对当地事务并不熟悉,几乎便是被从前范怀恩的手下牵制着,幽州一地的权柄恐怕早已落进旁人手中了。
裴济猛地想起当初御史台审案时,便说过,所有供词都由范怀恩手下的人招认,偏范怀恩本人,无论如何不愿认罪,直到萧龄甫一再催促进展,才忽然传来招认的消息。
如今想来,范怀恩恐怕只是个替罪羊罢了,兴许他才是真正的清流,因不愿与人同流合污,反被设计诬陷,最后丢了性命!
他猛地起身,在屋中来回走动,只觉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事情竟已发展到如此地步!
当初睿王仍在长安时,他还妄想能让这两位表兄的关系有所缓和,如今看来,根本就是他一厢情愿。
亲兄弟间多年的情谊,似比纸还薄。
他本已数次或明或暗地向陛下进言,提及范与陈的案子恐怕并不简单,偏偏陛下一再漠视,只将眼光放在朝中的形势上,又有萧龄甫等人的急功近利,才令事情发展至此。
当务之急便是要入宫禀明陛下,请其迅速稳固朝廷情况,调动义武、河东两军前往平定即将掀起的叛乱。
只是,父亲才被刑部的人押走,眼下应当被关在刑部大牢中,不知何时才能出来。
想到此处,裴济只觉浑身被人浇了一桶凉水,僵硬不已。
他效忠的并不是个能明辨是非忠奸,分清轻重缓急的君主,一味的忠诚不一定是好事。
他站在窗边,双手紧紧握着窗框,眼神沉沉,凝望着寂静的庭院。
或许,他该好好用一用此事。
若借机向陛下请战,兴许能换父亲安然无恙。甚至,他还能求陛下主动将丽娘放了——兄弟二人的反目与相争源起于一女子,唯有主动放开这女子,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第100章 犹豫
第二日仍无朝会。
裴济一早便起身, 穿戴齐整后便匆匆赶往大明宫求见皇帝。
因不必上朝,李景烨到天亮后各处宫门开了才起身,一番洗漱用膳、打坐服药后, 已又过了半个时辰,眼看裴济也已在外等了两三刻, 他才坐回榻上, 挥手让何元士将人带进来。
裴济仍是面无表情地恭敬行礼, 可兄弟二人间的气氛,却再没有从前的熟稔与亲近。
李景烨坐在殿上看着,头一回没有叫他不必行礼, 起身坐下, 只淡淡道:“子晦,你若是为你父亲来的,便不必多说了。待事情过去, 只要查清的确与你父亲无关,刑部自会放他安然无恙地回去。”
裴济低垂着头站在座下, 闻言只感到一阵怨愤。
他咬牙压下, 尽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些:“陛下,臣的父亲为大魏效忠数十年, 从未有过私心,绝不会在这样的大事上犯糊涂, 臣亦信清者自清,既有三司推定, 定能令事情水落石出。可他到底年岁大了, 近来又时常旧伤复发,恐受不住牢狱之刑。望陛下看在母亲的面上,也看在臣的面上——让父亲经审后, 能留在府中。”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沉寂。
他虽是臣子,也一向恪守君臣之间高低尊卑的界限,却也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这位表兄,到今日,不得不走出这一步。
李景烨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望着他的目光里闪过几分昔日的温情,可不过片刻,便恢复平静。
“朕心中有数。”他收回视线,推了推案上的书册,“到底是替我大魏立下过汗马功劳,兢兢业业数十年,朕都记在心里,待查清楚,只要日后谨慎约束着,朕自不会亏待。”
裴济听明白了。
这是要待事了,便让他父亲主动致仕,如杜衡一般,远离朝政,方能安享晚年。
可杜衡已是花甲之年,他父亲却未满半百,本该是仕途中最顶峰的时候,如今不得不被逼激流勇退……
他捏了捏拳,沉声应下。
“臣今日来,还有一事要禀。”
他将袖中书信取出,双手奉至李景烨眼前,面色凝重,道:“臣先前便始终怀疑范怀恩与陈应绍的案子还有隐情,如今果然发现卢龙军中有异动,观其形势,应当与睿王有关——陛下,谋反之事,恐怕并非无中生有。”
李景烨接信的手一顿,随即低头阅览,面色倏然变了。
“他——果然是朕的好弟弟!”他气得一手捂着心口,一手猛地将信拍在桌案上,因日渐瘦削而突出的颧骨上浮现两抹不自然的红晕,虽穿戴整齐,整个人却流露出狰狞可怖的面目,“在边疆一年,不见好好收拾突厥,倒是跟着他们学来了狼子野心!”
裴济垂下头,掩住眼底异样的光芒。
这样的陛下,令他觉得一日比一日陌生。
“陛下,卢龙军素来善战,如今恐怕也已锻造了不少精兵良器,待陛下所派的监察御史一到幽州,极有可能便是他们起兵的时候,臣以为,当务之急,须得下令集结河东、义武两军应对之。”
他顿了顿,看一眼慢慢平静下来沉吟不语的李景烨,继续道:“此外,亦请陛下放贵妃离开——放回钟家也好,送去城外道观也罢,总之,不能让睿王以此为借口大肆兴兵。师出无名,便少气势。”
说罢,他不由自主地悄悄捏紧双拳,僵直着身子等待李景烨的回应。
李景烨眯眼望着他,目光里满是打量。
他一向是信任这位表弟的,直到现在,他将裴琰送入刑部大牢,也仍相信裴济。若不忠心,也不会在这时候便急着将消息告诉他。
可谈及兵权,却不得不多思量一番。远在边疆的六郎是他的亲弟弟,尚且能一朝反目,六亲不认,更何况其他人?
多亏当初北方有战事时,他始终未松口令各节度使除兵权外,将地方民财权力也一并收入囊中,否则,他们只怕早就起兵了。
如今,他还是该谨慎些。
至于丽娘——
他眼中闪过一瞬恍惚,随即冷声道:“不,她是朕的人,是朕亲自封的贵妃,断没有让朕放手的道理——便是哪一日朕没了,她也还是朕的贵妃!”
曾经是睿王妃如何?天底下哪里有比天子更贵重的人?但凡他想要的,没人能阻止,亲弟弟也不行!
“出兵的事,容朕仔细考虑,再做定夺。”他重重地喘气,闭眼扶额,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事情落空,裴济竟半点也未觉惊讶。
他拱手行礼,慢慢退出殿外,回头深深打量一眼这座巍峨富丽的紫宸殿,这才转身离开。
北方边地各军因要抵御外敌,素来比国内几路都勇猛许多,战争一触即发,只有抢得先机,才有可能先发制人,以最小的代价平定叛乱。
然而陛下仍是犹豫,这样做,无疑是延误战机,将事态扩大。先前面对军情时的几次犹豫能有好的结果,不过都是侥幸——这一回,未必能安然无恙。
他已做了自己能做的,几乎算仁至义尽了,接下来,便只有耐心等待了。
他有预感,对方已蓄势待发,必将燃起烽火无数。
……
北方边陲,卢龙军中。
李景辉望着才送来的信兀自出神。
令月已被下狱贬为庶人了,也不知如今怎样,母亲在大明宫中,恐怕也已伤心欲绝——待不久后他的消息传去,又会如何?
他眼神里闪过几丝犹豫和愧疚,一时竟对自己这一年来的所作所为生出迷茫之感。
安义康将李景辉的表情尽收眼底,浅棕色的眼中闪过几分阴鸷与冷嘲。
“殿下可是后悔了?”
李景辉没说话,捏着信的手指尖泛白。
安义康走到他跟前,魁梧的身躯挡住大半日光,在他身上投下一道厚重阴影:“公主已出了事,殿下若就此放弃,便是白白浪费了公主的牺牲。况且,长安来的御史,还有几日便要到了,殿下这时候收手,还来得及吗?”
数月前,舞阳公主命人悄悄送信来,是他劝睿王回信,让公主以为他有登高位,却苦于朝中无人,又远在边疆无能为力。
如此,教唆公主在长安悄悄为他集结朝臣。
睿王大约以为,此举当真便是要吸纳朝臣,力求以更平稳的方式达到目的。可他却明白,这不过是招将计就计罢了。
他一直知道,睿王当初跟他到幽州来,多是因一时意气,这一年来更是时常生出犹豫、后悔的念头,只有彻底绝了他的回头路,才能没有后顾之忧。
舞阳公主骄横跋扈,又心思单纯,恰是个能利用的对象。以她稚嫩的手腕,恐怕很容易便会露出马脚,一旦被陛下发现,定会受到极重的责罚,贬为庶人也好,甚至杀人也罢,届时都能成为睿王的出师之名。
更重要的是,一旦舞阳公主被发现,势必要将众人的视线引到幽州一带,只要有人来查,便逃不了谋反的罪名,即便睿王还想反悔,也为时已晚。
唯一意外的,是舞阳公主被人发现端倪的时间比他预想的更早了些,如今最后一批兵器才匆匆冶炼完毕,待分发下去还需两三日,几乎没有时间好好操练备战。
幸好,他治军多年,与手下将士早已配合默契,绝不会出太大的纰漏。
何况,他们还有另一股助力——
“即便殿下当真能将这里的一切抹得干干净净,像上一次一般,丝毫不令御史台的人起疑,可北方这数十万的百姓呢?阿史那多毕虎视眈眈这么久,殿下已然答应了他,他可不会因殿下的后悔,便跟着收手。”
李景辉的目光慢慢冷凝,手中的信纸也被他捏得皱巴巴。
当初听了安义康的进言,他与阿史那多毕私下勾结,约定至突厥物资匮乏时,可往幽州边境来,他自会任其夺走边地的部分粮财,条件便是等他起兵时,阿史那多毕也要即刻兴兵,替他拖住临近的河东、义武两军,好令他没有后顾之忧。
他知道,此举无异于与虎谋皮。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已没有后路了。
“我明白了。”他咬了咬牙,问,“檄文可拟好了?”
安义康露出笑容,当即将檄文铺陈在他面前:“都好了,殿下的夺妻之恨、公主的兄妹嫌隙,乃至几位蒙冤甚至枉死的朝臣,尽已写下,请殿下一观。”
有这样多的理由,檄文自然能写得义正言辞,气势磅礴,引天下人热血激荡。
李景辉看罢,霍然起身,扬声道:“万事既已俱备,两日后,便是我起兵之日!”
……
入夜,丽质沐浴过后,便预备早早入睡。
她这两日来了月事,虽因用了大半年的药,已不会如先前那样疼痛难忍了,却还是会感到浑身酸软,困倦乏力。
况且,今日又听说了裴琰的事,心中也有几分担忧。
春月知她疲倦,已然备好了药,看着她饮下又漱过口后,便出去了。
谁知灯还未熄,却忽听外头传来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人唤:“贵妃,陛下来了!”
丽质动作一顿,心中登时有些紧张,只得披衣起身,到外间去迎。
屋门已经打开,李景烨踏进来时,脚步有些迟滞,望着这座已数月不曾踏足的宫殿,眼神也有些恍惚。
“陛下今日怎会来妾这里?”她尽力露出笑容,又恰到好处地保持一分疏淡,既没有上回那样直白的拒绝,又没有先前的过分温驯。
李景烨走近两步,静静打量她,伸手捏着她的下巴,令她抬起头来对上自己的视线。
“今日子晦劝朕,要朕将你放出宫去。丽娘,你怎么想?”
第101章 发兵
丽质对上他平静无波的脸色, 心里顿时一凝,掩在袖中的指尖紧紧掐住,直到疼痛传来, 才掩饰住眼底的慌乱与恐惧。
她脑中飞快地回想着他方才那短短一句话,来来回回仔细琢磨。
裴济怎会突然劝他将自己放了?他又为何忽然来问她?难道——他知道了?
她悄悄咬着舌尖, 强迫自己对上他的视线, 半点不闪躲。
他仍是容色淡淡, 看不出喜怒,只静静打量,耐心地等着她答话。
他不会知道的。
她慢慢定下心神。裴济没那么傻也没那么冲动, 既然已做好准备要靠手中的羽林卫来帮她离开, 再说出这样的话,一定是有原因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会对李景烨说出要放了她的话?
她细忖片刻, 忽然明白了——
一定是李景辉出事了!
这个念头一出,心口登时砰砰狂跳起来。
她极力压抑着异样的激动, 作出毫无动容的模样, 道:“妾没什么好想的。”
“是吗?”李景烨双眼微眯,又看了她好一会儿, 才忽然轻笑一声,松开捏住她下巴的手, 背在身后,“没有就好。”
丽质也跟着微笑, 双眼弯得像月牙一般:“妾如何想的, 于陛下而言,难道有关系吗?妾身在宫中,生与死都不过陛下一念之间。”
李景烨的目光抚过她晶亮的眼眸, 面上露出恍惚的神色,似感慨,又似遗憾。
“是啊,丽娘,你的命在朕手中握着,一切都不过在朕的一念之间。”他轻轻抚摸她的唇瓣与脸颊,话音近乎低喃,“所以,朕爱的究竟是这副皮囊,还是别的,又有什么关系?朕,绝不会放开你。”
他在回答中秋那日,二人间未尽的那段对话——
他爱的是她的皮囊也好,是她的人也罢,只要是他想要的,便都逃不脱他的掌控,至于她的意愿如何,无关紧要。
有那么一瞬间,丽质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猛然窜起的愤怒,一双杏眼死死瞪着不远处一枝插在瓷瓶中的行将枯萎的桂花。
再美的花,开得再得意,待花期一过,也只有恹恹凋零的下场。
她深吸一口气,慢慢闭上眼,冷冷道:“妾明白了。今日妾身子不便,不能伺候陛下,陛下若无事,便请早些另去它处歇息吧。”
屋里先静了片刻,随后才传来远去的脚步声。
丽质睁开双眼,一手抓着门框,瞪着他乘上步辇,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好半晌才回神,像溺水得救一般,用力地喘息,将胸中憋闷的浊气重重吐出。
……
今日夜色极好,只一弯弦月,却星汉灿烂。
李景烨坐在步辇上,仰头望着天幕间闪烁的群星,心中一片空茫茫无处安放。
“丽娘啊……”他想起当初在望仙观时,也是这样趁着夜色,不得不离开她,回到紫宸殿去独宿。
可即便如此,他也觉得高兴,觉得满足。
他像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头一回能像梦里想过的无数次一般,从弟弟手中抢来一件他也一眼便看上,想要拿来放在心尖上的玩物——
她生得那样美,那样有韵致,从头至脚,没有一处不为他所珍爱,仿佛就是上天照着他的一切喜好生造出来的一般。
这样的妙人儿,生来就该被他捧在手里,养在宫里。
他得到了,第一次违背了众人的期待,利用手里至高无上的权力将她强行带了回来。
那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孤注一掷地违背所有人的期待带来的畅快。
他很高兴,那时一念之间选择了出格一次,哪怕发现她始终没有真正屈服,甚至永远不肯屈服,也不觉得后悔。
他已经把一切都握在手里。
可是,心中的空洞却越扯越大,大得令他茫然无措,急着想找些什么来填补。
“陛下?”何元士听到了方才那一声低喃。
李景烨静默片刻,轻声道:“将钟四娘带来。”
御辇一路回到紫宸殿,何元士服侍李景烨更衣梳洗,服下丹药,不一会儿,钟妙云便来了。
李景烨望着跪在殿中的女人微微蹙眉。
她没像先前一般穿丽质爱穿的衣衫,作丽质爱作的发式与妆容。
唯有那张脸,无论如何变换妆发衣衫,始终与丽质有三分相似。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伸手取下她发间的簪钗,令她的长发披散下来。
又像了些。
他眉心稍稍舒展,又将目光往下,落到她浅蓝色的裙衫上——有些碍眼。
“将衣服脱了,不许穿。”
“陛下——”妙云面色有些难堪,咬着唇瞥周围还没下去的两个内侍。
“也不许说话。”李景烨像没察觉到她的尴尬,只在听到这道嗓音后,再度蹙眉,“笑一笑。”
妙云脸色青白,艰难地将身上的衣衫褪下,赤身地站在殿中,勉强扯出一抹笑。
李景烨似还不满意,盯着她半晌,取来一块半透的纱巾盖在她头上,遮住她的面容。
难堪的表情与尖锐的气质被统统掩下,只余一道朦朦胧胧微笑着的影子,恰与他心里的人重合在一处。
他慢慢牵过她的手走到床边,拉着她并肩躺下。
“睡吧。”
他仰面朝上,轻轻阖眼。
妙云僵着脖颈转头去看他,想将仍盖在脸上的纱巾取下。
“不许摘下来。”他仍闭着眼,却像知道她在干什么似的。
妙云动作一滞,想开口应“是”,又想起他方才说的不许她说话,忙生生憋住,战战兢兢收回手,隔着纱巾瞪着床顶,不敢再动。
……
等了整整五日,李景烨才终于下令革去睿王官职,命其即刻回长安,同时调动义武军前往幽州一带以震慑的消息。
这是李景烨与几位大臣商议后的结果,与先前裴济所提直接调义武、河东两军前往的办法不但晚了整整五日,更少了一方兵力,的确也符合皇帝一贯谨慎、保守的态度。
而几乎就在第二日,幽州便有急报传来。
派去巡按幽州,重查范怀恩一案的监察御史竟被李景辉命人当众斩杀,就连先前由萧龄甫亲自择选的新任幽州刺史也差点惨遭毒手,多亏他跑得快,才幸免于难。
如此一路狼狈地逃回长安,他连面子、仪容都已顾不上了,当即冲到大明宫外,将捏在手里已皱成一团的檄文交给羽林卫的人后,便当场昏了过去。
当那皱巴巴的檄文送到宫中时,李景烨正坐在长安殿中,听着女官说太后的病情。
母子两个相顾无言。
何元士捧着羽林卫侍卫才交来的檄文匆匆进来,奉到李景烨手中,又将幽州刺史晕倒前说的话转述了一遍,整个人已抖如筛糠。
李景烨却慢慢展开那一纸檄文,将边角抹平,当着太后的面,一字一句将其从头至尾念了一遍。
每念一句,太后的脸色便惨白一分,本就虚弱浑浊的眼神,更是从震惊错愕慢慢变得恐慌害怕。
李景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母亲,你看,你先前总怨朕心狠,怨朕六亲不认,要害死弟妹。可是你看啊,先动手的人,是令月和辉儿啊。也许,早在一年前,他便一直盼着这一日了……”
“大郎……”太后颤抖着伸出枯瘦的手,想摸一摸自己的儿子,盈在浑浊眼里的泪终于滚滚而下,不知是安慰的泪,还是后悔的泪。
“如今,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母亲,这是你养的好儿子啊,让我不得不杀他了。”
他起身后退一步,让太后伸过来的手落了空。
太后整个人扑在塌边,一手捂着心口,沉痛不已:“是我养的儿子,你们——一家子兄弟啊……”
说着,她只觉心口绞痛,捂着心口的手开始用力捶打,面色也渐渐涨红。
女官忙带着银针上前来要给太后施针。
李景烨望着母亲痛苦挣扎的模样,眼中闪过一层水光,随即面无表情地转身离去。
……
燕国公府中,裴济自听说消息后,心便已跌到谷底。
陛下已失去先发制人的机会,又果然没全听他的建议出兵,如此一来,以安义康的深沉心机,定早有应对的后招,大约不久后,朝廷便不得不来一场大调兵了。
只是,这些都不是眼下的他能力挽狂澜的,除了关心军国大事,他亦十分担心父亲。
好在,几日后,裴琰的事便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