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质瞥一眼侍立在四周,低眉垂首,仿佛未看见她方才差点跌倒的宫人们,心底一片凉意。
分明不是她要嫁给睿王,更不是她要入宫来,可这些同样身为女子的人,却不分青红皂白,将所有的过错都归结于她。
果然是由男人主宰的世界。
丽质没说话,敛下眸中冷色,捏了捏春月的手以示安抚,由她搀扶着慢慢行出些距离,直到一处茂密草木间,方停下来,道:“我没事,只是方才跪了片刻,膝上有些麻木罢了,歇一歇便好。”
说话间,她寻到一处浓荫下的大石边坐下,隔着草木瞥过一旁宫道时,却看见个穿了一身紫袍的挺拔身影一闪而过。
她心中一动,唇边悄悄扬起了然的微笑。
正要开口唤时,却见另一侧,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女被数个宫人簇拥着,正气势汹汹向她行来。
“你便是望仙观里那个钟三娘?”少女快步行至她面前,居高临下打量她,语气中全是讥讽,“真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竟然还敢住到承欢殿去!”
丽质面色有些冷。
她打量着眼前少女与李景烨有几分相似的面容,俨然已猜到了她的身份,正是当今天子胞妹,舞阳公主李令月。
第14章 公主
李令月今年才及笄,看来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女,只是此时盛气凌人、口出恶言的跋扈模样,着实有几分狰狞与乖戾。
丽质缓缓起身站直,毫无退缩地平视着她,冷冷提醒:“公主慎言,我搬入承欢殿中,是陛下的旨意。”
宫中不喜她的人有许多,只是太后行事有度,如方才那样让她多跪一会儿便算是敲打,而嫔妃们又多忌惮皇帝的心意,不敢直接为难。
只有这位从小被娇宠着长大的公主,性情有几分骄纵,又少有防范之心,最容易受人挑唆,今日这般直接口出恶言,也在意料之中。
丽质的目光瞥过李令月行来的方向,果然见道路尽头有两个宫装女子正带着宫人转身离开,还装作不经意般回头望过来。
李令月却是轻蔑地一笑,将丽质上下打量一番,道:“你别拿陛下做挡箭牌,若非你有意勾引,陛下怎会将你带回宫来?不对,若非被你勾引,当初六哥也根本不会执意要娶你!你——你根本就是个妖女!”
丽质方才在长安殿里已受了太后的刻意轻慢,眼下又被李令月出言侮辱,心中也不由升腾起怒意。
面对皇帝与太后,她无力反抗,才不得不暂且低头,可这不代表任何人随意侮辱她,她都会容忍。
八月暑热难耐,令人横生躁意。
丽质目光掠过一旁的一处树荫,唇边忽而扬起一抹轻快的笑。
在李令月惊愕的目光中,她上前两步,凑近柔声道:“公主今日可是为裴将军而来?”
李令月是裴济的表妹,二人一同长大,也算得是青梅竹马。
公主爱慕小将军,一心想嫁给他,这在宫中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人人都知道,裴济对这位表妹无意,自知晓公主心意后,便始终划清界限,谨守臣子本分,没再有过半点亲密逾越的举动。
然而李令月大约是顺遂惯了,裴济的拒绝反而越发让她不愿放下,这一两年里,屡屡追在他的身后,连太后等都不大看得下去。
丽质说罢,便注意着她的表情。
只见她一愣,随即像是被人忽然戳中心事一般,面色微红,原本的刻薄与愤怒也跟散了些。
“是,是又怎样?我的事与你这妖女无关!我今日要替陛下好好教训你一番!”
丽质却没退缩,仍是柔柔笑着,以只有李令月能听到的声音轻道:“公主怎还在为我的事操心?方才在长安殿里,我可听大长公主说,裴将军心里已有了别的女子,还收了那女子赠的手药呢。”
李令月双眼忽而睁大,紧接着便恼羞成怒,猛地伸手推了她一把,喝道:“你胡说,你胡说!”
丽质双膝本还疼着,忽然被推了一把,一个不妨,踉跄着退后,一下跌坐在地,双手被撑地时被碎石膈到,不由疼得倒吸一口气。
“小娘子!”春月急了,忙要上前去扶她。
“哪儿来的丑丫头!”李令月已是气急,当即要命人将春月拉开,“今日我必得让你这妖女知道宫中的尊卑上下!”
以品级论,公主与四妃都是正一品,丽质还无名分,真说起来,连普通宫人也比不上。
李令月身边随侍的宫人一时都不敢动。
公主任性惯了,犯了再大的错也有太后宠着,下人们却还要守分寸。
李令月气急败坏,怒喝道:“都愣着做什么?快将她送到尚仪局,让女官好好教一教!”
宫人们面面相觑,迟疑着不敢上前。
这时,斜刺里忽然传来一道冷冷的低喝声:“够了”
只见裴济双手背后,冷着脸自树荫间走出来,冲宫人们道:“长安殿外,怎可如此喧哗?将娘子扶起来。”
方才丽质离开后,裴济见大长公主与太后还有别的话要说,便先告退。
行出几步,见丽质便在前面不远处时,他想起她方才跪在殿中时柔弱无助的模样,心里莫名揪紧,鬼使神差地便跟了上来,谁知却看到公主将她推倒在地。
春月忙将丽质扶起来。
丽质双腿发软,勉强起来,无声退到一边。
李令月望着裴济含着几分怒气的疏离面容,心里没来由的一慌。
“表哥,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裴济冷着脸没看她,只拱手行礼,沉声道:“臣方才向太后请安,途经此处。太后还在长安殿中等着公主,公主莫耽误了时辰。”
李令月望着他冷漠疏离,带着薄怒的面容,心中一急,想上前拉他,本要问手药的事,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慌乱的解释:“表哥,方才我不是有意的,是,是她——她先胡说,我才推了她……”
她知道裴济素来守礼,生怕自己方才张扬跋扈,欺凌他人的模样惹他厌恶。
裴济却仍是冷淡不已,保持着行礼的姿态,后退两步,避开她伸到他袖口处的手。
“太后还在殿中等着公主。”
李令月伸出的手一僵,满心的委屈无处发泄,僵了片刻,只得狠狠瞪一眼裴济,红着眼转身往长安殿去。
待一行人身影消失,裴济才面无表情转过身,冷冷望着一旁的女子。
丽质立在树荫下,一双杏眼与他盈盈对视,唇边扬起个柔柔的笑,温声道:“方才多谢裴将军。”
裴济冷笑:“不必谢我,方才若不是娘子有意激怒,公主又如何会失态?”
他对公主的性子也算了解一二,看方才的架势,公主的确是受人挑唆来刁难这女人,可公主的刁难,是要将她扭送到尚仪局去教训一番,方才突然将她推到,当是因她对公主说了什么话,将公主激怒了。
想来也并不惊讶,这女子连他这个将军都敢那样明目张胆地引逗,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丽质一怔,望着他似是要替公主说话的模样,心中生出一丝疑虑。
难道裴济对李令月并非全然无意?
可随即,她就将这个念头否定了。
她清楚地记得,梦境里,李令月为了嫁给裴济,不惜用了些下作手段逼他就范。
裴济迫于无奈,只得答应,将这位任性的公主娶回家。
李令月本以为自己得偿所愿,却不料新婚当夜,裴济便与她分府而居。
此后不论她苦苦地哀求忏悔,还是任性地胡搅蛮缠,裴济都未曾松动半分。
成婚整整两年,二人一个居公主府,一个居燕国公府,除了夫妻名分外,竟形同陌路。
若裴济当真对公主有意,二人又如何会闹到这样的地步?
丽质想了想,忽而轻笑一声,丝毫没有被人识破的窘迫,反而好整以暇望着他,道:“将军可知妾方才对公主说了什么?”
裴济微微蹙眉。
“妾说,将军心里已有了别的女子,”丽质走近两步,轻声道,“他还收了那女子送他的东西呢!”
夏日树荫里,女子站在三步外的地方,一张美艳动人的脸上因暑热而浮现出一层浅浅薄薄的樱粉,一双妩媚勾人的眼就那样直勾勾睨着他,两片丰润红唇张张合合:“将军,妾说得对不对?”
裴济觉得自己仿佛嗅到了若隐若现的海棠幽香。
他默默移开视线,喉结却微微滚动,双手也悄无声息地攥紧。
“那只是母亲误会了,并无此事。”
丽质端详片刻,见他面目间的线条深邃而刚毅,似乎没有半点松懈的迹象。
她慢慢垂下眼,语带失望,道:“原来如此。妾还以为,将军心中也记挂着妾,方才是特意来替妾解围的……”
她这话看似无意,实则却是在告诉他,她这两日心里一直念着他。
裴济闻言,喉间一紧,心中渐渐升起躁动。
可他的余光却忽然瞥见她露在袖口外的右手。
那只小手曾经轻触过他的掌心,抚摸过他的脸庞,纤细而柔软,此刻在掌根处,却赫然有一小块被地上砂砾磨破的伤口,正慢慢往外渗着血丝。
她眉间轻蹙,似在默默忍着疼痛。
他躁动的心意像被凉水一下浇灭了。
“娘子是陛下的人,何必同我纠缠。陛下宠爱娘子,娘子若有所需,该去求陛下才是。裴某视陛下为君为兄,断不会做出对不起陛下的事,望娘子明白。”
丽质没说话,神色淡淡。
裴济一时不知方才的话是说给她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不远处的宫道上有人行过,传来一阵嘈杂声。
丽质回到浓荫下的大石边坐下,垂着头道:“妾双膝还疼着,还要暂歇片刻。将军若还有公事,便去忙吧。”
裴济愣了片刻,道了声“娘子记得早些回去给伤口敷药”,便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小裴:我是个意志坚定的男人,妖女休想迷惑我!
第15章 争执
树荫下,春月半蹲着身子替坐在大石上的丽质轻轻按揉双膝周围的地方,帮她减轻不少酸胀感。
丽质捏捏春月的面颊,示意她不必忙,一同坐片刻便好。
待双腿好得差不多,二人正准备起身回承欢殿时,却见不远处,数个内侍正抬了步辇急匆匆行来,为首的正是何元士。
何元士一见她,忙上前来躬身陪笑道:“娘子在这儿,陛下知道娘子受了委屈,赶紧命老奴送了陛下的御辇来,送娘子回承欢殿。”
丽质侧目望去,果然见那步辇正是李景烨平日乘的御撵。
这时候朝会方散不久,李景烨应还在宣政殿中与部分朝臣继续议事,怎会知晓后宫中的事?
她笑着冲何元士道谢,又问:“陛下怎会知晓方才的事?我这里本没什么,却不敢打扰陛下的正事。”
何元士亲自将她扶上步辇,命内侍们抬起前行,闻言道:“娘子不必担忧,方才是小裴将军从长安殿出来后,派人去说与陛下,陛下才命老奴前来的。”
“原来如此,倒是要多谢裴将军。”
丽质坐在步辇上,唇边掠过一阵若有若无的笑意,恰被头顶用来遮蔽骄阳烈日的轻纱挡住。
这人实在有趣。
方才他说得那样郑重其事,仿佛真是个心如磐石,坚定不可催的人。
原以为他既然离去,便不会再理会她的事,谁知竟还是替她请了皇帝身边的人来。
她恍惚想起梦境里,裴济与李令月成婚后的事。
李令月嫁他半年后,始终得不到他的半点情意与怜爱,自觉失望透顶,渐渐的便学着前朝的公主们,放浪形骸,不但夜夜笙歌,更公然在府中豢养面首。
长安城里流言纷纷,既有道公主婚后放纵,有失体面的,更有道裴济行事窝囊,不敢反抗的。
实则那时太后与皇帝都因此对他十分歉疚,屡次说起若他愿意,便可将这桩婚事作罢。
可裴济却并无怨言。
他不但洁身自好,更直言,不论这桩婚事起因为何,既娶了公主为妻,便不会因故随意抛弃,除非公主自愿和离,否则他不会主动休妻。
他就是这样一个固执的人。
丽质想,她的确不该对他逼太紧,是时候冷一冷了,否则便与李令月无异。
不一会儿便到承欢殿,已有司药司的女官在外候着,见丽质回来,便忙着上来替她查看伤口。
因时间不长,双膝只有些红,还未变青紫。只是右手掌根的伤口渗着血丝,还夹杂了些许细小砂砾,处理起来费了些时候。
何元士并未急着走,直等女官替她敷完药,又仔细问过情况,方领着人回宣政殿。
春月亲自去送了回来,便一人坐在榻边,执了柄团扇替丽质一下一下扇着。
丽质看着她竭力隐藏难过的模样,不由伸手将团扇夺过来,对着她热红了的圆脸扇了扇,笑问:“这是怎么了?谁惹我家春月不快了?”
春月抬眸看了看她,又飞快地移开视线,一双滚圆的眼里竟有些泛红,声音也难得有几分闷:“没人惹奴婢不快,只是奴婢觉得自己容貌丑陋,给小娘子丢脸了……”
丽质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方才李令月口不择言时,骂了她一句“丑丫头”,让她记在了心里。
春月是个可爱憨厚的小丫头,脸与眼皆是圆圆的,虽算不得貌美,也绝不丑陋,只是时常会因右眼下那块指甲盖大小的胎记而暗暗自卑。
从前叔父一家虽待丽质与长姊兰英二人不算好,却也还将她二人当家中半个主人,鲜有人会当面斥责春月丑陋。
如今到了宫中,处处都是娇花一般的小娘子,春月本就有些自卑,方才听李令月当众责骂,自然心中难过。
丽质正了脸色,从榻上坐起,一言不发将春月拉到铜镜前坐下,自顾自从妆奁中取出胭脂,又拿来最细的狼毫,格外认真地在她面上那抹胎记上描绘几笔,使之变成一朵五瓣梅的形状。
接着,她又用镊子夹起一抹金色花钿,仔细贴在那朵五瓣梅的花心与花瓣上。
铜镜中,春月睁大眼眸,愣愣望着镜中的自己,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原本样貌平平的小丫头,眼下多了那一朵金红相间,熠熠生辉的五瓣梅,竟一下变得俏皮灵动起来。
丽质捏捏她的手,望着镜中的她,笑说:“傻孩子,容貌是父母给的,无法改变,可咱们稍加修饰,便能大不一样,切莫妄自菲薄。那些拿别人容貌来说事的人,实在是因寻不到你别的错处才会如此。”
春月呆呆地望着镜中的丽质,眼眶渐渐泛红,眼看泪水要落下,又忙伸手去兜住,生怕沾湿了那一朵梅花。
“小娘子心真善。”
丽质轻笑,拿了帕子给她擦泪,摇头道:“我不是心善,不过是想带着你一同活下去罢了。”
她改变不了身处的困局,只好在现有的基础上,一点点做些努力,以后总会有用的。
……
长安殿中,李令月闯入后,也不顾大长公主还在,便哭着将方才的事说出,末了,巴巴的望着母亲,委屈不已:“表哥一点也不信任我,只帮着那狡猾的妖女!他是不是也被那妖女迷住了?”
太后听了女儿的话,望一眼坐在一旁的大长公主,不由一阵头疼。
大长公主被这话吓了一跳,忙尴尬地笑了笑,道:“令月怕是误会了,你表哥那性子,你还不知吗?对谁都是那副面孔,你千万别同他计较。”
李令月好容易止了抽噎,道:“可是姑母,他都不听我解释。”
太后无奈,揉揉眉心,冲大长公主使了个眼色。
大长公主心领神会,道:“此事是三郎的错,姑母一会儿回去会好好说他。”
李令月听罢,又觉不忍,忙道:“姑母别为难表哥,他——他定不是有意的……”
大长公主不敢再久留,忙起身同太后道别,乘上步辇出宫去了。
殿里一时没人,太后长叹一声,安慰了女儿好一会儿,仍不见其心绪平复。
她只得替女儿擦泪,道:“令月,三郎的事,别太执着了。”
李令月摇头,一声一声抽噎,稚嫩的脸上泪珠满满:“不,母亲,我就是想嫁给表哥。”她忽而想起方才丽质的话,“母亲,表哥是不是心中有了别人?”
太后望着小女儿这般可怜的模样,心疼不已。
她年近四十时才生了这唯一一个女儿,从小养在身边,万般疼爱,不让她受半点委屈,如今大了,却养成了她骄纵任性的性子。
只是已这样大的孩子,做母亲的又如何忍心再严加管教?事到如今,也只好尽量依她,实在做不到的,再稍加劝说。
偏这孩子对三郎一片痴心。
她幼年时,两个兄长都长她几岁,尤其长兄,大了她十岁,又是太子,平日课业繁忙,鲜少能顾及她,而六郎则十分顽皮,时常捉弄这个最小的妹妹。
唯有表兄三郎,虽小小年纪便肃着一张脸,却是唯一一个有耐心带着这个表妹一同玩耍的。
她将这些都深深记在心里,从十二岁起,便不厌其烦地追逐在他身后,即便三郎早已同她说清楚了,她也仍是不依不饶。
若今日告诉她,三郎心里已有了中意的小娘子,能让她歇了心思,也是件好事。
这般想着,太后道:“我与你姑母只是猜测罢了,不过看样子的确不假,只还不知是哪家的小娘子。”
李令月闻言,只觉心中一痛,随即便是一阵难以克制的嫉妒。
她猛地起身,道:“我不管是谁家娘子,总之不许与我抢表哥!母亲,求母亲快下旨,让我嫁给表哥吧!”
太后蹙眉,正要拒绝,便听殿外传来一道带着薄怒的声音:“胡闹!婚姻大事,怎容你如此蛮横?”
母女二人循声望去,便见李景烨沉着脸步入殿中,身上还是赤黄的常服,显然是才从宣政殿议事回来,还未换过衣服。
李令月此时正是气性大的时候,闻言冷哼一声,道:“大哥有什么资格说我蛮横?承欢殿里那个,是谁带回来的?”
“你——”李景烨一时气急,伸手指着妹妹,有些说不出话来。
李令月仗着母亲也在,仍是不依不饶:“陛下这样急着赶来,是要替那妖女来责罚我这个妹妹吗?那妖女真是有本事,陛下为了她,先是对不起六哥,如今要轮到对付我这个亲妹妹了!”
“李令月!亏你还知晓朕是大魏的天子,朕看你这两年越发缺管教了!”李景烨气得将平日的温吞一扫而空,只剩下满面阴沉,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十分瘆人。
李令月望着兄长陌生而可怖的模样,心中虽有几分害怕,却仍是不甘示弱。
眼看兄妹二人争执不下,太后再看不下去,怒道:“够了!”
她冲殿外的宫人挥手:“将公主带回去好好休息。”
李令月还想说什么,一见素来慈爱的母亲也难得面色不佳,只好先压下心中情绪,跟着宫人转身离开。
待殿里的人都退下,李景烨方深吸一口气,坐到一旁,道:“母亲,令月这性子,该好好管教了,否则日后怕是要惹祸。”
太后冷笑一声:“她是公主,便是惹出天大的事,别人又能拿她怎样?除非你这做兄长的不愿护她。怎么,可是她方才的话戳到你的痛处,让你不快了?”
“母亲!”李景烨疲惫不已,满心怒意也发泄不出来,“为何你们都要如此逼我?我只是想要丽娘,想让她留在我身边而已。”
太后道:“你是天子,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为何非要同六郎抢?你要六郎怎么办?”
“天子如何?正因为是天子,朕想要他的妻子,他也得让给朕!”李景烨像是忽然被刺到痛处,说话间也没了平日的从容淡定,反而多了几分压抑的狰狞,“母亲,从小到大,因我是太子,他是亲王,你们便要我事事让着他。我眼睁睁看着他能在父母膝下承欢,能呼朋唤友四处玩乐,能自由出入结交名士,但凡他想要的,你们都愿给。而我是储君,只能克己慎独,不能有半点自己的欲望。这么多年了,如今我已是天子,坐拥天下,难道连任性一次的权利也没有吗?”
“大郎……”太后错愕不已,怔怔望着这个自小便被寄予厚望的长子,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母亲,朕已做了让步,丽娘已不能再有子嗣,不必再担忧朕会因她而乱了心智,变作一个昏君。不管母亲是否点头,朕都要封她做贵妃。”
李景烨一番话说完,已渐渐回复成平日淡然温和的君主模样。
丽质饮药的事,太后自然早已知道。
她像是忽然疲乏不堪,微闭着眼冲他摆手:“罢了,人今日我已见过了,陛下的事,我已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李景烨沉默片刻,缓缓起身,冲太后行礼:“请母亲好好休息,儿子还要回宣政殿去。”
太后闭着眼没说话,待他行到门边时,才慢慢道:“不知那女子对陛下有几分真心,竟轻易便愿意喝下那样的虎狼之药。天下有那个女子不想为自己的郎君生下一儿半女的?”
李景烨脚步顿了顿,随后一言不发,径直离开。
第16章 试探
李景烨自长安殿离去后,未等到第二日,午后便下旨封丽质为贵妃。
其时,萧淑妃正与徐贤妃带着其他几位低位嫔妃们在清晖阁观教坊新排演的乐舞。
七夕才过,八月里又要迎来中秋。
中秋不但是流传数百年的传统佳节,更是李景烨的诞辰。
本朝太宗定下规矩,称皇帝诞辰为“千秋节”,因此自李景烨登基后,民间有不少百姓便将八月十五这日称作“重秋日”。
这一日的宫中盛会,不但有嫔妃们列席,宗室与朝臣们也有不少要入宫同庆,教坊的人准备起来,自然格外用心。
萧淑妃一向管着宫中事务,教坊使遂时常请其前来观排演,凡要陈到皇帝面前的乐舞,必先经其点头。
只是萧淑妃虽行皇后事,却到底只居妃位,因此每回总还会邀其他嫔妃同来。
此时众人坐在座上,一面饮茶食鲜果,一面议论着不久前长安殿外的事。
王昭仪道:“听说当时舞阳公主不但口不择言,直接斥责那位娘子,更当众将她推倒,要命人将她扭送去尚仪局呢!”
韦婕妤抿唇轻笑:“想来这宫中也只有舞阳公主能这般直言不讳了。”
她们自然都不喜钟三娘,可身为嫔妃,不能忤逆陛下的心意,只好借这位直率的公主之口暗自过瘾。
萧淑妃端坐在正中,闻言唇边笑意一闪而过,随即正色道:“公主的事不是咱们该议论的。”
王昭仪一看她脸色,忙奉承道:“淑妃姊姊说得是,是妾失言了。还是淑妃姊姊想得周到,不但命人安抚公主,连承欢殿里那位,也送去了伤药,难怪陛下倚重姊姊。”
萧淑妃微笑不语。
她为人八面玲珑,从不轻易得罪谁,听闻此事后,当即便命人两头安抚,为旁人做出表率。
一旁素来不多言语的徐贤妃却冷冷开口:“舞阳公主近来行事越发出格,不该太过纵容。”
萧淑妃闻言,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微笑道:“贤妃说得不错。只是管教公主的事,还有太后在。我身为嫔妃之首,见宫中有纷乱争执,自当出面平息。”
徐贤妃面色清冷,不再说话,只垂眸饮了口茶。
其他低位嫔妃则纷纷赞淑妃行事妥帖。
恰在此时,淑妃身边的宫人兰昭却自拾翠殿匆匆赶来,面色有些难看。
只听兰昭道:“方才紫宸殿已来宣了陛下的旨意,承欢殿的莲真娘子——已被封为贵妃了。”
一时众人面面相觑,都说不出话来。
先前猜测钟三娘至多不过是个美人、才人,哪知今日旨意下来,竟是贵妃!
须知四妃之中,贵妃居首,这俨然已将淑妃也压了一头。
萧淑妃端坐在座上,从来端庄大方的面目终于忍不住垮了下来,冰冷得可怕,搁在一旁的左手紧紧攥着扶手,直到骨节泛白,隐隐颤抖,才勉强压下心底的震惊与嫉妒。
一个出身卑微,被皇帝从亲弟弟手中抢来的女子,什么都没做,便能一举被封为贵妃!
而她嫁给陛下数年,温柔贤淑,不妒不怨,兢兢业业操持后宫事宜,家中父兄更是陛下的心腹重臣,却只得一个淑妃的名分。
她仿佛觉得自己正被当众打脸,方才的那一句“嫔妃之首”,更是讽刺不已。
见她面色不好,四下皆静,唯场中乐工与舞姬们仍在吹奏排演。
徐贤妃仍是淡淡的,不见任何喜怒。她看一眼淑妃,道:“我乏了,先回仙居殿,诸位自便。”
说罢,径直起身,带着宫人离去。
贤妃一走,其他人见势不对,也纷纷起身告退。
待座上只余萧淑妃一人时,连乐工们的歌舞也停了,教坊使小心翼翼上前来问:“淑妃是否也改日再来观新演的歌舞?”
萧淑妃深吸一口气,扫视一圈四下已空了的座位,面色慢慢恢复。
她挺直脊背,端坐着,轻声道:“不必,让他们继续吧。”
教坊使遂挥手示意众人继续。
一场盛大歌舞,萧淑妃独自一人从头至尾看完,又强打着精神对教坊使提了几句需改进之处,方在傍晚时分,自清晖阁离开,往拾翠殿行去。
因今日来时,她未乘步辇,是以回去时,兰昭问她是否要将步辇抬来。
萧淑妃只摆手,一言不发地一人行在前头。
起先,她还慢慢地走,可紧接着,便越走越快,像是要逃开什么一般。
兰昭不放心,忙加快脚步跟上去,道:“天已快黑了,路上不平,恐有碎石,淑妃且当心些,让奴婢扶着吧。”
萧淑妃这才回头,一双美目里竟隐隐有了泪意。
她望着兰昭,语带哭腔:“兰昭,陛下……他怎么能……”
兰昭心下恻然,细声安慰,又悄悄命身后宫人先去将步辇传来。
然而大约是撑了整整半日,方才又一下走得疾了些,原本还立在一旁的萧淑妃忽而眼前一黑,一声不响便栽倒在地。
一时众人顾不得其他,手忙脚乱将她送回了拾翠殿。
……
承欢殿中,宫人们自皇帝的旨意到了之后,便欣喜不已。
她们都是民间的平民女子出身,才入宫在掖庭宫学完礼仪不久,便被分到望仙观去了。
起初她们只以为伺候的这位娘子大约会在望仙观幽居许久,哪知不但搬来了承欢殿,更成了贵妃。
那可是皇宫中除了太后外最尊贵的女子。
尚且稚嫩的小丫头们纷纷有种跟着主人飞上枝头的喜悦。
丽质却是淡淡的。
这本是预料之中的事,况且,贵妃之位,会给她带来短暂的地位与尊荣,可更多的,却是对将来的隐忧。
她从皇帝赏赐的金玉中挑了几件,分给殿中的几个小丫头,又在她们乐得合不拢嘴时,仔细告诫其谨言慎行后,便放她们离去了。
傍晚时分,李景烨终于自宣政殿脱开身,换过衣衫后便往承欢殿来。
其时丽质正捻了些干花往春月新做好的香囊中填去,见他进来,便起身迎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