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清说笑了,这商人么既不求名,又不言义,终日里奔波劳碌,求的不过是阿堵物,浑身上下便只言一个‘利’字。我这个商人则更喜欢流连花丛,又多占了一个‘色’字。何来造福一方之说?”

  “哦?我记得长明兄生平最是欣赏尾生的,怎地又效仿起柳三变了?”云寄桑讶然道。

  朱长明眼神微微一暗,随即掩饰般地大笑起来:“年少轻狂,懂得什么,再说,依红偎翠也好过把自己扮得不人不鬼,效那女子形态吧?”

  “长明兄是指陈子通么?”云寄桑的眼前浮现出陈启那妖异艳丽的形象。“不就是那位仁兄。妹喜带男子之冠而亡国,何晏服女人之群而丧身。阴阳颠倒,祸乱之兆啊。”朱长明摇头道。

  云寄桑不以为然地一笑,并未答话。他对服妖者并没有什么偏见,当年唐寅就曾经身着女子服色与高僧下棋,长洲张献翼更是曾经头带绯巾,身披菊荷彩衣招摇过市,相比之下,陈启的装束便不足为奇了。

  “想当年,这陈子通可是我们当中最寡言少语的一个,整天一身青衿,十年如一日,还被我们传为笑谈,谁曾想今日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过几日便是老师大寿了,这可是三年来老师头一次开门迎客,他这般装束,岂非让宾客们笑话。陈子通做事一向煳涂,当年他便……”说着,突然住口不言,神态落寞。

  “朱兄?”云寄桑讶然道。

  “啊,没什么,时候不早了,你我还是早些回去安歇吧,说不定明日老师还会考较我们旧时的功课呢,我可不想喝白水!”说着,一拱手,转身飘然而去。

  当年他们师从魏省曾时,每日都要随老师饮茶,同时彼此考教昨日的功课。若答得好,便可饮香茶一杯,答得不好,则只能喝再次冲泡的茶水,若是答不上来,便只能喝白水了。朱长明诗文双绝,是魏省曾众多学子中喝香茶次数最多的一个。

  云寄桑久久目送着他的背影逐渐远去,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

  深夜。

  谢清芳沉沉地睡着,恬静的身姿随着她的唿吸微微地起伏,宛如道道灵秀的波浪。

  红线。铃铛。风在吹动。铃声在响。

  苍白的雾气缓缓地从窗棱门楣的缝隙中涌进,弥漫着,门闩轻轻地跌落。沉沉的木门向两边缓缓开启。雾气中,一个蹒跚的身影忽隐忽现,一步步向房间逼近。每行一步,都有铃声在轻轻响动。

  高大的身影。披散着灰色的长发。一只手缓缓抬起。长长的指甲伸向躺在床上的谢清芳。

  沉睡中的她猛然睁开双眼,剧烈地唿吸。房间中静悄悄地,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转身望去,魏省曾在她的身边,睡得正香。她放下心来,长舒一口气。想了想,还是起身来到门边,细细地检查着。

  门闩完好无损。她托起门闩下的一根红色丝线,末端系着一个小铜铃。她神色复杂地将铜铃缓缓放下,叹息一声后,回床歇息。

  门外。树下。一双黑色的靴子正向阴影中缩去。

  “喜福,昨日欢儿好怕嘞,喜福抱抱欢儿未……”一大早,明欢便冲进云寄桑房中,抱住他撒起娇来。

  卓安婕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手忙脚乱的云寄桑。

  当年明欢家人被倭军杀戮一空,云寄桑抱住哭泣不已的明欢整夜不住安慰,那一夜,让明欢觉得师父的怀抱便是这世界上最温暖,最安全的所在。所以一有空,她便喜欢溺在云寄桑怀中。云寄桑怜惜她的身世,又看她是个孩子,便也不以为意。可此刻在卓安婕面前被明欢这么一闹,他还是感到有些放不开,忙道:“好了,明欢,不要闹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别让师姑看了笑话。”

  明欢仰起小脸,纳闷地问道:“喜福,前多天你还说明欢系小孩子未,怎么又不系嘞?”卓安婕看着云寄桑那尴尬的样子,忍不住过去抱着明欢笑道:“是了,咱们的明欢已经是大姑娘未!”

  明欢的眼珠转了转,看了看云寄桑,忽然明白过来,不依道:“欢儿不来嘞,喜姑欺负银家。”

  “喜姑最是爱明欢未,怎么会欺负明欢嘞?”卓安婕继续学着明欢的语气打趣道。“喜姑——”明欢撅起小嘴,小小的身子不住地扭动。

  “好了,师姐,咱们也该去给老师请安了。”云寄桑忙给明欢解围。

  “哟,就欺负这么一下,便舍不得了?”卓安婕斜着眼睛看他。

  “哪里,能被师姐教导,是明欢的造化。”云寄桑违心地道,同时纳闷这么多年不见,师姐这喜欢欺负小孩子的毛病怎么还没改?想起当年自己被师姐“教导”时吃的苦头,不由对明欢的未来大为担心。

  天色沉沉,三人在纷纷扬扬小雪中谈笑着向铿然居走去,谁都没有再提昨夜的事。

  远远地,云寄桑便闻到一阵药香。才走到铿然居门口,便看到谢清芳正弯下身子,给炉子添火。那柔美的腰肢弓成了一道清雅的弧线,仿佛被夜风吹折了的水莲花茎。看到他们来了,这美貌女子才抬起头,露出略显憔悴的笑容:“幼清,卓女侠,你们来了。老爷还没起来,先坐吧。这就是明欢?果然是个可爱的孩子……”她爱怜地望着明欢。

  明欢躲到师父身后,伸出头,好奇地看着这陌生的美丽女子。

  “老师的身子还好么?”云寄桑有些担心地问。

  谢清芳望着内室怜惜地道:“老毛病了,昨夜又多饮了几杯,才又发作了。好在方子是现成的,几副药下去便无妨了。幼清不必担心。唉,都是上年纪的人了,也不注意一下自己的身子……”

  云寄桑这才放下心来。